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合花(3)

那聲音既柔且媚,聽在常人耳中, 該有噬骨之歡。

但卻像寒冬臘月裏一盆夾着冰碴的冷水, 兜頭澆在殷長闌的心底裏。

他向後仰了仰身子, 察覺到身體十分的遲滞,但手臂卻比心意的反應更快,就在那一剎将貼在懷中的身軀撐了開去。

那個女孩兒被他推開了, 楚楚地坐在地上, 扭頭望着他的神色滿滿是不可置信。

她眼中仿佛湧上淚來, 有星星點點的光:“你不認得我了嗎?”

軍帳中的光線昏暗, 雖然簡單地清理過, 但依舊有些髒和淩/亂,光柱中有細小的塵埃上下飛舞。她跌坐在髒兮兮的地上, 像一株被風雨無情吹折的花,在最信賴的人面前受了委屈, 那姿态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看見, 也要為之心軟和愧疚。

殷長闌卻冷冷地看着她。

她太像了。

他找了她十年,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相似的容顏。

他為了這份相似,極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殺意, 壓低了眉眼和聲音, 冷冷地道:“滾出去。”

地上的少女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她低下頭去, 将撐在地上的手舉到了面前,自顧自地哀聲道:“擦破了。”

那雙手潔白而柔軟,大小、形狀都與阿晚一模一樣。

殷長闌耳目敏銳,只是一瞥而過, 就看到了白/皙的手掌上幾道灰紅的血痕。

——就在他目光落在那雙手上的頃刻之間,那女孩卻跌跌撞撞地從地上重新爬了起來,再次撲在了他的身上,那只柔軟的手已經觸到了他腰間的束帶。

殷長闌沒想到她的膽子這樣大,下意識地反過手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冰冷而狹長的皮鞘。

“嗆啷”一聲,就在兩個人之間狹小的空隙裏閃過了一道雪亮的光。

女孩兒在倉促之間放開了他,向後仰頭,但依舊沒有全然避過去,這一次是真的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哀嘶。

殷長闌的手仍舊是軟而麻木的,這一劍揮出去的力氣并不大,但依舊難以再握持掌中的劍柄,下一瞬跌落了下去。

那個女孩兒的影子就忽然片片地破碎了。桌邊重新坐了一個穿着鏽青裋褐的纖瘦身影,握着冊書翻了一頁,向他回過頭來。

雖然一樣都是粗布麻衣,束着一般簡陋的麻繩,那腰卻只盈他一掌的粗細,在她轉動之間險些晃花了他的眼目。她還是那樣明媚而清亮的眸子,鴉色的鬓發剛剛梳洗過,溫柔地堆疊在頸側,使得她雖然坐在簡陋的帳篷裏,卻像是居于高堂廣室,衣遍绫羅,有天香夜宴之光華。

理智在他腦中撕扯,警告他陷入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夢裏。

但卻有種倦鳥歸巢般的疲憊在剎那間席卷了這種理智,讓他如脫力一般向後一仰——怪異的夢境讓他分明站在地上,但卻仿佛終于枕在了床榻之間,黑沉潮水般湧了上來。

殷長闌向後仰着倒在榻上的同一刻,容晚初眼疾手快地将掉在他身側的那柄劍抽了出來,避免了他被劍鋒割傷的一點危險。

劍是一柄好劍,雪色的刃身可以照見人的影子,提在手中時頗有些分量,有滴血沿着劍鋒緩緩地滴在地上。

血的苦主跌坐在地上,面上籠着深重的驚懼,目光直愣愣的,連她進了門時都沒有反應。

容晚初微微挑了挑眉。

她來這一趟,原是頗有些鬼使神差的。

身邊的宮人聽到她要親自到九宸宮來一趟的時候,眼睛裏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

沒想到來都來了,這一折戲唱的倒教她看不懂了。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顯然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昭儀秦氏,沒有急着叫醒對方,回身掃了一眼,瞧見羅漢榻上頭的壁格裏斜挂着爿鯊皮鞘,就探手摘了下來。

她伸手的時候身子稍稍地傾了一點,腰間的宮縧就從躺在榻上的人頰邊一晃而過,拂來了一縷幽遠寧谧的香。

昏睡中本應無知無覺的男人,緊鎖的眉頭微微地舒展了些許。

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并沒有被容晚初所注意,她低下頭去看着手中那柄劍。

天子之劍,不染塵埃不染血。

這短短的工夫,劍身上的血已經都滴盡了,刃口恢複了一片澄澈的寒色。

容晚初忽然被喚起了某些久遠的記憶,靜靜注視了片刻,才将劍還入鞘中。

那劍也像是生出了某種知覺,在那一刻發出了低低的龍吟。

容晚初垂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秦碧華卻像是被那低鳴聲驚醒了似的,猛然擡起頭看了過來。

她的神色讓有些容晚初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僅僅是自薦枕席不成而引出的嗔惱、羞怒,被刺傷的疼痛,還有種勃勃欲出的驚恐和憤恨。

