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合花(2)
于存心中微微一悚。
他高聲問着“誰啊”,一面就掀開蓋子, 拎着鐵壺就要一壺水澆下去, 門口那人卻靜了靜, 放低了聲音,笑道:“老于,是我。”
是他在宮中偶然遇見的老鄉, 陳滿的聲音。
于存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陳滿原本是跟着七皇子在外頭的, 進了宮沒有多少時日, 卻幫了他許多的忙, 他心中懷着感激, 三步并作兩步地開了門,迎了他進來, 又重新闩上了門。
他這樣謹慎,倒讓陳滿露出些欣賞之色, 道:“你最近可好, 他們還排擠你?”
于存笑道:“托您的福, 少受了許多罪。”
他是貧賤子,走了潑天的大運進了龍禁衛, 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同僚有意無意地排擠, 也是理中常有之事。
他們甚至也不是故意地排擠他, 也沒有刻意為難過他。不過是大家沒有什麽話說,就只單純地無視他罷了。
這些話,于存并沒有主動同陳滿說起過。
只是他這半年就在九宸宮中輪差,同在一處, 這位大太監多多少少地見過而已。
他沒有多說這件事,只是摸了摸那鐵壺,爐火還沒有全熱,水也還是冷的,只比方才多少有了些溫度,他就有些歉意,道:“我這裏冷茶冷水的。”
房中不過兩把椅子,也沒有什麽賓主的規矩,他同陳滿各自坐了,就關切地問道:“我那日沒有當值,怎麽後頭就聽說您去了昭儀娘娘那裏,可有什麽事我能幫得上的?”
陳滿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這話問出來原本就有些失禮的,陳滿原本是皇帝從潛邸中帶進來的舊人,又曾備受寵信,在宮中很是風光了些時候,便總不免樹敵,這幾日裏這樣的話有意無意地也聽了若許回。
雖則于存這個人一向赤誠知恩,陳滿不至于覺得他也是有意挖苦,只是心裏到底有些堵得慌,就含含混混地道:“原是陛下和昭儀娘娘生了些龃龉,神仙打架,這河裏的魚可不就跟着遭了殃。”
于存原本不知道七皇子和秦大姑娘之間有舊,聽了這話,不知怎麽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問貴主的私/密事是使不得的,他就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爐中火燒了這些時候,鐵壺裏的水原本就不滿,漸漸地有了些熱氣。于存時時留意着,就俯過身去提了起壺,把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翻過來涮了涮,才重新倒了水送到陳滿的跟前。
陳滿見他不追問,也稍稍松了口氣,很給他的面子,端着茶碗沾了沾唇。
但他今日來找于存,原本也是為一樁與此相幹的事,卻不能就這樣把話題轉開了,便道:“老于,你卻不曉得,陛下和昭儀娘娘,那可是打小的情分,不比旁人的。如今主子之間生了矛盾,我們做奴婢的,要懂得體察主子的心意才是。”
于存就笑道:“您說的是。”
“昭儀娘娘想同陛下服個軟,咱們陛下卻是個心裏軟面上硬的性子,說不得中間要周旋周旋。”陳滿問道:“你明日仍輪白日的值罷?”
于存不知道話題怎麽落到了他身上,就點了點頭。
陳滿看着于存,大抵因為這個人是知根知底的,曉得他并不十分懂得這些曲曲繞繞的事,只好挑明了說:“如今恰好有一點子小事,需要你從當中稍稍地行個方便。”
他見于存面上有些猶疑,索性就壓低了聲音,笑吟吟地把最初就預備好的那項籌碼說了出來:“解開了陛下和昭儀娘娘之間的心結,娘娘必能替你做主,把你家中那點子瑣事處置了。”
于存原本還有些閃爍不定,這時“騰”地一聲站起了身,啞着嗓子道:“這話當真?”
陳滿倒被他吓了一跳,見他反應這樣大,不由得眯了眯眼,摸着下巴笑了笑,道:“主子親口許諾的話,這還有假?”
他看着于存,将聲音壓得不能更低,慢慢地道:“也不要你做什麽抄家掉腦袋的大事。”
于存面目肅然地看着他。
雖然知道對方能被選進龍禁衛,必然是因為形貌出衆的緣故,但他這樣凝重地望過來的時候,陳滿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年輕的同鄉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悄悄地褪去了昔日剛剛從鄉間走出來的畏縮之氣。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但此刻有任務在肩上,他也來不及更深思量,于存倘若能穩重些,幫着他把差使做的漂漂亮亮的,于他也是件好事。
他們是一條藤上的螞蚱!
