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雙紅豆(2)
屋宇之中一片寧寂,只有勻長或清淺的呼吸聲沒進空氣裏。
宮人腳步踟蹰地站在門口, 一時之間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冒失。
容晚初已經停下了在殷長闌額間擦拭的手, 微微偏頭看了過來。
她神色沉靜, 沒有被打擾的不悅,那宮人在她這樣的視線裏,就跟着靜下了心, 屈膝道:“娘娘, 秦昭儀一定要見您, 說有話想對您說。”
秦碧華。
容晚初面色如水, 握着帕子的手卻微微地緊了緊。
她垂下睫, 将榻上似乎重新安穩下來的殷長闌又看了一眼,向阿讷和李盈道:“服侍好了陛下, 倘若有什麽事,即速來報我。”
就站起了身來。
那宮人似乎沒有想到容晚初真的會應秦昭儀的要求, 俟容晚初已經走到了面前來, 才醒過神來替她引路。
九宸宮建築群占地比鳳池宮更闊大, 曲曲回回的抄手游廊連通了塢榭池閣。秦昭儀被安排在偏殿的配間裏。
宮中女子行走都寂寂無聲、佩環不動,容晚初和宮娥一前一後地轉過屋前明廊的折角, 就聽見室內有女子尖銳而高亢的聲音:“容晚初呢?她還沒有來麽?她不肯見我?”
即使是同輩之間直呼姓名, 也是十分狂妄而失禮的行為了。
更何況是以下犯上。
引路宮女的面色都憋出了些赤紅之色, 她低聲道:“娘娘,秦昭儀方才還稍懂些禮數。”
十分的窘迫。
容晚初并不以為意。
她溫聲道:“本宮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隔窗的低低語聲落進了屋中人的耳朵裏,裏間的人靜了一靜, 道:“貴妃娘娘,您來了!”
“聽聞昭儀相邀,不敢固辭。”容晚初也淡淡地隔着窗回了一句,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門口。
房中守着四、五個宮女,雖然奉了阿讷的命令在這裏看守,但沒有主子的指令,不能自作主張地冒犯貴人,聽着秦昭儀随意地呼喝容晚初的名姓,一個個眼睛都有些冒火地盯着她。
容晚初進了門,衆人就紛紛地替她整理了桌椅。
秦碧華靠在貴妃榻上,被殷長闌一劍刺傷的肩頭包上了厚厚的白缣,另一側的肩頭挂着件毛皮子大衣,目光有些詭谲地望了過來。
容晚初還記得她之前在內室時的驚懼神态,此刻見她這樣一副胸有成竹、有恃無恐,全然變了個人似的模樣,眉梢微微地一動。
冬日裏外頭天寒地凍,她貼身只穿了件水紅色的夏裳,輕薄的羅衣完全不足以阻隔寒風,但卻玲珑畢見地束出了少女姣好的身形。束腰雪青色的流蘇宮縧,墜了枚小小的元寶香囊,尾端還系着一串細碎的小銀鈴铛。
雖然姿容并不殊顯,但精心地妝飾過,青春正盛的年紀,襯着大病新愈後失了血色、比冰玉還白上三分的臉,酡顏朱/唇,明珰金钿,也別有一番搖曳風情。
容晚初頂着她毫不掩飾的視線,在她對面不遠的方椅裏落了座。
這一處因為是平日裏并不使用的偏殿庑房,地龍也燒的不甚精心,宮人就把遠處的炭盆都端了過來,放在了容晚初身畔不遠不近的地方。
秦昭儀看着一衆宮娥興沖沖又周到地圍着容晚初打轉,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她道:“貴妃娘娘,我要同您說的話,恐怕不好教旁人聽見。”
容晚初淡淡地“哦”了一聲,尾音微揚,眉目淡淡地看着她,道:“那就不必了。本宮倒也有些話要問過昭儀。”
秦昭儀擡手去理了理肩上的披風的毛領,手指就緊緊地陷進了皮毛裏。
門口又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有個男子的聲音微微顫抖着道:“卑職鬥膽求見貴妃娘娘。”
秦昭儀目光微轉,見來人是個侍衛服色的陌生男子,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神色間還有幾分憨厚之相,不由得笑了起來,道:“貴妃娘娘倒是好興致。”
她話語間半是調笑、半是譏诮,本期能看到容晚初色變的臉,卻沒想到少女冷冷地向她望來一眼,就像是有只冰冷的手輕巧地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難以繼續說下去。
容晚初目光落在門口的侍衛身上,問道:“你就是于存?”
