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宴瑤池(1)

這漫長又疲憊的一天終于過去。

容晚初卸了釵環,揉了揉肩頸,都覺得有些微微的麻和痛。

阿讷取走了暖床的湯婆子,又給被爐裏重新加了細炭,就退到了臨窗的榻上值夜。

天色未白的時候,侍女循着慣例醒了,輕手輕腳地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眼,下床來查看熏籠中的炭火。

卻就已經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坐在了一邊的軟椅裏。

她吓了一跳。

爐中還亮着點點的紅光,壁上的一盞小燈夜裏是不吹的,黃豆大的火苗跳着,把少女單薄的背影扭曲、拉長,投進多寶格的空隙裏。

聽見貼身侍女的腳步聲,容晚初稍稍擡起眼,目光投了過來。

微黃的光線裏,她的面色白得隐隐有些透明,那神色看在阿讷的眼中,是說不出來的、驚心動魄的脆弱。

阿讷駭然道:“姑娘,您這是怎麽了?可是發了惡夢?”

容晚初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夢。”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唇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侍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這話背後的含義,她只是有些心痛地握了容晚初的手。少女就坐在暖烘烘的熏籠邊上,可那手也是蒼冷的,仿佛剛握了一塊冰似的。

阿讷道:“我給您倒杯水吧。”

容晚初沒有說話。

茶壺裹着暖套,原是預備夜裏喝的,到這個時候也微涼了。侍女也不敢離了她,淺淺地斟了半盞,拿手握着稍溫了溫,遞到了容晚初的手裏。

“有些涼。”她柔聲道:“您潤潤口吧。”

容晚初垂下眼來,目光落在掌中的茶盞上,又像是有些漫漶,隔了許久,才慢慢地地啜了一口,微微地牽了牽唇角,道:“我沒有大礙,先替我盥洗罷,今日裏還要去赴太後娘娘的邀。”

阿讷蹲在她膝前,有些擔憂地仰頭看她的臉,晨光已經熹微,連同積雪的白輝一同灑進屋子裏來,少女的面上恢複了平日裏的柔和神色,只有一雙眼睫依舊長長地垂落着,掩去了那雙眼裏不欲示人的心緒。

她不敢問下去,柔聲應了句“好”,就扶着膝站起了身來,悄悄退了開去。

殷長闌卻久違地做了個夢。

阿晚平日裏泰半時候都是個溫柔而恬淡的小姑娘,但這小姑娘也有嬌恣的一面,譬如說他們住在薊州的時候,因為剛剛收服了一支骁勇的匪兵,他每天都要早出晚歸操練士卒。

女孩兒就每每坐在堡樓的高高的牆垛上,望着他回來的方向。

橘金的晚霞從天際垂下光暈,鍍在女孩兒被晚風徐徐吹起的裙角,而他打馬從牆下走過,仰頭看她,他知道自己面上也是緊繃繃的,按捺着高聲訓她:“胡鬧,什麽危險的地方都亂坐,明日把你鎖在府裏。”

陪了他許久的戰馬也知道他的心意,忽然加快了速度,他三步兩步地跨上城牆,女孩兒背對着他,仍然坐在那裏。

他放慢了腳步走過去,勉力維持着聲音的嚴厲,一面伸出手去,道:“阿晚,來跟哥回家。”

女孩兒笑盈盈地回過頭來,叫他“七哥”,露出一張傾城豔絕的容顏。

一雙長眉斜斜地飛入鬓中,杏子似的眼裏波光如寒星般明亮。

他如遭雷殛,“蹬蹬蹬”地連退了幾步,猛然坐起了身。

眼前還晃着那個少女一雙明媚清亮的眼,殷長闌不由得頭痛地揉了揉額角,低聲道:“荒唐!”

李盈應聲走了進來,輕聲道:“大家醒了?”

殷長闌沉沉“嗯”了一聲,閉了閉眼,長長地籲了口氣,問道:“今日宮中可有什麽事?”