容晚初靜靜地看着她。

秦昭儀對上她的眼睛,眼中卻迸發出了希冀似的光,雙膝挪動着就要往她這裏來。

容晚初并不想聽她要說的話。

她低聲道:“阿讷。”

她帶的宮人泰半都侍立在庭下,只有貼身的阿讷像個隐形人一樣守在門口,聞言就脆生生地應道:“娘娘。”

秦昭儀心思恍惚,這時才發覺原來附近還有另一個人,不由得受了驚似的回過頭去。

她被那一劍斜斜地傷在了肩上,不動時還好些,這時微微扭轉,原本貼在一處的創口就錯開了,鮮血汩/汩地湧了出來。

容晚初道:“帶昭儀娘娘下去,傳個太醫來替她先看看傷勢。”

她過來就看見九宸宮空門大開的,值守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加上進門已經有了這些時候,還沒有服侍的宮人出現……

這裏可是九宸宮,是天子起居之所。

就是到上輩子的後來,表面上的規矩還是有的,竟不至于糟爛成這個樣子。

容晚初的目光從背膊縛着缣的殷長闌身上一掃而過,這不知所起的傷使得她一時并不能分清前因後果,就又看了秦昭儀一眼。

秦昭儀到這時才覺出那傷口并不淺,後知後覺的疼痛使她整個人都蜷了起來。阿讷得了容晚初的示意,就召來外頭的宮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來,掩着秦昭儀的口,将她半擡半抱了出去。

房中重新恢複了寧靜。

容晚初就提着那柄劍,環着屋中走了一圈,細細地打量了一回,在窗前站定了腳,同窗外那尊白鶴銅爐對視了一回。

那鶴喙中也是靜靜的,沒有一點煙氣,她瓊鼻微皺,仔細地嗅了嗅,也沒有任何香氤殘留。

仿佛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對。

她就暫時打消了心裏的猜測,回過頭來,榻上那個年輕男人依舊閉着眼,雙手交疊着握在腹前,面上神情安詳,仿佛沉進了什麽宿夢之中。

他的睡姿讓容晚初心中微微柔軟了一霎,竟轉回身來,将搭在圍子上的薄被拉了下來,遮在了他的身上。

榻邊原本有個椅子,不知道是什麽人放在了這裏的,容晚初索性就坐了下來,又随手将那柄劍連鞘橫在了膝頭,側身靜靜地打量着他。

榻上的男人眉眼都舒展着,使他看上去沒有了她記憶中的戾氣,但眉峰如劍芒一般斜斜飛起,又憑空生出一股睥睨跋扈。

也許是這些時日連連生事的緣故,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個年輕皇帝更清瘦,鼻梁在眼窩裏投下一層陰影,即使在夢裏,唇也微微地抿着,仿佛總有些事存在心中難以放下。

他這樣安靜躺在這裏的時候,每一處都與容晚初記憶中的那個男人重疊在了一起,讓她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

屋角的自鳴鐘響了一聲。

椅子裏的少女才從自己遙遠的迷思中驚醒過來。

她在剎那間驚覺自己的失态,驚愕地站起了身,連連地向後退了兩步,望着榻上的人影,面色都隐隐地有些蒼白。

長劍跌落在泥金的地磚上,皮鞘觸地發出一聲悶響。

榻上的年輕男人依然閉着眼靜靜地躺着,依然是那樣輪廓分明淩厲的眉眼,略略瘦削而堅毅的頰,依然是安靜而熟悉的睡姿……

每一點熟悉的影子,都像是一柄削薄的利刃,在她心頭輾轉,割到鮮血淋漓。

隔世長訣,千秋自照,有什麽比這樣的相似更傷人?

他有多麽相似,她的心就有多麽痛楚。

她知道自己該就這樣回頭離開,從此一生都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但就在這樣的清醒和自知裏,少女已經難以自抑地彎下腰去,擡手支在羅漢床硬木的棱邊上撐住了身體,淚水就如潮湧般傾了出來。

這突然而強烈的情緒使得少女一時間顧不上注意旁人的響動,埋着頭蹲了下去。

她的悲傷裏并沒有哽咽,甚至沒有一點聲音,只是靜靜地流淚,那淚水卻越掉越多,越掉越急。

撐在榻邊的腕上卻忽然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幹燥而溫暖,覆上來的時候顯得她的手腕纖細到近乎伶仃了——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同一名男子有過這樣親密的動作,一時間似乎有些怔愣,一面下意識地就要拂開,一面擡起頭去看向榻上的人。

她眼中都是來不及拭去的淚水,看這世界也是模模糊糊的。

那人卻依舊阖着眼,呼吸有微微的急促,眼睑下的瞳眸快速地轉動着,仿佛迫切地在為一場夢尋找一個出口。

他并沒有醒。

但就在容晚初的手腕脫開他指尖的那一瞬裏,那兩片一直緊緊抿着的唇忽然掀開了,像一片受盡磨砺的蚌,終于吐出了含蘊一生的真珠。

她聽到他低而嘶啞地喊了一聲“阿晚”。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這雙眼看過太多假貨。(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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