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雙紅豆(1)

喚出名字的人猶然自顧自地沉睡,不知道榻邊人心裏的千回百轉。

少女怔在了原地, 原本就要掙脫開的手也不自覺地垂落了下去, 那只手就重新握住了她。

她在他掌心幹燥的紋路裏, 感受到自己指尖的顫抖和冰涼。

容晚初怔怔地注視着他。

年輕的男人微微蹙起的眉峰也平複了下去,像是滿意于她的溫順,又像是終于得償所願, 容晚初感受到他就着這個姿勢習慣地拍了拍她的腕, 低聲道:“阿晚你乖。”

——容晚初第二次在他口中聽到這一句“阿晚”, 連語氣也是這樣的熟稔, 仿佛說過千萬回。

她凝望着他峻刻而俊美的眉眼, 他夢中安靜而思慮的睡容,他和前世的升平皇帝越發相異的, 卻與夢中那個男人越來越貼近的每一處。

她心底裏有個荒謬而難以拒絕的猜想,撕開重重障障的雲翳, 在她心頭鼓動燃燒。

有那麽一刻, 她真的很想握住他的手, 喚醒他,問他——

她無意識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又終于意識到那種溫熱并不是正常的溫度。

“來人, 來人!”

容晚初再也顧不得其他, 霍然站起身來,向門外揚聲呼喚。

紛亂的腳步聲很快就在門口的甬道上響了起來。

阿讷身邊簇擁着鳳池宮的宮娥,嘴撅得高高的,在門口的時候仿佛和誰擠了一回, 争先進了屋。

滿臉焦色的李盈,和背着藥箱的太醫緊緊地跟在後面,蜂擁地趕了進來。

容晚初顧不上琢磨侍人之間這點龌龊,先道:“楊太醫。”

“陛下發熱了,您來的正好。”她說話的時候,身子往後退了退,留出了榻邊更多的空間,而榻上的人扣在她腕間的手卻沒有放開,這時就被她拖了一小段,從薄被子底下露了出來。

花白胡子的老院正應了聲“臣在”,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一掃而過,仿佛什麽也沒有看到似的,就坐在榻邊的椅子裏,擡起了頭,對着容晚初道:“娘娘,臣要為陛下把脈,有勞您替陛下理一理脈枕,平放靜置即可。”

老頭兒臉色十分的正經,仿佛堂堂正正,沒有一點暗示意味似的。

容晚初原本一心都是焦慮之意,被他這樣一說,才注意到皇帝的手還挂在她腕上。

她微微一怔,心中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仿佛也酸也苦,但又仿佛酸也是甜的,苦也是甜的,一時又有些恍惚。

她定了定神,才垂着眼睫,輕柔地拂開了環住她的那一只手。

手也是瘦的,五指修長,骨節像是鐵鑄一般硬朗,熟悉的位置有些還沒有結出繭的泛紅皮肉。原本雖然是虛握,但扣在一處的力氣卻大,帶着些總不肯分開的意味,但被她這樣一撫,又溫順地放了開來。

容晚初握着他的指尖,引着他将腕搭在了硬硬的脈枕上,放開的時候,那灼燙的觸感還停留在她微涼的掌心裏。

阿讷和李盈看到這一段短暫的互動,都有些難以掩飾的驚愕之感。

貴妃和皇帝的不睦——或者說,貴妃單方面對皇帝的不睦,對于兩位腹心之臣來講,從來不是一件秘密。

李盈目光在地面的斑斑血跡上掃了一圈,陛下的佩劍掉在貴妃的腳邊上……他實在猜不出前頭都發生了什麽。

他方才被人拿事情調遠了,等到意識到有什麽不對才匆匆趕回來,又在門口同阿讷起了一回争執,原本心裏有許多挂礙、惱怒、不安,然而此刻見到這樣一幕,忽然就輕輕地籲了口氣。

皇帝有多在意容貴妃,他心裏最清楚!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或許……他在心裏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默默想着,或許陛下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就連感受到阿讷不知為何,狠狠地瞪過來的視線,他也眼皮都沒有擡,只當做沒有看到似的。

底下人的心思這時候全不在容晚初的眼睛裏。

她有些急迫地看着楊院正,等着他說出診斷的結果。老太醫也沒有讓她失望,只診了脈,又掰開齒關看了看舌面,就從藥箱裏翻出一支粗頸的矮瓷瓶,圓圓的肚子七八分徑,沒有用常見的布塞、木塞,只是拿蠟封着口。

他摸了摸胡子,仿佛沉吟了一下,道:“陛下雖然被白蛇所傷,但吃了白蛇膽,按理說該沒有什麽大事才對。不過,臣原本就說了這幾日不能随意用藥,不知道是什麽人給陛下用了一味‘夜合花’,這花帶內熱之毒,就把陛下引着了。”

容晚初的注意力在白蛇膽上一晃而過,原本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情緒,但很快就被後面的話引住了。