想到這裏,他面上的神色更和煦了,就從兩層的夾袖中探進指頭去,掏了一只縫的密密的布囊,向于存遞了過去。
于存下意識地攤開手,那布囊就被壓進了他的掌心裏。
那布囊只有成/人一節手指的粗細、長短,捏着硬硬的,雖然被致密的蠟布緊緊裹住縫上了,依然有奇異的香味極隐約地逸散出來。
陳滿就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指點機宜起來。
※
半夜裏起了風,屋檐底下的鐵馬叮叮咚咚地撲着窗棂,值夜的阿讷爬起來把窗屜合得嚴嚴實實的,又重新攏了一回炭,蹑手蹑腳地走到碧紗櫥的床邊上去探看容晚初的情形。
少女睡姿一向循規蹈矩,兩只手折在身前握着被沿,錦緞面子掩映着蔥管似的指尖。她神态寧谧地閉着眼,修長的眉峰弧度和緩,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全然沒有被驚擾到。
侍女輕輕地籲了口氣,什麽也沒有動作,重新退了回去。
容晚初這一夜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以至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只是依稀地記得昨夜做了個美夢,卻連那夢的一鱗半爪也記不清晰了,坐在妝臺前,對着水精妝鏡裏頭容色鮮妍的一張臉,目光還有些微的茫然。
她起得有些遲了,外頭的天色還是灰灰的,雲層壓到了城樓的屋脊上,她心裏覺得時候還早,看鐘上卻已經近辰初了。
阿讷抱着兩束梅枝進了門,拿立在牆角的粉瓷花觚裝了,一面笑着道:“昨夜好大的風,聽說禦花園裏的樹都刮倒了一棵。梅園裏花吹了滿地,好容易才在背風的牆角底下折了這兩枝沒有盡謝的。”
一面抄着剪子修剪那一觚花。
風吹樹倒原本不是什麽吉兆,但侍女神色十分的明媚,和那一瓶子梅花似的豔煞人,也讓容晚初說不出斥責的話來。
倒是替她梳頭的阿敏回頭瞪了阿讷一眼,說了聲“滿口胡吣”。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笑。
大約還是那個未名之夢的遺澤,她今日總有些額外的寬容和喜悅。
尚宮廉姑姑回話的态度也顯出些輕松來,道:“宋尚宮和崔掌事已經到了廳中了。”
侍女在她鬓邊壓了最後一枚琺琅花钿,容晚初就站起了身來。
宋尚宮在鳳池宮休憩了一夜,仿佛就真的把自己當做了貴妃的役使,笑盈盈地屈膝叫了聲“娘娘”,神态十分的親昵。
尚宮局的掌事崔氏容長的臉兒,神色有些積年的冷肅,要笑的時候眉間卻露出了淺淺的川字紋來,行禮的時候也是一板一眼的,十分的規矩。
容晚初在上首落了座,就笑着壓了壓手,道:“兩位姑姑都坐。”
小宮女端了茶盤上來。
宋尚宮就順手接了過來,含笑上前替容晚初斟茶。
她做得自然又流暢,絲毫不顯得殷切,斟好了茶水之後,就又重新退了開去,表情也十分的坦然。
崔掌事的眼皮就微微地動了動。
容晚初沒有想到宋尚宮會做到這一步,卻也沒有制止、或是惶恐地道謝,就笑着點了點頭。
宋尚宮和崔掌事都以為她還要說些什麽,她卻沒有多糾結寒暄,單刀直入地道:“兩位姑姑也知道,本宮進宮來不過月餘,資淺德薄,倘若不是陛下和太後娘娘兩位聖人的錯信,原本沾不上這些事務。”
宋尚宮笑道:“娘娘太過自謙了。”
“但既然接了這個差使,”容晚初看着宋尚宮,語态溫和,笑微微地說了下去:“咱們就把這件事妥帖地做好了,到時候本宮在太後娘娘跟前有個交代,宋姑姑和崔姑姑都是宮裏的老人,想必懂得這個道理。”
宋尚宮面上還是笑盈盈的。
崔掌事略略地低了頭。
