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踹開埃爾文的辦公室的門,埃爾文也不擡頭,但會把一杯充好的紅茶推到對面。然後在燈光下,他們倆一個埋頭批閱文件,一個品茶。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我覺得現在的小個子至少比兩年前一片死寂的樣子好了不少。
那是聖誕節,我看着團長的門再次被踹開,風風火火的韓吉把一臉不爽的利威爾連拖帶拽弄進了辦公室,和那些已經在等候的幹部們簡單地碰了個杯。
“聖誕快樂!”韓吉笑着晃了晃酒瓶,“還有小利威爾生日快樂!”
我發誓在那一刻我見到士兵長的臉上閃過一瞬的呆滞,然後就黑了下來,“臭四眼,我的生日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發什麽瘋。”
“反正檔案裏那樣寫的嘛,就當找個理由沾幾口酒啊!”我記不清這是誰回答的了,當時的氣氛十分熱烈,許久不曾喝酒的士兵開懷痛飲,大聲笑罵,有幾個老幹部甚至還仗着身高優勢揉了揉士兵長的頭。這種快樂是那麽真實,以至于我都忘了,人類仍舊是被鎖在牆內的牲畜,牆外依然面臨巨人的威脅。
有酒液濺到了我的刀面上,我試着舔了舔,事實證明我确實是酒量差得可以,才沾了幾口就開始發醉,可是我喝過那麽多血,卻一直該死的清醒。
等到我恢複一些神智的時候,辦公室裏就只剩下了埃爾文和利威爾兩個人。
我覺得我一定是喝酒喝傻了,我看見利威爾兵長靠着桌子,他今天穿了便服,襯衫袖子向上挽了一節,露出幹淨的小臂,埃爾文站在他的身邊,伸出手抓過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兩手之間,像是對待一件珍寶一樣反複打量。
你們的動作太詭異了把喂!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這兩個男人酒量真好,即使被灌了好多酒,一點也不上臉,依舊話語清晰有力。埃爾文問道,“你這雙手……怎麽樣?”
我看到利威爾在聽到這句話後嗤笑了一聲,他掏出一把匕首,把另一只手從埃爾文手中抽出來,燈光下,他的手白皙光滑,看不到傷痕,然後他用匕首在手面上劃了一下。
那只手依舊沒有傷痕。
是從睜開眼的第一個瞬間起就開始戰鬥,是在無數的鮮血裏浸泡過,握過無數刀刃,受過無數傷口,以至于繭子已經厚厚地連成一片成了新的皮膚,以至于匕首都不能過于輕易地在這一片厚重的皮膚上留下痕跡。
這是一雙,被生存與戰争打磨過得手,這是一雙,握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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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文一直靜靜地看着他動作,然後笑了起來,一直嚴肅的他甚至伸了個懶腰,“今天是你生日,我總得送你件禮物。”
他向立體機動裝置走來,直接把立體機動裝置卸了下來,我連同這個笨重的裝置,被他毫不愛惜的丢在了桌子上。
利威爾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立體機動裝置,然後他就伸出手,依舊是反手持刀,幹淨利落地把我從刀槽裏抽了出來。
鋒利的刀面在溫暖的燈光下閃出一陣寒光。
他挑了挑眉毛,“還不錯。”他又把我插回去,“謝了,埃爾文。”
“嗯。”埃爾文一直盯着他抽刀又放回的一連串動作,這時候徹底放松下來,坐回到椅子上,“這可是兵團最好的一把刀,利威爾,好好使用。”
他拎着我打開門,腳步微微頓了頓,“啊,知道了。”
這是我的第二次轉手,在一個聖誕節的晚上,酒醉之後,以一件生日禮物的身份,稀裏糊塗地在兩個男人之間做了轉讓。
埃爾文把我交給人類最強的士兵的時候說的是“好好使用”,我被利威爾插進了他自己的立體機動裝置裏,成了他的常備刀。
被埃爾文帶在身上的時候,我每天旁觀的都是會議和戰場,被士兵長帶在身邊以後,我每天見到的都是掃除、掃除、還有掃除。
……好吧潔癖是種病但是看來已經治不好了。