那侍衛叩首道:“卑職正是。”
這名字讓秦昭儀有些許熟悉之感,尤其在當男人跪下/身去的時候,視線在她身上一掠而過,就有不知名的戰栗從她心底裏泛了上來。
她無意識地打了個冷顫。
容晚初看了她一眼,就轉頭繼續問道:“你所來何事?”
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聲。秦昭儀睜大了眼睛,看着門口那人在袖中摸索了一時,索性橫臂到嘴邊,齒關合緊,“哧啦”一聲,硬生生地撕開了袖口。
秦昭儀不由得“啊”了一聲,輕輕掩住了口。
于存沒有擡頭,他用蠻力撕了袖子,就仍舊十分拘謹地端正了身形,冬日的衣袖是夾綿的,但在那袖底的綿之外還有一道夾層,這時候被扯開了,就有顆鵝卵灰的小布包骨碌碌地掉了出來,滾在青磚的地面上。
那布包只有成/人手指節大小,掉在地上俄頃就被于存抄在手裏,卻有股幽異的香氣已經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擴散了開來。
秦昭儀突然拄着貴妃榻撐起了身子。
她身上帶着傷,這一下似乎抻到了創口,就有股殷色從纏着的素缣裏洇了出來。
她恍然不覺,身子用力向前探着,目光死死地盯着侍衛手中那只小小的布囊。
那香味妖異又缱绻,乍一入鼻腔中,就使人稍稍地生出一股酸/軟無力之感,又有股無明的燥火從心底“騰”地燃燒起來。
容晚初原本心中就有些惱意,被這股邪火拱得益盛,不由得将帕子在鼻端拂了拂,中正寧和的檀香氣稍稍驅走了那一縷異香,
她微微蹙了蹙眉。
于存已經低下頭去,雙手捧着那只布囊,低聲道:“卑職昨日受人所托,要将其中此物置于陛下書房外的香爐之中。陛下待卑職隆恩浩蕩,卑職卻生出背主之心,請娘娘稽查其中首尾,降罪責于卑職。”
他音調中還有些難以掩飾的顫抖,那雙手也是戰栗的。
容晚初微微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秦昭儀卻已經尖聲道:“你撒謊!誰知道你是從什麽地方尋來這等腌臜之物,穢亂宮廷!你該死,該死!”
她這樣的失态,在場誰還不知道她于中有些幹礙。
容晚初沒有理會她的嘶喊,只是看着于存,問道:“你受誰的所托?”