容晚初也沒有迫着宋尚宮和崔掌事表态。
她兩只纖纖的手交握在腹前,姿态也是娴雅溫柔的,和聲道:“兩位姑姑消息靈通,宮裏宮外的大事,姑姑們沒有不清楚的,必定也知道本宮這裏是個什麽情形。”
自來都沒有主子做錯事的道理,只是許多貴主新入宮時多半也是惶恐的,遠不足以把這個道理看得明白。
便是想明白了,也不能似容貴妃這樣的有底氣。
容貴妃有個權勢滔天的生父,便是辦砸了這件事,頂多在口頭上受幾句教導。倘若她又不求皇帝的恩眷,那在這宮裏簡直稱得上八風不動、無欲則剛。
貴妃低着頭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宋尚宮和崔掌事不由得暗暗地相視了一眼。
宮闱內的主仆之間,往往也是彼此博弈,此強則彼弱的關系。
容晚初的表現這樣強硬,一副軟硬都肯接招,自有一番規矩的模樣,兩位尚宮女官就不得不收斂了前頭的許多念頭,重新打疊起精神來。
崔掌事眉間的川字紋仿佛更重了些,擡起頭來的時候卻盡舒展開了,重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給容晚初行禮:“臣但憑娘娘的吩咐。”
容晚初就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崔姑姑這話說得過了。不知往年對賬都是怎樣一個章程?還望姑姑不吝賜教才是。”
她擡手指了指廳堂左右的空室,溫聲道:“我這裏盡有地方,就有勞司計司的姑姑們先把舊年裏的賬簿盤清楚了,後頭的事也好處置。”
※
亂雲低垂,天色郁郁,圍場邊靠近宮苑的方向上間植着翠柏和梧桐,這時節柏樹還有些沉沉的綠色,梧桐卻早就過了落葉的季節,一點秋天沒有吹盡的黃葉在風裏打着旋兒,一頭撞在滑動着的圓木靶子上,被這稍稍阻了一阻的工夫,就有支白羽的長杆箭穿透了風聲,狠狠地釘了上來。
有侍衛策着馬小跑着湊了過來。那支箭尾翎還在嗡嗡地顫動,但那片黃葉竟沒有碎,他伸出手去将它撥/弄開了,露出靶子上描漆的環心。
他高高地舉起手臂,做了個“靶心”的手勢,就将那木靶子提了起來,夾動馬腹回到了校場的邊緣。
闊大空場的這一邊,馬上的年輕男人已經放出了另一支箭。
那箭離了弦,他就沒有再去留意它的準頭,瞄準時微微眯起的眼也恢複了平常的沉靜,他沒有再上弦,只是用帶着扳指的拇指在熟牛筋的弓弦上随意地撥了撥,就回手把它遞給了跟在身後的侍衛。
天子真是武勇神異。
于存擦了把汗,雙手接過那柄弓,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已經空蕩蕩的箭囊。
這弓是墨司的人得了旨意,完全按照皇帝的意願打造出來的。弓體并不算重,滿弦也并不十分耗力——但也因為這些緣故,這柄弓在射程和準頭上都稍稍有些欠缺。
可是剛才皇帝已經射空了一囊箭,除了前兩支多少偏了一點,後頭每一支都中在靶心上。
更不要說到後來用的還是動靶。
龍禁衛的武技在禁軍中并不十分出色,至少以于存自己來看,他就絕沒有這樣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的箭術。
殷長闌也并沒有心血來/潮考教親兵的意思,他練了小半日的弓,這個年輕皇帝的身體并不十分強壯,這時額上也冒了些汗。
他身體有些疲憊,但精神卻正亢奮,跨在馬上輕輕夾着馬腹,雄駿的白馬仿佛能體會主人的心情,發出了咴咴的低鳴,不停地小步跑動着。
另一個随侍的侍衛見狀,看了于存一眼,見他只是低着頭跟在皇帝的身邊,輕輕地嗤了一聲,催馬前趨了幾步,道:“陛下,臣聽說林子裏前些時候豢了新的野物,您可要去散散心?”