奇怪的就是這個潔癖從來沒有用過我的同時,也從來沒有擦過我,他任由我被士兵的鮮血濺到,但是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把我抽出來,他就會發現,我的刀面依舊幹淨光亮。
我是一把嗜血的刀。
我本來以為最強士兵使用我的那一天或許也不會到來,直到那個小鬼出現。
三
其實作為刀齡來看,才活了五年的我比起艾倫.耶格爾來說更像個小鬼,可是我畢竟是一把久經沙場的刀,而且我先是被老團長,再是被老腹黑,最後被老流氓帶在身上,我覺得我的輩分和心理年齡早就壓了那小鬼一頭,所以我就一直跟着我的小個子現任主人叫他小鬼。
其實每次看見小個子童顏,穿便服的時候看起來比艾倫更像小鬼的老流氓叫人家小鬼,我就覺得詭異。
見到那小鬼的時候那小鬼手腳都被鎖拷綁着,挺狼狽的,但是那雙滿是沖動的殺意的眼睛,還有那句張狂到冒傻氣的“把巨人宰光”,不得不讓人印象深刻。
我被他驚到了,老流氓顯然也同樣,他覺得這未成年是個好苗子,于是潔癖的士兵長雙手抓住了地下室布滿灰塵的欄杆,臭着臉別扭地表示,他要接手艾倫.耶格爾的監管工作。
監護人,說起來充滿了法律味道,當我看到艾倫一遍又一遍地打掃舊本部的時候,我懷疑我的主人在壓榨未成年。
我第一次被他使用的時候,我才隐隐約約地覺得,他把監護人的角色入戲了。
第57次壁外調查,我随着他循着艾倫巨人化的吼聲追趕,一路上看到了他的特別作戰小組的成員們扭曲的屍體,我沒敢擡頭看他的表情。
他已經很少用那麽快的刀速對付同一只巨人了,在上一雙刀斷了以後,他沒有管還剩下的另一對刀片,而是果斷地直接把我抽了出來,不會被損壞的刀在森林中寒光一閃,他的身影風一般迅速,我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在那女巨人的身上砍了極深的數十下,他把艾倫救了出來,雖然代價是因為另一個小姑娘傷了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我看着他拖着傷腿一瘸一拐地在屍體旁停下,把烈士的徽章帶走,我看着他吩咐士兵丢掉屍體,被丢在地上摔爛的屍體裏,有他的部下。我看着他面對已故女部下的父親替女兒表白心意的唠叨,一直沉默。這不是我第一次跟随調查兵團返回,每次回城都傷亡慘重,我卻覺得這一次格外漫長,格外煎熬。
他一直活得太壓抑,作為長官,他甚至必須判斷部下是否足夠強,是否需要犧牲更強的部下去挽救生命,作為戰士,他必須學會對所有的死亡一視同仁,不再用生命而是用戰鬥力的損耗去衡量死亡的意義。
這幾乎是他第一次,可以在部下被殺死,被監護人被擄走時向敵人揮刀,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那揮舞着我砍向敵人的力道裏,有多少憤怒,有多少悔恨,但即使是這麽濃烈的情緒,依舊被他隐忍,在救人的目的完成以後迅速撤退。
我還看到了,他看到那個小鬼蘇醒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舒展的眉頭。
我發現,我那從三年前第一次壁外調查失去同伴後封閉自己的小個子主人,正在融化,除了團長和韓吉,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他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走進了他的心裏。
刀揮得那麽狠,自己保護的孩子被別人欺負了,老流氓當然不會高興。
他去總部醫院養傷的時候,只有我作為他的行李陪着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擔心,我知道他等來的第58次壁外調查的結果非常糟糕,團長還失掉了右臂。
中間的許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我記得我見到了凱尼,那個教會他生存又離他而去的親人。凱尼已經閉上了眼睛,我看着利威爾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是一直被他帶在身上的,我現在明白,這應該是凱尼給他的唯一的東西。