于存微微猶豫了一瞬。
容晚初沒有催促、逼/迫他。
——此人既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想必心中已經有個輕重和取舍。
她神色并不嚴厲,就面容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對方才聽到的話也沒有驚訝。
于存的遲疑并不長久,就低聲道:“回娘娘,是臣的同鄉,夕雲宮的陳滿公公。”
竟然是鄉黨。
這世道忠孝節義大于天,律法還講一句親親相隐。為了向天子盡忠,輕而易舉就将孝義都賣了個幹淨,這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得到的。
容晚初這一次重新地打量了面前的這名年輕侍衛。
他跪在她面前的時候,那種由衷的、無法掩飾的尊敬和畏懼,同樣逃不過容晚初的眼睛。
看上去也俨然只是一個事君忠直、純心不二的臣子。
她只在片刻之間,就把這一點心思暫時擱置了,微微地靜了靜,道:“本宮知道了。”
于存嗫喏着,像是猶想要說些什麽,容晚初已經溫聲道:“于侍衛,汝身功過,當有陛下裁奪。本宮先當有賞。”
于存唇角翕動,一時難以說出別的話來。秦昭儀見容晚初自顧自地同人說話,全然沒有人理會她,随手從手邊抓了什麽就丢了出去。
小瓷瓶跌在地上發出碎裂的清響,清苦的木氛流了出來——原是太醫留給她敷傷口的藥粉,此刻白白地濺灑了一地,秦昭儀就抱膝坐在那裏,怔怔地盯着地面上的白色痕跡。
容晚初眉梢微蹙,側首稍稍地示意了一下,就有宮女知機地上前來,引着于存離開了。
少女已經站起身來,走到貴妃榻前,一手按住了秦昭儀的傷肩,秦昭儀“啊”地失聲喊了出來,劇痛之下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她壓着肩,仰在了靠背上。
她對上了少女沉冽的眉眼。
腰間忽然一緊,随即又是一輕,那枚挂在宮縧上的香囊已經被解了下去,容晚初重新放開了她,垂着眼一手解着香囊,就露出裏面一疊微紅褐色的幹燥花瓣。
用手輕輕一撚,就碎成了殘末。容晚初将手指擡到鼻端嗅了嗅,除了花草莖葉特有的枯味,并沒有其他的氣味。
秦昭儀怔怔地望着她這一系列利落到近乎酷烈的動作,一時仿佛忘了反應。
容晚初已經淡淡地問道:“這就是夜合花?”
秦昭儀沒有說話,在容晚初重新望過來的時候,她再度輕輕地笑了起來,道:“貴妃娘娘,我同您有話說。”
她笑得有些難以言喻的幽冷,一雙眼定定地望着人,有十分的古怪。
容晚初沒有去猜測她這樣锲而不舍究竟要說些什麽。
少女漫不經心的樣子落進秦昭儀的眼睛裏,讓她胸臆中的那把火越燒越旺/盛,森森然地道:“貴妃娘娘,這些日子同陛下相處十分愉快罷。”
“讓我猜猜,他是不是也喜歡貴妃娘娘的好顏色呢?”
“畢竟。”她忽然笑了起來,眼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高高地勾起了嘴角。
容晚初若有所覺,霍然沉聲喝道:“都出去!”
宮人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走在最後的宮娥回身虛虛地掩上了門,貴妃榻上的秦碧華卻暢快地笑着,揚起了聲音高聲道:“畢竟貴妃娘娘這樣的絕色,那等孤魂野鬼、山精魅怪,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回呢!”
容晚初立在地中,目光冰冷如刀,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秦碧華高高地揚着頸子,毫不示弱地回視着她,口中猶然譏诮地道:“怎麽,貴妃娘娘這樣被世人稱道的聰明人,難道就沒有覺得不對?”
容晚初靜靜地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幽深如平湖,聽着她喋喋地說着,卻連最初的那一點冷意都消弭了。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從秦碧華的發頂游弋下來,像是打量一尊沒有生命的刻像,從頭發絲看到了腳底。
她這樣的平靜,反而讓秦碧華微微地氣虛了一回,随着她視線的移動,忍不住擡手遮在肩頭,掩住了那一處猶在隐隐作痛的傷口,裸在外頭的雙足也蜷了蜷,縮回了裙裳的蔭蔽之下。
她下意識的躲避讓容晚初唇角不帶溫度地微微翹了翹。
秦碧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氣短。
她咬了咬唇,冷笑着道:“看來貴妃娘娘是無意賜教了,怎麽,別人的男人用着開心麽?還是說……”
“貴妃娘娘是人間至善,就心甘情願以身飼鬼呢?”
秦碧華的語氣幽咽森森的,又是怨毒、又是憎恨,使她一張精心妝點過的面龐都扭曲了,說到最後,幾乎在低低地咆哮着。
容晚初徐徐地嘆了一口氣。
她有些倦怠似地斂了睫,仍舊沒有回應秦碧華的話,就轉身走到了門口去,“吱呀”一聲,将宮人臨出去之前阖上的門扉又打開了。
外頭沁而冷的風湧了進來,把庑房中積下的旖旎香氣都沖散了。
宮人們都遠遠地站在天井對面的抄手游廊底下,此刻看見她開了門,才紛紛地行禮。
容晚初微微垂着眼,聲音也有些不知所起的幹澀,道:“去請一杯酒來。”
宮女微微地怔愣了一下,才應了聲“是”,就沿着回廊往前頭去了。
容晚初說話的聲音并沒有刻意地含混和掩飾,站得遠遠的宮人都聽清楚了,同在房中的秦碧華就更聽得明白。
她不可置信直起了身,銳聲道:“容氏,你敢殺我?!”