圍場在禁宮北部,再往北就是一片山林,禦獸監的人會定期投放檢查過沒有威脅的野物投放進來,供天子、王孫們狩獵之用。
殷長闌許久沒有這樣有活動開筋骨的感覺。
他不由得朗朗一笑,在馬臀上輕巧地敲了一鞭,道:“走!”
什麽準備都沒有做,也沒有帶上足夠多的人手,于存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好,剛要開口阻攔,又覺得有些冒失,這樣片刻的工夫,君王的白馬已經風一樣地馳遠了。
他有些焦急地随手在場邊拉過了一名內侍,匆匆交代了幾句,就跟着縱馬追了上去。
——皇帝突如其來任性的結果,就是等到李盈帶着大批的侍衛跟着散進林子裏,循着哨音找到了前頭進來的皇帝和兩個龍禁衛的時候,殷長闌正背倚着一棵大樹微微地喘息。
李盈順着他腳邊明晃晃的正黃色流蘇穗子,看見了丢在一旁的鯊魚皮劍鞘。
那個叫費勝的龍禁衛半邊身子都糊了些血跡,一側手臂軟趴趴地吊着,瞧着是斷了,垂着頭不遠不近地跪在皇帝的身側,像是犯了錯的模樣。
倒是于存看上去并沒有什麽大礙,猶能有餘力地扶着皇帝的身子站着。
大太監的臉都白了。
他急慌慌地道:“大家,您可還好?”
殷長闌卻不像他想得慘烈,還能有些笑意,道:“朕并無礙。”
他只是脫了力,倚着樹緩了一回,就恢複了些許力氣,重新直起了身。
禁衛們很快就分散開來,仔細地排查附近是不是還存在着其他的危險。殷長闌邁動腳步,這時節林中枯枝滿地,因為前些日子那場雪的緣故,踩上去有些腐朽的悶響。
他向李盈的方向露了背影,就聽到大太監聲音有些尖銳地道:“您受傷了,您背上在流血……”
殷長闌知道自己受了一點傷。
他馬上打的江山,一向身先士卒,那些年裏大大小小的傷受過不知凡幾,并不大在意這回這一點,只是道:“朕知道,不打緊。”
他走到斜對面不遠處的另一棵樹邊上,從樹幹上握住了自己的劍柄,抖了抖,很用了些力氣,才将佩劍從樹中拔了出來。
之前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李盈順着他的動作,才看到那柄劍是穿過了一條大蛇的七寸,才釘進了樹幹裏的。
那蛇鱗皮雪白,眼睑血紅,通身足足有成/人大/腿粗細,被殷長闌全不在意地擡腳踢開,僵直的蛇軀仆在枯枝敗葉之間,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大太監不由得緊緊地捂住了嘴,眼白一翻,悄無聲息地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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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受了傷的消息并沒有立刻傳出去。
李盈是貿然受了一點刺激,在趕到場的太醫施了針以後很快就醒轉了,鞍前馬後地服侍着殷長闌返回了九宸宮。
在圍場中太醫已經簡單地替他包住了傷處,回到宮中清淨的屋舍裏,才重新剪開了背後的衣衫,準備上藥。
那蟒蛇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而出現在本該安全的宮中圍場裏,它本是蜷在坑洞中冬眠,出于尚不知名的緣故驚醒,才突然襲擊了三人。
萬幸是這條蛇雖然體型巨大,纏絞能力驚人,但冬日天寒,蛇軀也不似正常情況下的柔韌,殷長闌不慎被它尖牙在背上剖了一道,當時并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什麽不适,憑經驗猜測它大約是一條無毒的蛇。
院正楊太醫看到那條大白蛇的時候,也被結結實實地驚了一回。
他仔仔細細查看了蛇牙,面上說不出有些輕松還是凝重,道:“臣看着卻有些古怪。”
具體哪裏古怪,他卻沒有明說,只是重新淨了手,從藥箱子裏抽了刀出來,也沒有顧及衣裳,就蹲在地上,就着手把蛇膽剖了出來。
這枚蛇膽也有些怪異,尋常的蛇膽都是腥氣撲鼻的,它卻又小巧,又幹淨,聞着并沒有什麽異味,鴿子卵大小的一個,被楊院正放在小碗裏,交給了殷長闌:“您且吃了試試。”