“夜合花”是什麽東西,容晚初并不曾聽聞過,但結合楊太醫前前後後的話,她也知道這必定不是什麽善物。

她面色微冷。

楊院正原本以為這是皇帝和貴妃之間的小情趣,此刻察言觀色,就知道并不是這樣一回事。

他略松了口氣。

小年輕,貴人家,就是喜歡胡鬧。

他方才說話的時候一直摩挲着那只瓷瓶,這時擡眼看着容晚初,道:“娘娘,白蛇膽珍貴,自古以來也少有人服食過。這味藥丸原本是臣祖上傳下來的,喚做‘長平一氣丸’,微臣無能,研究了許多年,也未曾徹底解透了這丸藥的性理。”

容晚初聽到“長平一氣丸”的時候,就徐徐地籲出一口氣來。

她其實一向并不是一個信命的人。

前世容玄明氣到極處,曾評價她“天生反骨,無畏無敬”。

但在這個午後,她卻罕見地想要相信命運的機巧和遇合。

她道:“這藥陛下可以服用。”

問都沒有多問一句。

楊院正有些訝然。

他又将這位貴妃重新打量了一次——這原本有些失禮,但他做出來就十分的坦然,又很快地低下頭去,用玉板挫開了瓶口的蠟封。

那瓶口一開,藥丸還沒有取出,就有一股沉邃的異香淡淡地散了出來。楊院正手腳十分的麻利,頃刻之間就将那枚龍眼大的黑藥丸捏在了手中。

容晚初沒有叫人,親自到桌邊去斟了一盞清水。

阿讷和李盈忙湊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服侍着榻上的殷長闌直起了腰,将那枚藥推進了他的口中,又就着容晚初的手喂他喝了兩口水。

阿讷有些擔憂地道:“那麽大一丸子呢……”

她的憂慮沒有成真,那藥丸仿佛入口就化了似的,很順暢就被咽了下去。

宮女就眼睜睜地看着貴妃扶住了皇帝的肩,手勢溫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裳,目光落在他的肩後,長睫微微地動了動,眼中就生出些痛楚之意。

她低聲問道:“陛下是怎麽受的傷?”

李盈仿佛早就等着她問了,就将前頭的事一一地說了一回。

他是半路才趕過去,皇帝受傷的時候,随駕的只有兩個龍禁衛,他也如實地交代了。

“費勝,于存。”容晚初将兩個侍衛的名字念了一遍,語氣也是十分平靜的,衆人聽不出她的心情。

李盈連忙補充道:“費侍衛受了重傷,陛下已經交代了要留他在宮中仔細将養。于侍衛受了陛下的褒獎,說他‘救駕有功’……”

他雖然不大喜歡于存,但也不至于随意篡改皇帝的評價。

容晚初就點了點頭。

她道:“這個于侍衛沒有什麽大礙?也請太醫替他看一看才好。”

楊院正聞弦歌而知雅意,就起身行禮道:“臣恰逢其會,願為陛下和娘娘分憂。”

容晚初問道:“陛下這裏可還有什麽交代?”

楊院正道:“陛下吃了藥,倘若情形好些,大約不用多久就可以醒過來。若是不好些,就要到明日看。”

容晚初也略知道這裏是因各人體質而異。

她就微微點了點頭。

楊院正提醒道:“只是不知道那夜合花是從何來的,還是早些找出來好些。”

容晚初眉目微冷,道:“本宮知道了。”

楊院正就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鳳池宮主仆、李盈和昏睡中的皇帝。

大太監就跪了下來。

他對上了容晚初冰冷的水杏眼,硬着頭皮道:“娘娘,奴婢罪該萬死。只是不知娘娘到的時候,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

容晚初看他滿頭的汗,鼻尖都憋得發紅,卻還能想要把事情問清楚了,目光稍稍地緩了一緩。

她沒有急着斥責李盈的失職,淡淡地道:“本宮到的時候,昭儀秦氏正意圖犯上,陛下以劍刺之!”

李盈眼前幾乎一黑。

他這一回終于知道了榻邊、地上那些血跡的由來,不由得戰戰兢兢地道:“是奴婢的錯……”

容晚初無意在這時指責他、處置他。

她坐在榻邊,俯視着跪在地上的內侍,靜靜地道:“你是天子的身邊人,要做他的臂膀,護持他,照顧他。”

她語氣那樣平靜,像深不見底的靜流,平緩的水面上全然看不見水底的漩渦和暗湧。

李盈卻在這樣的語聲中蒼白了整張臉,連連地磕頭。

連阿讷都埋下頭去,鹌鹑似地不敢作聲。

榻上的殷長闌忽然從喉間發出微微的一聲低吟,容晚初轉過頭去看着他,抽/出帕子替他沾去了額角不知何時沁出的薄汗。

阿讷偷偷地斜過眼角,看着少女眉目微斂,花瓣似的唇微微地抿了起來,注視着榻上人的視線專注,像是在這一刻只能看得到這一個人。

她手上的動作細心又輕柔,仿佛又帶着某種難言的熟練。

阿讷的心裏不知為何輕輕地抽了一下,又酸又軟的。

屋中半晌都沒有其他的響動。

門口投進來的光線卻暗了一暗,有個宮人站在了那裏,腳步有些猶疑地不知道該不該進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假如世間真的有人這麽像TA卻不是TA:

殷七:莫挨老子,祝你幸福。

晚初:不是的話,就給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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