他反手把匕首丢到凱尼身邊的草地上,“我不需要他了,就讓它……回到你那吧,你這個總是跑掉的家夥。”
我第二次被他使用,是被他砍向巨人化的艾倫。
死亡永遠無法避免,那一次戰争折損了104期的三名士兵,艾倫暴走了。我心驚膽戰地看着巨人化的艾倫差點把他咬成兩節,他身形一頓,終于不再猶豫,把我抽了出來,毫不留情的砍向了那個孩子化成的巨人,我不會被損壞,所以我在他的手裏損壞了那孩子的雙手雙腳,然後我被紮進了後頸肉,他把艾倫抽了出來。過重的咬傷也讓他昏了過去。
他終于醒來以後,那個孩子抱着他大哭,可是他連留給那孩子感傷的機會都沒有,暴走攻擊人類襲擊長官的罪名差點要了那孩子的命,那之後的日子真是一片兵荒馬亂,我根本不記得艾倫那孩子到底是怎樣保住命的了,我只記得我的小個子主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放棄監護權。
已經不僅僅是監護人了,我的小個子主人,別別扭扭地幾乎把監護人當成了保護人和指引者。
這是很多年來第一個走進他心裏的人。
可是我發現我的每一次使用都不會帶來好事,上一次,我讓他發現了那孩子是一個必須死守的希望。
這一次,我讓他醒悟了那孩子終究是一個怪物,他只有舍棄除了監視以外的任何感情,才是保護。
沒有人知道,他醒了時候,其實曾經一直擦拭我的刀面,可是我很想告訴他,沒用,那小鬼的血,早就已經深深地融入了我的刀面裏了。
四
人類終究是向着勝利邁進的,即使剩餘的人口銳減,剩餘的士兵銳減,可是牆外的巨人,也正在飛速地減少。
我被利威爾帶在身邊,和他一起坐在屋頂上,看着地面上剩餘的士兵們,看着那些已經成熟了的104期新兵,我隐約感覺到,他也老了。
這是變革的時代,這一代的孩子,終究将帶來更多的希望,我知道阿爾敏.阿諾德被埃爾文培養成總參謀,我知道三笠.阿克曼甚至再被可以安排的戰術強行累計戰功,甚至人們說她是新的人類最強,我也知道,這剩下的人裏面,幾乎沒有老兵了。
我這才發現他竟已經是這樣孤獨。
這個認知和随之帶來的不祥預感讓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來的每一場戰鬥都傷亡慘重,此時的調查兵團,只剩下了二十幾人,人類,也剩下了最後兩場決定性的戰鬥。
利威爾向埃爾文的辦公室走去,我甚至從他的步伐中感到他的心情是輕松的。這條路,我先是跟着埃爾文,後來是跟着他走過無數次,可是我今天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平靜下來,我不想他踏進那件辦公室。
利威爾沒有踹門,他只是輕輕地把門推開了。
埃爾文轉過身來,看樣子已經等了他很久。
“明天的反擊戰,至關重要,所以……利威爾,你要掃蕩東邊的巨人,打通地下室的通道。”
“嗯。”我的小個子主人簡單地回應,漫不經心,語氣平淡。
我心驚膽戰地望着他們。
“你……不挑選部下嗎?”一向沉穩的埃爾文,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有些顫抖。
利威爾明顯比他鎮定地多,“埃爾文,”這個平時滿身戾氣的人此刻甚至柔和了起來,“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
他這次依舊向初遇一樣狠狠地盯着埃爾文,可是他的目光十分平靜,埃爾文卻沒有看他。
利威爾轉過身,“我就相信你的判斷吧。”
他擰開門把手,向外走去,再把門關上,再也沒有看埃爾文一眼。
他其實是在漫無目的地散步,不過在頂樓的走廊裏看到艾倫的時候也沒有太驚訝,他甚至覺得這樣省了許多麻煩。
我看到艾倫那小鬼轉過身來,不,他已經成年了,也許已經不能叫小鬼了。
艾倫甚至有些悲傷地看着他,動動嘴唇,卻說不出話。
“喂,小鬼,你那表情是怎麽回事,便秘了嗎。”
我的小個子主人依舊是一張臭嘴巴。
艾倫擠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倒希望是。”
我的小個子主人有些無奈,他向艾倫走過去,在他前面停下。
兩個人有點尴尬,艾倫開口說話了,“那個,兵長,我可以擁抱您嗎?”
“哈?”