殷長闌隐隐約約地覺得這老頭的表現從看見那條大白蛇以後就有些不同。
白蛇在民間傳說裏,一向被認為是真龍之裔,漢天子素有“斬白蛇而定天下”的傳統。
殷長闌多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麽,就接過那只碗,仰頭将蛇膽一口吞了。
入口也是滑溜溜、冷冰冰的。
殷長闌倒有些走神地想着,只算他這個人,這已經是他第二回 吃白蛇膽了。
想來天下的白蛇蛇膽也都是這個樣兒,這一枚同兩百年前的那一枚,也并沒有什麽不同。
楊院正見他沒有多問,不知道是因為對君王不疑的感念,還是別的什麽緣故,表情和緩了許多,叮囑道:“陛下吃了這蛇膽,這兩日倒有許多藥都不便再用了,否則藥性相沖,不免要在身上有些不妥。”
殷長闌感覺到他對着自己背上的傷有些躊躇,便痛快地道:“拿酒來洗。”
烈酒滌洗傷口固然是有善效,但那痛楚卻不是尋常人能接受的。
楊院正陡然聽他這樣說,不免猶豫了一下,殷長闌本以為他要勸上兩句,沒想到這老頭倒是很光棍,真的就喊了一聲藥童,從他那個百寶箱一樣的藥箱子裏頭拿了個瓶子出來。
瓶塞一拔,一股濃郁的酒香瞬間盈滿了屋子。
楊院正低聲道:“陛下,臣得罪了。”
一束冰冷就從創口上頭蜿蜒流下,頃刻之間,那水的冰冷就變成了灼燒一樣的劇痛。
殷長闌猛然握緊了膝上的衣裳,克制而難以克制地彎下了腰。
楊院正是曉得這裏頭有多痛的,皇帝竟然控制住了一聲都沒有出,是他全然沒有想到的。
他眼前忽然就晃過了那條躺在地上的冰冷白蛇。
天子斬白蛇,更像是稗官野史、話本異聞,人們雖然津津樂道,但相信其中真實的卻少之又少。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手勢倒是十分的穩定,就在那重新露出殷/紅血肉的創口上均勻地灑上了一層細白的藥粉,撈起一旁的缣帛,纏縛在了受傷的皇帝身上。
楊院正告退以後,李盈才重新進了屋。
他是來禀報外頭事務的處置情況:“費侍衛受了重傷,奴婢怕他身上還有別的幹礙,沒有教人送回家去,就暫時安置在了太醫署裏。”
殷長闌颔首。
這個費勝身上确實還有些別的事,他微微斂了斂眉,說了聲“你處置的對”,淡淡地道:“這幾日把他的嘴和命都看好了。不要讓他亂說話,也不要讓他出了事。”
殷長闌從來到這裏,雖然不像前頭那個升平皇帝一樣平易近人,但除了陳滿的那一回,也沒有發作過,這話說出來,就讓李盈心中微微一悚。
他不敢擡頭,應了句“是”,又聽皇帝問道:“那個于存呢?”
于存并沒有受傷,李盈還記得他在圍場時一直在殷長闌身邊護持,但皇帝受了傷,侍衛卻沒有受傷,李盈心中對他稍有些不滿,又加上回來之後人事紛雜,于存也十分低調地沒有出頭,因此也沒有時時留意他。
殷長闌見李盈這個表情,就知道他并沒有安撫對方。
他也沒有急于責怪李盈,只是道:“你叫他進來。”
李盈應了句諾,就幹脆地退了出去。
侍衛正在花園子裏一尊等人高的香爐邊上呆呆地站着。
那香爐是尊白鶴銜煙的形狀,尖尖的鶴喙正對着殷長闌書房的窗子,裏頭點起香來的時候,煙氣會袅袅地盤旋在窗下,宛如瑤宮之境。
于存就站在香爐旁邊。這原本不是龍禁衛需要值守的地方,但大約是因為前頭太亂了,他在這裏站着,十分安靜的樣子,也沒有人來驅逐他。
李盈看着他在那裏望着天,臉上有些愣愣的,倒顯出幾分憨來,想起據說他原是出身鄉野寒門,一時心裏對他那些芥蒂倒淡了些許,壓低了聲音叫他:“于侍衛。”
于存被他叫了一聲,仿佛是驚醒似的,臉上先是露出些驚吓來,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李盈看了他一眼,心裏總覺得他怪怪的,板着臉道:“陛下宣你觐見。你跟咱家來吧。”
于存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李盈已經轉身走了,他咬了咬牙,拇指捏着袖底,扭頭又将那香爐看了一眼,拔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
他雖然每天都要在九宸宮中值守,但真正和這位年輕的君王面對面的機會并不多。
他心中總有種升鬥小民的惶惑,并不能像同僚一樣在天威面前也不甚拘束,每當面對殷長闌的時候,常有些本能的惶恐。
