第6章 憶王孫(4)
陳滿穿了件單薄的圓領袍,在冰天雪地裏凍得直打哆嗦,顧不上失了威嚴、體面,一路小跑着進了九宸宮的大殿門。
屏門後頭燒着滾燙的炭盆,融融的暖意讓他打了個寒噤,稍稍地緩了過來。
立在垂簾外間的同僚李盈看見他進來,悄無聲息地沖着裏頭努了努嘴,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仍舊低下了頭去。
這個表現,分明就是萬歲爺的心情還沒有見晴。
陳滿心裏叫苦不疊。
他正欲再同李盈做些表情,裏間的人似乎已經察知了他的小動作,淡淡地道:“進來。”
陳滿臉上就堆起了喜慶的笑容,“諾”了一聲,打了簾子進到暖閣裏。
大齊年輕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黑漆螺钿的大案後頭,翻看着案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的折子。
總覺得萬歲爺這一回醒過來,仿佛就有哪裏不同了似的。
他心裏沒邊沒際地想着,有心勸道:“大家龍體未全康健,楊院正特地囑咐了大家要多歇一歇的……”
話音未落,就感覺到上首銳利的視線掃了過來,年輕的皇帝淡淡地道:“擅離職守,當為何罪?”
他發音有些異樣的頓挫,陳滿卻顧不得多想,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地叩首,面上誠惶誠恐地道:“大家恕罪,是夕雲宮的秦娘娘跪了那半日,受了風寒,回宮便覺得貴體不适,這才傳了奴婢前去……”
萬歲爺一向最是關心秦大姑娘的身體,豈不見萬歲一醒,連太後娘娘都不再追究秦大姑娘的罪責。
如今秦大姑娘生了病,萬歲爺哪裏還顧得上罰他。
陳滿心裏算的門清,低着頭,就聽見皇帝“哦”了一聲,随後是奏折的軟木封面拍在桌面上的悶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李盈。”
門口的李盈應諾。
皇帝淡淡地道:“把他撥到夕雲宮去,再叫內侍省送幾個機靈、懂事的進來使喚。”
陳滿大驚失色。
他迅速地擡起頭來,膝行幾步,伏在了桌案邊,“砰砰”地磕頭,這一次磕得真心實意,額上很快就泛起了青紫:“大家,大家,是奴婢鬼迷心竅,大家,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服侍了您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家……”
眼淚鼻涕在臉上糊了一片,十分的狼狽。
皇帝卻連眼風都沒有分來一點,陳滿叩首懇求的時候,他已經拿起了另一冊奏本,專注地看了起來。
李盈和陳滿共事年頭并不算長,這時候雖然覺得陳滿的話有些犯了忌諱,卻也不好多說,只能強行扶了他起來,半拖半抱着将人帶出去了。
沒過多久,李盈就回轉過來,向皇帝複命。
殷長闌微微點了點頭。
內侍重新退到了門口,殷長闌也将封皮上标了藍簽子的奏章都掃過了一遍,罕見地覺得有些疲憊。
雪停了一個上午,到這時又飄飄地下了起來,一片一片打在琉璃窗子上,發出輕微的簌簌聲響。
他偏過頭去與窗子對視,并不十足平滑的窗上就印出一張微微有些變形的面龐。
這張臉年少又俊美,是“春日游、杏花吹滿頭”一般的少年郎君。
畢竟一個依仗權臣上/位的少年皇帝,連标注了軍機、樞密要務的藍折裏都寫滿了不着邊際的鬼話,他的生活也正是需要這樣的風流自在、無憂無慮了。
而此刻他微微斂眉,眉宇間便橫逸一種由內而生的冷肅,稍稍顯出些異樣來。
相由心生,原來他自己已經是這樣一副冷靜而無趣的性情。
難怪當日姚先生也要勸他勤政有度,不要逼/迫自己過甚。
殷長闌微微失笑。
——世人都知道他少年時曾有個為老不尊的師父,卻從無人知這個師父曾為他取過一個表字“長闌”,預言他将以此名君臨天下。
他那時年少輕狂,認定自己一刀一槍一身熱血拼來的功業,憑什麽要以宿命作結。
那時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在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具陌生的身體中醒來,這個人傳承着他當年親手給出的九五之位,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宿命的,“長闌”這個名字。
而這個兩百年後年輕的殷氏皇帝,竟然落魄到了這樣家不家、國不國的境地。
她也知道這個大齊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殷長闌想起那個女孩兒悄悄地注視着他的時候,眼中偶爾流出的痛楚與惋惜。
她說過想看他締造的太平盛世。
他做到了,她卻沒有看到。
殷長闌心中隐痛,強迫着自己轉移了思緒——在後來的那些年裏,他對此做得爐火純青。
他到了這具身體裏,除了太過孱弱的身軀讓他覺得難以适應,餘下全然沒有一點滞澀之處,仿佛他天然就該是這軀殼的主人——而這身軀裏原本的那個“殷長闌”,卻如冰見日、煙消瓦解一般,再也沒有過任何的聲息。
他睜開眼時,除了“殷長闌”這個名字之外,所見之人姓甚名誰,一概不知。
既來之,則安之。好在這皇城紫微宮是他住過十幾年的舊居,不至于全然沒有頭緒,但要徹底地了解自己的處境,單憑這些奏折是不夠的。
殷長闌敲了敲桌上的奏章,微一沉吟,門口的李盈已經十分有眼色地小步趨了進來。
內侍的殷勤和機靈讓他多看了一眼,問道:“宗正卿如今可還在宮中?”
