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合花(1)

阿敏口中說的戚夫人,是容玄明的繼室,容家新任的大夫人戚氏。

容晚初身邊的人因為先夫人柳氏的存在,并不稱呼她為“夫人”,因此才有了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稱呼。

柳惜身故之後,容玄明守妻三年孝,才續娶了這位出身野陽侯府的新夫人。

容晚初與她這些年相處,面子上倒也過得去。

阿敏鮮少在容氏父女之間的事情上多嘴,就安靜地等着容晚初的态度,見她點了頭,才從袖裏抽了那封帖子出來,遞到她的手裏。

那名帖用的是梅花落的素面斜紋箋,紙張挺括又厚實,斑斑點點的紅梅綴在紙面上,畫工頗有風流雅逸之氣,又十分應和節令,顯出大家的法度來。

容晚初一眼就認得出這是容玄明書房裏的用度。

容景升是天下間一等一的雅士,便是容晚初兄妹幾個在他身邊待過,也不免要在生活中許多細枝末節上受他的影響。

大到屋舍陳列,小到杯盤紙筆,什麽季候節氣就要用什麽款式、花樣,都有一套規矩。

她微微一哂。

特地拿了容景升書房裏的帖子遞進來,想必不是這位繼夫人自己的主意了。

她接在了手裏,封面上的落款是戚氏自己的筆跡,秀秀氣氣的,不過是十分尋常的筆墨。她沒有翻開,只是道:“你同他們說,我這幾日都忙,等些日子再請她進來。”

阿敏沒有多問,就屈膝應了聲“是”。

容晚初說了這一回話,前頭的倦意反而散了,一時之間仿佛竟也想不起之前在思慮些什麽,就回身往穿堂裏去。

她看阿敏原本沒有再說話,以為她要報的事也只這一端,沒想到身後腳步聲卻跟了上來。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詫異,就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

侍女有些無奈似的,輕聲道:“陛下使李盈公公來過一回,說今日陛下有些事務要處置,便不過來了。”

容晚初腳下微微一頓。

她們這位皇帝陛下不知道發了什麽瘋,這幾日天天都要往鳳池宮來一趟,便是有事不能來,總要使人來傳個話交代一回。

同朝臣上朝似的。

她這鳳池宮又不是六部衙門!

就是上一世這個時候,也沒有聽說皇帝會每天往夕雲宮點卯去的。

她自诩同皇帝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深情厚誼,在這時也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沒想到阿敏後面還有話要交代:“李公公說,陛下明日的午膳就送到咱們這裏來。”

言下之意是明日要在鳳池宮與容晚初一同用膳。

殷長闌雖然每天都要來一趟,但不知道是因為容晚初的冷淡,還是心中有別的考量,并沒有在這裏留過膳。

容晚初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稍稍地設想了一回同皇帝相對共食的情形。

倘若是上輩子那個升平皇帝,只怕不是怄得飯都難以下咽,就是一面疑心她要在飯裏下毒,一面又恨不得指使得她一粒米、一片菜葉都親自夾到他碗裏去。

但如今的這個皇帝……

她想起他這些時日裏莫名其妙的種種表現,有些恍惚地想着,大概至少這個時候,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罷。

這種感覺也是玄妙而莫名的。

她順口道:“明日我大約忙得很,這些事你多留意些。”

阿敏幾乎以為她要直言拒絕了,沒想到卻聽到了她輕飄飄的應允,不由得擡起頭來望着她。

侍女眼神中的訝異實在太過鮮明了,以至于容晚初重新審視自己的反應,也覺得仿佛有哪裏生了變化。

她在這片刻的工夫裏,察覺出自己越來越難以将前世那個皇帝和如今的這一個等同而論了。

她前頭那一輩子短短的二十多年,受過許多的傷害,吃過許多的苦頭,到最後父不父,兄不兄,夫婿也不是她的夫婿。說她這一輩子沒有恨,是不公允的。

說她不能憎惡名義上作為她丈夫的升平皇帝,也是不公允的。

而她的愛恨都矜貴,從沒有想過要浪費這個男人的身上。

容晚初在這難解的沉默中,生出些罕有的惶然無依之感。

她默然靜立了良久,久到侍女忍不住輕聲提醒她:“娘娘,這穿堂裏頭風怪冷的,不宜久留。”

容晚初晃過神來,微微地嘆了口氣,主仆二人就默契地繞開了前頭的話題。

兩人一道進了屋,阿敏又圍着容晚初團團地打轉,服侍她換下了出門的大衣裳,容晚初就伸手止住了她的動作,道:“明日盤賬的事,我有些事要同你交代。”

天色已經全暗了,卻還沒有到宮中下鑰的時辰。

輪值的侍衛交接了班次,就三三兩兩地離開了九宸宮。

禁中六衛裏,專門負責禁宮值守之事的龍禁衛,因為常年在皇帝面前打轉,地位十分的超然,即使是同在禁軍之中,也有第一優先的選人權。

而龍禁衛的遴選标準迥異于旁人先看體質、武藝,首一條卻是身長八尺、形貌俊秀。

長年累月下來,衛中子弟多半都出身富貴之家,彼此之間頗有些盤根錯節的關系。

這時下了值,亦是呼朋引伴,相約夜裏在某園某樓相共宴飲。

在這樣的人群裏,要取道回值房去的反而只是極少數。

于存在小徑岔道口同唯一的同伴作了別,就獨個轉回了自己的屋子。

這組值房坐落在九宸宮的西北方向,雖然地處頗有些偏遠,但聯排的小院,一院一屋一人,禁衛到底是臣不是奴,比起動辄十幾人擠在一間屋子裏的宮中各司屬,稱得上十足寬敞,環境十分的舒适清淨,也有小內侍負責灑掃之事,平日起居并沒有太多不便之處。

至少在于存心裏是十分滿意的。

憋着一口氣,咬牙上京來之前,他并沒有想過自己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他摸了摸茶壺,水放了一天,已經冷了,他就習以為常地從箱櫃底下拖出個小爐子來,掰開火折子,勾出了爐底的火,等火苗漸漸燒了起來,就從一旁的匣子裏頭捏起兩塊拳頭大的石涅擱了進去,蓋上了爐蓋。

火焰開始在爐膛中靜靜地燃燒。

能落在他手裏的石涅都是水合的石涅粉球,裏頭許多羼雜,不多時就冒了些嗆人的黑煙出來,于存被熏得咳了兩聲,就站起了身,把鐵壺放在了爐子上。

屋子裏原本冷森森的,圍着這個小小的爐子也生出了些稀薄暖意。

水火不容情,宮裏原本是不允許私下裏生火的,如今雖然規矩一年比一年糟爛,他的老鄉替他想法子弄來了這些東西,但到底不大見得光,于存進了門就把院門、房門都緊緊地關上了。

這時大門口忽然就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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