尤其是今日/他同同僚伴駕,卻使皇帝受了傷。
他進了門,就伏在了地上,口稱“陛下”的時候,聲音都有些顫抖。
殷長闌卻沒有像他想的一樣含怒,甚至語氣還稱得上溫和,叫他:“于卿。”
于存抖了一抖,慢慢地道:“卑職在。”
殷長闌聽得出這名侍衛的恐懼。
這個年輕人之前在圍場的時候,倒很有幾分悍勇,也曾經奮力護駕——雖然本事并不足夠大,但卻是個稱得上忠誠武勇的臣子。
對方還伏在地上,這種對皇權由衷的膜拜和敬畏觸動了他。
他溫聲道:“于卿今日護駕有功,朕當有賞賜。”
于存有些恍惚。
他喃喃地說着什麽,但又聲音極低,即使是耳聰目明如殷長闌,隔着這樣一段距離也難以聽清他的話。
李盈不由得悄悄踢了他一腳,道:“于侍衛,還不謝恩?”
那聲音也并不兇惡。
于存下意識地道:“卑職叩謝吾皇聖恩。”
說完了這句話,才意識到方才原來不是幻聽,是皇帝真的沒有準備責備、處罰他。
皇帝說的真的是“有賞賜”。
他又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袖,忽然就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就要張開口來說什麽話。
門口卻忽然有個人影子一晃而過。
李盈總攬着九宸宮裏裏外外的事務,眼角一瞥,就知道是有人有事不能決,要找他來拿主意了。
他猶豫了一下。殷長闌因着受傷的緣故,裸/着上身坐在羅漢床/上,肩頭披着件衣裳,他皮膚本來就白,這樣失了血,就更顯得蒼白,在忠心耿耿的大太監眼裏,實在是有些孱弱。
他不放心于存這個前頭“護駕不利”的侍衛同陛下單獨相處,到底拉着他一并起了身,同殷長闌告了退。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李盈忽然間想起了什麽,對着身邊的侍衛嘆了口氣,道:“眼見得近午了,陛下昨兒同貴妃娘娘傳了話,說午間要去鳳池宮用膳的。”
這一上午兵荒馬亂的,殷長闌又受了傷,他竟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于存在屋裏想說的話被打斷了,再想同李盈說的時候,那先前在門口的小太監又湊了上來,兩個內侍就嘀嘀咕咕地走到一旁去了。
有意無意的,九宸宮在這個時候,竟然從宮門口到內殿,一路上都暢然沒有一個人影了。
※
鳳池宮裏,阿敏按照容晚初先前的叮囑,給尚宮局的人準備的這座偏殿十分的豁亮。
桌椅和茶水都備得齊全,四個一組的宮人從司計司的庫房裏搬來成摞的簿冊,按着順序齊齊整整地碼在牆邊上,廳中的典簿女史排排坐在桌前,伏案專心致志地對着面前的冊子,算盤珠的聲音噼噼啪啪地,像滿地的真珠來回傾灑。
宮中一整年的賬冊不是個小數目,連崔掌事都忍不住擦了一把汗,勸着容貴妃:“何至于此。”
容晚初卻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道:“稽核得清清楚楚的,将來哪裏出了事也好找上頭緒,免得日後撕捋。”
抽調了這樣多的籍冊,尚宮局的司計何氏也被驚動了,低眉順眼地坐在一旁守着。
一屋子的人噼裏啪啦地撥/弄了一上午的算盤,臨近中午的時候,廉姑姑帶着銀子走了一趟尚膳監。
午飯時分,膳食就流水似地送進了鳳池宮裏。
偏殿裏是阿敏替主子坐鎮,容晚初在自己的書房裏,獨自拿着一摞總賬核算。
除了體己服侍的人,少有人知道她熟谙于數算。
阿讷進門的時候,繞過擺在大案左邊的一摞賬本遮擋,才看見了她的身影。
那一摞簿冊比起早間已經肉/眼可見地矮了些許,消下去的部分都轉移到了右側,容晚初眼睛盯在冊子上,單手劃着算珠,時不時翻過一頁,速度比起偏殿那些專精司計的典簿還快上許多。
阿讷知道她心算過一頁才會總上算盤,并不敢打擾她,看她手中這一本剩得并不很多,索性就靜靜地等在那裏,俟她合上了冊子,才刻意放重了腳步,道:“娘娘,該用膳了,您歇一歇罷。”
容晚初有些恍然。
她從方才的緊繃和專注裏脫離出來,就有種疲憊從心底席卷上了發梢。
許久許久都沒有這樣熬過,縱然是青春年少,眼睛也難免有些幹澀,她揉了揉眉心和鼻梁,問道:“已經到這個時候了?”