李盈道:“聽聞太後娘娘有事垂詢,王爺并幾位老大人都往寧壽宮去了。”
——時任宗正卿的,正是先帝的胞弟趙王爺。
殷長闌微微颔首,道:“去傳個消息,請宗正卿議過事後暫且留步,不必急着出宮,朕要去太廟給列祖列宗上柱香。”
李盈應了聲“諾”,躬着身子出去了。
內室重新恢複了寂靜,殷長闌向後仰靠進椅子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打着,微微阖眸,斂去了眼中的神色。
——他的小姑娘對自己的來歷諱莫如深,從只言片語之中得來的信息,尚遠不足以使他确定她存在過的年月。
他不怕她嫁為人妻,也不怕她美人遲暮,只是倘若他來得太遲太遲,抑或者她還沒有來得及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他又該向何處重新追尋?
※
阿敏端了烏木的茶盤,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容晚初立在窗前的大案前頭,握着筆正在寫字。
鳳池宮不似九宸宮,窗子是明瓦的,外頭十分的豁亮,透進來的光亮也有限,少女筆直的脊背和纖柔的腰/肢在逆光裏朦胧深色的一團,像幅被水暈染過的丹青畫。
阿敏放柔了聲音,道:“娘娘常歇一歇才好。”
容晚初“嗯”了一聲,果然将筆擱在了青瓷筆山上,回轉頭來接過了茶盞。
熱氣騰騰的桂子祁紅,一啓蓋就将清醇的甜香溢了出來。
阿敏目光落在案頭的紙上。
容氏的族長容玄明一生傳奇,出将入相,不但武功赫赫,也有堂堂文聲。
他的字骨寒神逸,頗有前朝蕭疏放曠之氣,尤為士林所推崇,一經刊行,動辄洛陽紙貴。
因此容氏兄妹從小時,也學的是他的法帖。
在衆多容氏子弟之中,又尤以容晚初的一手字最酷肖他,甚至遠勝她的兄長,容玄明的嫡長子容嬰——即使是後來父女幾近決裂,字跡也到底刻進了骨子裏,再難以改易了。
此刻紙上的筆畫縱橫蕭索,墨意淋漓,一頁一頁都是狂草。
阿敏心裏微微地嘆了口氣。
她從到容晚初身邊侍奉,攏共也沒瞧見過幾次這樣的字。
——大約只有每年先夫人的祭日裏頭,才能在火盆邊上,沒有燒盡的殘頁裏,偶爾見上一回。
這一次,她卻連容晚初心情為何這樣的波動都不知道。
她柔聲道:“娘娘,奴婢回來的時候,聽說陛下已經醒了,您可要去探望一二?”
容晚初小口地啜/着茶,聲音也若有些淺淺淡淡的,道:“我既都同太後娘娘說了要深居八十一日,自然說到就要做到。”
阿敏靜了靜,勸道:“您是這宮裏的頭一份,何況當時又是老爺他……您更要為自己打算才是!”
原來阿敏這個時候,也還會勸她“為自己打算”。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笑,偏過頭去看着她。
侍女感受到她的視線,不由得有些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容晚初道:“阿敏,你跟着我幾年了?”她沒有等着阿敏回答,已經自顧自地道:“一錯眼,總也有七、八年了。哥哥當年說你是個老實忠心的,這幾年看過來,果然一點都沒有錯。”
阿敏垂下了頭,道:“奴婢能為娘娘、為大公子分憂,是奴婢的福分。”
她懇切地道:“就是大公子,也是盼着娘娘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在這宮裏頭過得順心的。”
這個時候的容嬰,大約的确是這樣想的。
容晚初微微斂睫,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微微地彎了彎唇,聽着侍女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夕雲宮的那位,一回宮就折騰起來,又是叫尚宮,又是叫太醫,把陛下身邊的陳公公都傳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我怕我殺狗皇帝。
殷七:開局一只狗,剩下全靠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