其實不止他懵了,我也懵了。
“您現在不說話我就當默認了。”艾倫走過來,用他已經十分健碩的軀體給我身形瘦小的主人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利威爾沒有掙,但是還是皺了眉。
啧,這小鬼已經長得這麽高了嗎,都要仰着頭看他了。
“我就想,您這麽些年,一定很累,可是您是最強,如果您依靠別人,您肯定覺得別人會更接近死亡,所以,應該根本就沒有人能給您一個擁抱,”
艾倫發出類似吸鼻子的聲音,“可是您太矮了,我就算想把肩膀借給您靠靠您都夠不到。”
“喂,小鬼——”
“所以我就想着,我寧願您在累一會,也不希望您有一天想着輕松,您可不能怪我,唔——”
他腹部挨了很重一拳,直接蹲了下去,利威爾看了看他,認命地跪到他身邊。
“艾倫……”利威爾很不希望說這麽鄭重的話,眉毛緊皺,“你也成年了,我準備,送你一件禮物。”
艾倫聽了他這話,卻低下頭顫抖起來。
“喂,別低頭,算了,你看着我,”他雖然這麽說,可是語調平靜,“也許明天我會親自給你,但是如果,我沒趕上,你要記得去拿你的禮物,在你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我不要!”艾倫突然就喊了出來,然後他又一直喃喃着,“我不要您的禮物,我不想看到它,別這麽殘忍……”
果然老男人就是拿小孩子沒轍,我覺得利威爾又要冷一張臉了,他靜默了一會,然後把艾倫揪着頭發提起來。
“艾倫.耶格爾。”
“到!”
“敬禮。”
“是!”
左手背後,右手振于左胸。
“為人類獻出心髒!”
他抱着臂,看着這個小鬼莊嚴的軍禮。艾倫成年了,艾倫在這麽多的壁外調查後活了下來,艾倫成了優秀的戰士,成了人類的希望,可是在他眼裏,艾倫永遠是個小鬼。
“艾倫.耶格爾。”
“到!”
利威爾看着面前這張眼圈泛紅卻又表情莊重的臉,有些無奈。
“低頭。”
他伸長手臂把自從接手監護權開始就保管着的鑰匙給艾倫套到脖子上。“還給你。”他又拍拍艾倫的肩膀,“喂,小鬼,看着我。”
“不要為人類獻出心髒,”他說着,不去看那小鬼震驚的眼神,“我要你留着心髒,留着踏直到你和人類走向勝利。如果,勝利以後,你仍有巨人之力——”
他臉上滿是別扭,眼睛卻十分鋒利,“如果那些豬猡要你獻出心髒,不許獻,你的心髒只能獻給自己,獻給自由。”
艾倫覺得自己一定沒出息地又哭了,他覺得臉上已經濕熱一片。
“是!”
手裏被人塞進了手帕。
“啧,都成年了,還是就知道哭。”
他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人夠着拍了拍。
“小鬼,收禮物的時候,可別哭啊。”
五
這是他一個人的戰場,我冷眼看着他砍斷兩副刀片,然後把我抽出來揮向巨人。我這個時候竟然還會走神,我想起來韓吉他們曾經打趣他,說他削巨人的時候就像旋風小陀螺。
他的旋轉刀法一直很好看,我在飛灑的滾燙鮮血中,看着他的身影,向鷹一樣,這不像是一場戰鬥,到像是飛翔。他背上那雙自由之翼,在這慘淡的陽光和膠稠的血色下閃着凄厲的光芒。我想起了地下街那個還沒有見過地面,還沒有翅膀的小混混,我又想起那被緊緊束縛着,不能再牆外的天空為了自由飛翔的雄鷹,我又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飛翔了。歲月飄然而過,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可以用這麽漂亮的刀法使用我了。
東邊的巨人全滅,地下室的通道打開。
自由的,潇灑的,張狂的,讓人驚訝的。
一個人抵一個旅的戰鬥力。
人類最強的士兵。
在這一刻,事實就是一種悲哀,一種隐喻,一種祭奠。
他飛翔的身影在空中停頓,嘴邊甚至勾起了一抹淺笑。
他要做一件最殘忍的貼心事。
他被巨人吞進嘴裏的時候,用力甩出了兩把刀,兩把刀狠狠地砍破了最後兩頭巨人的後頸。該說他狡猾嗎,看破後頸的時候卻不足以讓持刀者生還,吞咽只有一秒。
我就在這一片殘陽的戰場上,看着遍地的巨人殘骸,恍惚中還以為小個子仍然會把我從那兩個巨人肮髒的後頸中抽出來。然後才又想起來他已經不要我了,他把我送給了一個孩子,他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任務,甚至為了不讓那孩子太傷心連遺體都沒留下。
我聽見腳步聲,我擡眼望去,我看到一個小個子的人向我跑來,他跑進了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高個子哩。這是艾倫.耶格爾。
他也被這慘烈的戰場鎮住了,他卻沒有停頓,沒有任何我以為他會做的感傷,他只是飛快地把我從那兩頭巨人的後頸中抽了出來,投入了接下來的戰鬥。
他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直到從地下室裏出來,确定了最後一場幾乎穩勝的戰争的計劃,坐上了返回的馬。
他忽然把我從立體機動裝置裏抽出來,緊緊抱在胸前,晃了晃,一頭栽了下去。
“艾倫!”