聲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
阿讷心疼極了。
她輕聲道:“用了午膳,您可要睡一會養養精神。哪裏就急成這樣的。”
倒也不是急,她自己也是喜歡的。
這話容晚初沒有說出來,說出了口,這侍女難免就又要規勸。
她從桌邊站起了身,就想起另一件事來,問道:“陛下可過來了?”
阿讷也正要向她說起今日尚膳監将九宸宮的午膳送到了鳳池宮的事,聽她問了,便道:“不曾來過。”
容晚初想起昨日阿敏同她說,皇帝今日要來鳳池宮用午膳的事。
她微微笑了笑,覺得自己竟然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未免有些可笑——對比起說着要來而至今沒有露面的皇帝,就更顯得她愚不可及。
阿讷不知道她的笑容中何以忽然有種譏诮的意味,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在下一刻忽然扶着桌沿彎下了腰,閉着眼,面上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痛處之意。
容晚初已經重新站直了身子,面上的痛楚也消弭了,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忽而有一種強烈而無名的征兆攫住了她。
她握着阿讷的手,忽然開口。
※
殷長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夢裏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時他還栖身代王麾下,雖然已經有了薄薄的聲名,但其實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王駕前的一枚過河卒子,只能向王師的旌旗所指一往無前,直到在這亂世漩渦中粉身碎骨。
但那時他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小姑娘。
那女孩兒沉靜又聰慧,但又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信任他、依賴他。
他奉代王的軍令,帶着一小支軍伍沿虢水南下的時候,那小姑娘如常地扮作一個小小子,跟在他的營帳裏。
因為事極密,不能洩/出半點,他們不得不晝伏夜行,披星戴月,那小姑娘吃了很多苦,眼睛卻還是明亮的,在天光初露的時候,抱着一本用馕餅從鄉中換來的古傳奇話本,笑盈盈地回頭看他,叫他“七哥”。
他循聲湊過去,就看見她點着書上那一行,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高祖醉而前,拔劍擊斬蛇。*”
她跟在軍中,平常會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都塗着許多鍋底灰,但這時因為剛剛洗漱過的緣故,手指細細白白的,點在枯黃色的紙張上,有種鮮明的對比之感,越發顯得那指尖肉粉可愛,軟若無骨。
他心中也有些驕傲。
她跟着他一路跋涉,在能夠保護她、嬌養她的方面上,他從來都是不吝惜的。
他在她身後俯着身,一手搭在桌面上,因為去看她身前的書,頭就在她肩側,她身上總有一股淡而不膩的清香,在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在他鼻端爆出極為強烈的存在感,讓他極力克制也難以忽視。
那小姑娘什麽都沒有意識到,還笑着扭頭看他,道:“斬白蛇,安社稷,天子之為也。”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一面覺得自己已經自暴自棄地俯下/身去,鼻尖在少女滑膩而微涼的肌膚上輕柔/滑動,而身前的少女柔順地揚起了脖頸……一面又覺得他從來都克制而守禮,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失态地貿然親近她,使她驚吓……
然而那一股柔香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柔/膩,漸漸盈滿了整個房間,昏昏的營帳裏,少女已經将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貼在了他的身上,呼喚着他的聲音婉轉而親昵:“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無名英雄秦某某:我為七晚戰今生!!!
——
*胡亂篡改《史記·高祖本紀》,摘了兩句。
啊啊啊啊啊啊我想要的情節沒寫到!!!(大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