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紅豆(3)
容晚初怔怔地回過頭去。
男人察覺到她的視線,微微低下頭來看了她一眼。
他面上猶帶冷肅之色, 而目光落在容晚初面上的那一霎就染了安撫的溫度。
大約是誤解了她這一眼的意思, 容晚初感覺到他的掌心稍稍用了力, 将她手指握了一握,就輕輕地松開了。
指尖離了溫熱的包覆,重新暴露在微冷的空氣裏, 她有一剎那想要探出手去挽回。
容晚初有些悵然若失地垂下了頭。
但也許是因為殷長闌忽然的到來, 又義無反顧地站在了她的身後, 又或許是那一句話擲地有聲的緣故, 關于鸩酒帶來的、一直在她胸臆間翻騰的反胃感, 在無聲無息之間平複了許多。
她微微斂着睫,有些放松地向後靠了靠。
容晚初的身體無意識地向着殷長闌的方向傾了傾, 她自己毫無所覺,坐在對面的秦碧華卻看得一清二楚。
方椅是堅硬的酸枝木質地, 因為鮮少有人來, 搭着的椅袱也只是意思意思, 薄薄的一層遮覆,橫梁鮮明地凸在那裏, 容晚初靠過來的時候, 殷長闌就探過了手去, 墊在了她的背脊後頭。
秦碧華冷眼看着這一邊。
她看着像一棵筆挺的松樹、一柄淩厲的長/槍一般站在容晚初身後的殷長闌,也看着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到來,便倏忽間從那種倦怠而幾無生氣的情緒中鮮活回來的容晚初。
當她打量着殷長闌的時候,男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而當她的視線落在了容晚初的身上,年輕的皇帝就若有所覺地擡頭回視過來。
那一眼說不上是酷烈或者淩厲,而她在那頃刻之間只覺得面前并不是一個熟悉或陌生的人,而是一片蒼茫的海,說不清哪一刻就有潮嘯翻湧将人滅頂。
秦碧華的笑聲被這一眼堵在了喉間。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都蜷成了弓形,頭埋進膝蓋裏撕心裂肺地咳着。
殷長闌卻低下頭來,溫聲道:“這裏不清淨,李盈說你辛苦了一中午,膳都還沒有用。教他們先服侍你出去休息一會吧。”
他音調低沉,猶然有些微啞,明明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你先回房去等我”,語氣卻溫和而不輕狎,聽在人耳中全是熟稔和愛重。
從前不敢往這上頭想的時候,處處都覺得怪異。
如今心裏一旦生了念頭,這樣的溫柔相待,兩世裏也不過這一個人。
容晚初心中微微黯然。
她沒有拒絕,而是順從地站起身來,阿讷和李盈就侍立在門口,李盈手中還端着一個小小的托盤,上面放了個小盅兒,想必就是她前頭令人去要的東西了。
看見她過來,都紛紛地行禮。
殷長闌背對着這邊,卻仿佛知道是個什麽情形一般,沉聲吩咐道:“李盈把東西放下,服侍貴妃往前頭去,傳了膳請貴妃先用着,不必等朕。”
處處都想得周到了。
李盈心中微微感慨,悄悄地去看貴妃面上的神情,卻見容晚初神色淡淡的,仿佛并沒有什麽別的表示。
他一時摸不清楚這兩位主子之間究竟是個什麽情形,就躬身應喏,和阿讷一同帶人侍候着容晚初回主殿去。
容晚初站在門口,有些猶豫地略停了停腳,回首向着室內看了一眼。
年輕的男人身影微微瘦削,卻仍如舊時的颀長,将她眼底的一片天地都挑起了。
她垂下眼,搭着阿讷的手轉上了回廊。
這時辰已經到了申正,日頭都斜落了,矮矮地壓在西側高閣的屋脊上。
容晚初的精神繃了一整天,這時也終于感受到辘辘的饑腸。
她在九宸宮/內殿的正堂落了座,李盈不假人手地親自替她斟了茶水,就聽見她腹中一點低鳴。
他忙道:“娘娘,陛下這裏有前頭鴻胪寺送進來的一罐‘羊奶/子茶’,奴婢替您沖一盞來?”
怕容晚初沒有聽過這樣東西,還特地解釋道:“聽說是胡人拿羊奶和茶磚煮到一處,極鹹香解餓的。”
大齊從泰安年間容玄明率軍克複陰川,恢複同北地胡族的互市,至今也不過十幾年的工夫。中原腹地的齊人,見過胡人飲食器物的反而絕占少數。
阿讷就沒有聽過這個,這時候忍不住問道:“羊奶/子那麽腥膻,連平日裏洗手都不愛用,怎麽能喝得下去呢?”
這個問題李盈也沒有想到,就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容晚初笑了笑,道:“胡人一輩子同牛羊馬打交道,有許多自己的法子,沏一杯來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李盈就笑吟吟地應了聲“是”。
不多時,果然端了個甜白瓷的蓋碗回來,一揭蓋,鹹而濃郁的奶香就溢滿了屋子,茶褐色的液體兀自緩緩地打着旋兒,用小銀匙一挑,還有些微微的粘/稠之感。
阿讷有些好奇地湊過來看了一眼,道:“瞧着也同咱們家裏煮的杏仁茶相似,只是顏色深些,聞着也不大一樣。”
又不是什麽罕見之物。
容晚初微微失笑。
雖然後頭這些年大齊在邊事上日漸式微,但是兩百年前,大齊太/祖皇帝也是曾經勒功八百裏、将胡人打到狼山祖地的一代雄主。
她跟在他身邊,什麽東西沒見過、沒吃過。
她想到這裏,不由得微微地斂了斂睫,執着銀匙淺淺抿了兩口,冷不丁地問道:“陛下愛吃這個?”