“艾倫!”
大家慌了,我也下了一跳,他這麽栽下去,讓我差點紮死他。
他緊閉着眼睛,已經沒有了意識,可是眼角卻不停地在流淚。
“就像您說的,我在收禮物時沒有流淚。
可是,禮物我已經收了,我又很沒出息。
請您原諒我,我還是,哭了。”
這是我的第三次轉手,甚至沒有雙手之間的傳遞。
六
艾倫恢複清醒後,參與了最後一場戰争。
853年,人類反擊戰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調查兵團幾乎全軍覆沒,與此同時,巨人,幾乎全滅。
除了最後一只巨人。
他叫艾倫.耶格爾。
我在艾倫的刀槽裏,看着殘存的三兩個士兵,看着那一群歡呼的牆內人們,看着火一樣的夕陽,我覺得渾身發冷。
我不記得這是我第幾次觀看庭審,但是這次的庭審,再也沒有調查兵團的提案,沒有死咬監護權的監護人,甚至沒有多少時間,我就聽到了這場審判的結果,死刑。
這場審判,總統通過了艾倫的的一個要求,由他提名行刑官。
“我提名阿爾敏.阿諾德。”
在監獄內,第一縷晨光正溫柔地透過窗戶,艾倫手腳被綁,他只能跪在阿爾敏面前。
阿爾敏在他面前跪坐下,往地面上扔了一個東西。
一條長長的紅圍巾。
“這是……”
“三笠說這個就是她,讓我還給艾倫。她去牆外了,她去看大海了,她知道艾倫也會去,她要你圍着這條圍巾,如果你和她走散了,你還能找到她。”
阿爾敏說着掏出一本書,撕下其中一頁,遞給艾倫,“我也是,如果你去看海的時候和我走散了,拿着它找我。”
阿爾敏說着臉上帶了一點慘淡的微笑,他拿出一條手帕,“這個,我在幫你收拾行李的時候看見的,你也帶着吧,如果可以,你也帶着他一起來看海。雖然我們都是小鬼可能被他煩,雖然我不一定還能攔住三笠不和他打架,不過那樣,艾倫也會高興的吧。”
他把手帕和書頁都塞進艾倫的口袋裏,又細心地給艾倫圍上紅圍巾。
“阿爾敏,”艾倫叫他,“你去把它拿起來吧。”
阿爾敏順着他的眼神,看到了躺在一邊的我。
“太過分了,”阿爾敏說着,終于流下淚來,“艾倫,太過分了。”
“怎麽能是過分呢,”艾倫笑了,晨光照進他的眼睛裏,“我們不是說好去看海嗎,你和三笠先去,我會找你們,或者帶着他一塊兒找你們的,你得幫我買票出發啊。”
阿爾敏最終克服了顫抖的雙手,他把我拿了起來,我的刀面在晨光下閃光,光映到了他們的臉上。
這是我的第四次轉手,在晨光裏,将要砍向我的上一位主人。
那天行刑的時候,艾倫圍着紅圍巾,口袋裏裝着手帕和書頁,穿着調查軍團的軍服,他沒看到飛濺的鮮血,甚至沒有感到疼痛,他閉上眼,面容安詳。鮮血沒有半點濺到自由之翼上,這雙自由之翼要真正振翅翺翔了。
三笠,阿爾敏,你們去看海的路上,一定要留意每一陣風啊,別和我們走散了啊。
“我。”
“艾倫.耶格爾。”
“為您獻出心髒。”
“為自己獻出心髒。”
“為自由獻出心髒。”
“三笠,艾倫他們跟過來了嗎?”