容晚初恍若未聞。
她站在門口,冬日午後似暖還寒的日光從門楣間漏進來,勾在她的輪廓上,逆着光,秦碧華只看得到她微微垂着頭,鴉青的鬓發在日頭裏折着灑金似的碎芒。
她亭亭地站在那裏,即使聽着身後的人聲嘶力竭地質問她,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秦碧華随手抄起了榻上的赤銅暖手爐,就要向門口的方向砸過去。
摸在手上的那一刻,她卻忽然變了主意,微微地冷笑着,就放輕了手腳,摸索着要從貴妃榻上走下來。
她沒有穿鞋,赤着足踏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冰得她忍不住一抖。
容晚初卻已經回過頭來,目光只在她那只扣着銅爐的手上一掃而過,像是早就知道她要做什麽一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秦碧華的動作就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容晚初就走回房中,重新坐在了那張榻前不遠不近的方椅裏。
“秦碧華。”她靜靜地看過來,即使并沒有像是淑女應當的那樣坐得腰直筆挺如竹,相反還有些失儀地靠在了椅背上,有些厭倦地微微垂了眼,卻仍然有些睥睨的意味,淡淡地道:“我敢殺你。”
“你呢?”
“你敢麽?”
容晚初一連問了三句,和着她倦而低垂的眉目,話語間的輕慢之意幾乎就呼之欲出了。
秦碧華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她壓低了聲音,吐字時因為憤怒而有些“哧哧”的嘶聲,道:“我是陛下親封的昭儀,二品主位,天子禦妻!你憑什麽處置我!”
她問得聲勢洶洶,容晚初卻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坐在那裏。
一股怒火沖上了秦碧華的囟頂。
她直到這時也并不相信容晚初當真可以只手遮天地殺了她,但容晚初的冷淡态度卻已經把她整個人都點燃了,她死死地扣着那只餘溫的赤銅小爐,手一揚就真的擲了出去。
容晚初頭都沒有偏,那只小爐就擦着她鬓角的發絲掠了過去,“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她喉間發出一聲若帶着哂意的氣音。
秦碧華怒到極處,反而“呵呵”地冷笑了兩聲。
她憑着直覺知道容晚初心中更加在意的是哪一件事,就陰冷地望着容晚初,道:“難道你是為了維護那個冒牌貨?你就不怕我死了,也變成鬼,教你夜夜不得安生!”
容晚初終于擡起頭來,淡漠看了秦碧華一眼。
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響。
到前頭去尋李盈要鸩酒的宮人大約該回來了。
上輩子飲下那杯毒酒的情形一遍一遍地在容晚初腦海裏翻湧,她因為胸臆中難以抑制和纾解的窒悶而愈發疲倦。
連開口說話都變成一件需要用力才能做到的事。
她看着眼中又像是噴着火,又像是飛着刀子的秦碧華,終于還是靜靜地開了口,道:“你不必在這裏妖言惑衆,我殺你,是為你大逆弑君、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
秦碧華卻擡起了眼,怔怔地看着她身後的方向,忽地放聲大笑起來,道:“好一個大逆弑君、十惡不赦,容晚初,你好一副堂皇冠冕!”
方才那一句話已經耗盡了容晚初的氣力,她無意與秦碧華繼續多費口舌,就頭也不回地向後招了招手,道:“呈來給我。”
預期中的毒酒沒有送到她的手中,卻有只幹燥而灼燙的手将她冰冷的指尖包覆在了掌心裏。
男人握住了她的手指,沉邃的嗓音帶着大病未愈的嘶啞,在她身後淡淡地響了起來:“這一杯酒,是朕賜你,秦氏,是朕殺你,與貴妃無涉。”
“九泉之下,你有未竟之言,只管來與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