李盈聞言怔了一怔,道:“陛下倒是不吃。”
他也沒有想過為什麽明明是皇帝當時看了鴻胪寺卿的奏表,就使他留下了這兩罐茶,卻一口都沒有動過,這時被容晚初問了一句,還有些迷茫。
卻看見貴妃娘娘的唇角微微地翹了翹。
他當然不吃,愛吃的是她。
世人都不知道大齊太/祖一向降不住牛羊奶/子的味道。那時他受了傷,她聽說羊奶補身益體,特地從當地的牧民手裏買了一只下奶的小母羊。
那人看見她手裏端着的碗,就變了顏色。
聽說是她親手熬出來的,到底捏着鼻子一口都喝了,那神色瞧在不知情的人眼睛裏,只怕要當他是幹了一整碗黃連湯水。
她氣他不愛喝也不肯明着告訴她,索性只當做不知道,連着逼他喝了兩天。
容晚初羽睫垂落,碗中升騰而起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在她眼睫下凝出了細細的水珠。
屋中一時不知為何寂寂地靜了下來。
李盈和阿讷都莫名地覺得有些壓力,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惹出聲響擾了容晚初的心思。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裏,腰/肢像一株纖細的竹,垂着頭一勺一勺地啜飲那一碗有人默默為她準備的羊奶/子茶。
眼見得一碗茶見了底,尚膳監的膳食還沒有送過來,偏殿中處置昭儀秦氏的皇帝也沒有回宮,李盈也有些無措,不知道要怎麽安置這位貴妃娘娘。
容晚初卻沒有等着他來安排。
她喝盡了茶,拈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就重新挺直了身姿,靜靜地将暖廳裏外環顧了一圈。
九宸宮主體的前後主殿,是個“工”字的形狀,前頭正殿左右翼外書房、問事處,越過穿堂,後頭是寝殿和內書房,餘下的池館亭臺又環着這“工”字随建。
容晚初的視線就落在通往內書房的落地罩上。
李盈注意到她的視線,不由得大感進退兩難。
天子的書房從來都是樞機重地,不容人輕易走動,但他也知道,如今貴妃容氏正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倘若她……
他還沒有猶豫出個結果,容晚初卻連問都沒有問,徑自站起身來向着那門中去了。
阿讷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
李盈傻了眼。
他追了上去。
因為主人并不在房中,厚皮子的門簾也只卷在兩端的門框上沒有放下來,容晚初挑了珠簾進去,成串的南珠就微微地搖曳起來,暈着霧蒙蒙的光。
她感應到身後跟來的侍女,便淡淡地吩咐道:“外頭候着。”
李盈摸不清這句話有沒有也對自己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也沒有擋住,他就索性也留在了落地罩底下,瞪大了眼睛留意着屋中的少女。
容晚初并沒有如李盈擔憂的那樣随意翻動。
她只是站在桌案前頭,望着桌上寫到一半的字紙,微微地濕/了眼眶。
殷揚出身蒿萊,十二、三歲就同游俠兒好勇鬥狠,是個天生的武将,一筆字也如他的人一般桀骜不馴,點畫之間都是鋒芒棱角。
但她也見過他把她寫了就丢在一邊的詩文都收在一處,一筆一筆耐心又細致地謄寫的樣子。
他總是說:“阿晚才氣縱橫,只因為隐姓埋名地跟在我身邊,才不能使阿晚一展所長,使世人傳頌。”
他望着她,承諾似地說:“我替世人記得。”
後來風雲改易,二百年歲月驚潮,世間終究并沒有一冊她的詩集流傳。
卻有一個人曾經在這裏,仍如當年一樣提起筆來,一筆一劃地寫她的舊詞:
“小雪夜來晴。”
“共月微明。”
“沙洲蒼管泛白萍。”
“江上野笛吹也老……”
“蕭瑟空城。”
——這是當年他揮師石頭城下,她留在他身邊的最後一段時日。
容晚初以帕覆面,淚珠就大顆大顆地暈透了絹帛。
她立在當地,半晌都沒有動作。
李盈不知道她在屋中看到了什麽,只看見她肩頭微聳,一時有些焦急。
阿讷嫌他在一旁換着腳看得眼暈,不由得翹肘搗了他一下。
李盈就細細地嘆了口氣。
偏偏這個時候有小內侍過來通傳,說是尚膳監送了膳食過來了。
侍人之間細碎的聲音驚醒了容晚初。
她其實有許多許多的問題想要問那個男人。
問他是什麽時候到了這裏,問他是不是認出了她,又想問他倘若沒有認出來,為何還要對這位“貴妃”這樣的好,或者既然認出了她,為什麽不肯告訴她……
她這小半日裏,又是驚吓,又是驚喜,一時又是彷徨,竟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李盈猶豫了片刻,還是先去交代安置席面。
容晚初卻随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盞,向硯臺上潑了一點水,就着殘墨蘸了蘸筆,就稍稍挽起了衣袖。
“隔水楚歌聲。”
她落筆寒秀,又同男人的字迥異,但細細地品,又從骨子裏透出如出一轍的蕭疏清狂,使得明明是兩個人、兩種字跡,卻毫不沖突地聯合在了一處,沒有半點突兀之感。
“嗚咽三更。”
“向時斟錯玉壺冰。”
“便盡蜀君當日碧,”
容晚初微一遲疑,筆尖在紙上稍稍地頓了一頓,洇出一個小小的墨點。
她寫了下去:
“更與誰聽?”*
——這一生到此,我滿懷冰玉,又當……
與誰聽?
作者有話要說:
*調寄《賣花聲》,即《浪淘沙》別稱。
晚初:有些人假裝不認識我,卻偷偷抄我的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