“肯定跟過來了,東西不是白給他的,就算他跟不過來,矮子也不是傻子。”
“看,大海!”
“啊,真漂亮啊……”
七
我是一副刀片,一副不會被損壞的刀片。
我在845年瑪利亞之牆被攻陷之後,取所有死難的貧民和犧牲的士兵的骨頭作原料,以那成河的血水淬煉,在那個充滿了對生存,對地面,對自由的渴望的地下街鑄成。
我承載着所有鮮血與渴望,我無堅不摧,我不會損壞,我是調查兵團的王牌。
我被交給老團長,他将我陳列。
我被交給最沉穩的戰略家,他保管我,等待我的使用者。
我被交給人類最強的士兵,他使用我,救出人類的希望。
我被人類的希望握在手中,劈開了勝利,打通了自由。
我被握在希望的夥伴手中,送那個被稱為希望的孩子,踏上了自由。
我被上交給國家,陳列在博物館。
直到現在,我生活的時代已經成了教科書上的巨人時代。
我已經看不到鮮血。
我在玻璃展板裏昏睡了百年。
可是我非常希望那些游客可以告訴我,
大海,是什麽樣子的。
我也非常希望,可以劃破這玻璃,化身清風。
飛向海邊。
或者,
飛向自由。
【Fin】
第二部分的敘事方式是以兩頭線為主,穿插交叉,日記體,書信體,自述體。
Chapter11
“向東修正一下路線。”愛爾敏指着地圖,思索一下,把手指向東劃了一下,他的手指頓住了,“離巨樹之森很近?”他看向艾倫,“這裏面還用去看看嗎?”
艾倫盯着地圖上那一片迷你的森林,“我想不用了,除了大樹根本沒有什麽。”
“話是這麽說,也不要太絕對了,畢竟上次我們都在拼命躲着女巨人。”愛爾敏用手拖住下巴,“或許可以試試能不能用那片樹林做立體機動訓練基地,或者,”他又擡起頭,“或者試試能不能在那些巨樹上搭房子?”
艾倫跟着幹笑了兩聲,“立體機動訓練這個挺好,可以試試。搭房子不太可能,那片森林如果作為訓練基地,我們就不适宜再把他開辟為居住地。”
愛爾敏跟着點點頭,“不錯,艾倫,已經比以前冷靜多了。”
“嗯,”艾倫把地圖收起來,“跟着兵長三年,也多少不那麽沖動了。”說完這話他自己卻是一愣,愛爾敏也不好接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本來很平常的稱呼,突然就凝結了空氣。
帳篷裏的燭光微微搖晃。
“三笠呢?”艾倫率先打破了這份尴尬,他看到本來已經想好說些什麽了的愛爾敏把話咽了下去,接着開始回答他的問題。“檢查士兵內務。”
“住在帳篷裏還要檢查?”艾倫重複一遍愛爾敏的答案,“還有,這聽着也不像三笠會做的事。”
“是不像,”愛爾敏表示同意,“康尼他們對于魔鬼掃除非常怨念,非要盡快給所有士兵普及這條規矩,三笠是最強女兵,在士兵中威望很高。他們說三笠去震懾新兵,他們在旁邊普及規矩。讓打賭說三笠肯定不會去,”愛爾敏說道這裏眨眨眼,這種眼神讓艾倫覺得讓就要倒黴了,“我就打賭說三笠肯定會去,賭注就是十個金幣供我退役之後開書店。三笠剛好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同意了。”愛爾敏聳聳肩,“所以她現在在用女武神的威壓和康尼他們去普及掃除知識。”
艾倫笑了,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彈着火苗。“愛爾敏退役以後想要開書店?”