鄭太後是個十分懂得怎樣頑得新鮮又盡興的貴主。

通明湖裏的碎冰都被她提前吩咐人清理過了,到容晚初乘着辇車抵達栖雲水殿的時候,湖上已經停了三艘彩繡輝煌的畫船。

夏日裏紗帷水簾的高閣換了面貌,圍上了大紅和羽灰的氈簾,搭着雕雀翎美人靠的船舷上,正有兩個小姑娘靠坐在一處,擎着輕竿朝冰湖裏抛鈎子。

瞧見容晚初過來的時候,有一個還呆呆的,仿佛看得愣住了,教另一個在背後狠狠拉了一下衣袖,才如夢初醒般跟着同伴站起身來,有些拘束地屈膝行禮。

容晚初不以為忤,含笑道:“免禮。”

說是小姑娘,容晚初自己今年也不過十五歲,其實年紀上都大略相仿。只是比起她的一段氣度風儀,就顯出這兩個秀女的青澀來。

——之所以說是秀女,蓋是因為兩個女孩兒都披了件水蔥色缂絲的鬥篷,缂絲是上造的貢料,宮人是決不能沾身的。

她笑着問道:“這時節在這湖裏可釣的成魚?”

這一回卻是那呆的應了話:“回娘娘,婢聽公公們說通明湖中有冰魚,想來是能釣的出的。”

說話的時候也直愣愣的。

容晚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不必這樣的自輕。”

她曉得自己在這裏,只怕教她們不自在。她也無意磋磨人,便仍舊微微地笑了笑,道:“倘釣着了,呈進來給太後娘娘瞧個新鮮,本宮額外是有賞的。”

又招了招手,吩咐旁邊服侍的宮人道:“給兩位姑娘多預備兩個湯婆子。”

衆人都紛紛地應了,又有有眼色的小跑着去替她撩簾子。

容晚初搭着阿讷的手進了大花廳,廳裏不知道用了多少炭,暖烘烘的不見一點寒意,胡柑甜中帶苦的香味混在空氣裏,除去了許多燥意,倒顯出格外的清潤來。

皇太後鄭氏正坐在花廳最當中的大方桌後頭抹葉子牌,手邊的小銀锞子堆成了小山一般。

門口的響動不高不低的,她一擡頭就看見容晚初進了門。

“貴妃來了。”她招了招手,興致勃勃的樣子,道:“你快來,過來陪我抹牌。這起子人專會給我喂牌的,打量我不知道呢,我就缺這一點銀子了!”

賢妃甄漪瀾坐在她的上首,這時正回過頭去同身後的宮人說話,聞言也轉過身來,笑道:“天地良心,臣妾是最不會抹牌的,您可饒過了臣妾了,原剛還打發瑪瑙回去拿我壓箱底的銀子來輸呢。”

她說着,就站起身來迎上容晚初的腳步,挽了她的手臂:“貴妃姐姐可是救了我。”

容晚初被她半扯着走到了桌邊上,一面笑道:“霍姐姐怎麽不來?”

霍皎執着帕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鄭太後側後的小墩子上,聞言抿唇道:“我不成的……”

“德妃姐姐連一副牌都數不清楚。”甄漪瀾說着,自己先跌足,有些懊惱似的,道:“早知道我也不學認這個牌,好過今日填坑。”

鄭太後就揮了揮手,道:“你少在我這裏裝相!”又握了容晚初的臂,道:“你坐,休要理會她。”

容晚初沒有推辭,半真半假地道:“我也不大會抹牌的,出錯了牌您可不要責怪我。”

就落了座。

坐她對面的是宋尚宮,坐在她上首的卻是個生面孔的少女,穿了件百蝶穿花的夾襖,面容十分的美豔,卻梳着少女的鬟髻。

注意到她的視線,少女開了口,細聲細氣地道:“妾身袁氏,見過貴妃娘娘。”

聲音嬌滴滴的,像黃鹂鳥似的。

鄭太後就笑道:“沛娘的牌抹得有大家水準。”

容晚初就知道這女孩兒閨名大約是叫做袁沛娘了——顯然也是儲秀宮的秀女,或許正是因為牌打的好,才偶然入了鄭太後的眼。

這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容晚初在心裏記下了,沒有再多想,笑着對她點了點頭。

衆人一時發起牌來。

花廳裏暖意融融、言笑晏晏的。

外頭卻忽然起了一陣喧嘩之聲,有人高高低低地呼喊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狗皇帝還我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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