“嗯,”愛爾敏伸了一個懶腰,趴在桌子上,“大概會,把爺爺留下的那些書賣出去,這樣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去牆壁外生活吧。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寫書,把在壁外看到的景象都寫下來。”
“聽起來不錯,”艾倫靠在小椅子上,“但是這種活兒我怕是就做不來。”他把雙手環在腦後,看着帳篷頂端,“真好啊,愛爾敏。我們現在不用擔心随時會死在巨人嘴裏,向壁外拓展根據地。”他又把視線下瞟,看着桌子上的小燭臺。“我以前想到過,如果戰争結束後我們都活下來,還能坐在一起談話就好了。雖然現在和我以前想象的場景不大一樣,三笠還不在,不過,還是很好啊。”
“嗯,”愛爾敏好像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以後會越來越好的。”他像是想小睡一下似的,把腦袋在胳膊上換了個方向,這一下他正好看到了帳篷門口縫隙裏漏進來的夜色。
愛爾敏半眯着的藍眼睛睜大了,他一下子從坐直了身子,“艾倫,”他回過頭來,“我記得今天晚上有星星,要去看星星嗎。”
“嗯?”艾倫把環在腦後的雙手放下來,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他看着已經站起來的愛爾敏,看着愛爾敏面上一本正經的眼神,“沒開玩笑?”
“開玩笑幹什麽,”愛爾敏輕輕撅了一下嘴,“難得有放松的時候,有星星又有欣賞的心情。”
愛爾敏轉身向帳篷的門口走去,“果然艾倫滿腦子都是巨人。”
一行人走了過來。
“我說,看着那一群新兵的感覺真好,簡直讓人手癢癢想修理他們一番啊。”
“把以前受到的都補回來?”
“這是沒有惡意的趣味嘛。”
“放棄吧,康尼,修理他們是三笠的事情。”
“不會,康尼想的話,也是可以的。”
“哈哈,讓,你就一直猜不到三笠的心思。”
“哎,有人來了。”
愛爾敏頂着夜色走到了小火把聚集的地方,向他們微笑,“巡查完了?”
“嗯,你不知道,新兵們的掃除,簡直是——”康尼做了個鬼臉,“以後用這個可以虐死他們。”
“愛爾敏,你出來是幹什麽的,艾倫找我們麽。“三笠正色道,做出一副準備要往團長帳篷走的架勢。
“不是,”愛爾敏拉住她,“我就是來看星星。”
“看星星?”
他面前的一排人驚愕地瞪着他,接着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向夜空,“真悠閑啊,不過不錯。”
剩下的人三三兩兩地也去散步或者巡邏了。
“三笠,看星星嗎?”
三笠已經收回腳步在愛爾敏身邊站好,往提出邀請的讓那邊看了一眼,把圍巾往上提了提。“不了,我還有事。”
邀請再一次被拒絕,讓似乎已經習慣了,搖搖頭就也走開了,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着已經背向他的三笠,反應過來愛爾敏還在自己身邊,在确定兩個人已經遠離三笠了以後,讓開口問道:“三笠這是,去找艾倫了?”
“不是,”愛爾敏回答地相當幹脆,“找艾倫的話,她剛才就會直接說了。”愛爾敏嘆一口氣,“三笠去幹別的事了。”接着他似乎是無奈又似乎是好笑地搖搖頭,“她去研究利威爾兵長留下來的訓練體制,争取找到缺陷進行改進。”
原話當然不是這麽溫柔。
——“我要換掉那個矮子留下的那堆爛東西。”
“果然是三笠啊,”讓也跟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找到破綻了嗎?”
愛爾敏搖搖頭,“還沒,那套訓練體制不管在戰時還是戰後都十分有用,”他笑笑,“三笠有點兒郁悶。”
愛爾敏學着艾倫的樣子,把一只手墊在腦後,另一只手就指着夜空,開始給讓講着以前爺爺告訴他的星座知識。
他們走了一會兒,“我說……愛爾敏”,讓帶着有些無奈又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不會真的是出來看星星的吧。”
愛爾敏把手放了下來,“是啊。”
讓挫敗地聳聳肩,“你就和以前一樣,玩笑話認真,認真的事情有時候聽起來又像玩笑話。女巨人那次,我說團長在森林裏開新兵歡迎會,你居然都認真回答我——”
愛爾敏突然把腳步停住了,讓堪堪收住腳步。
“在巨樹之森中開盛大的新兵歡迎式,我覺得不錯。”
“喂,愛爾敏——”
“我去找艾倫商量。”
“哎……”讓看着愛爾敏,把手收回來,摸了摸鼻子。
“這樣的愛爾敏還真是可愛,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