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裏不對,利威爾輕輕閉了一下眼睛,沒有接話。
“你突然問我這些,是有什麽事情要說嗎?”
利威爾睜開眼睛,看着燭火,“沒有,”他看着他們在牆壁上,因為燭光投射出的暗影,“沒有什麽。”
喬尼在艾倫不在主卧的每個瞬間都仔細地觀察對方的表情,确定艾倫沒有任何顯著的感情變化,雙親過日子依舊平靜如常後。她得出一個結論,自己那親生家長嘴巴比石頭都嚴。她依舊像她往常那樣,在艾倫說話逗她開心時佯裝高冷地挑眉,卻盯着父親的臉,覺得自己心裏憋了個自己親媽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說的秘密,快要爆炸了。
流動二十名排出來之前,精英教官團們總是有大把大把地閑暇時間,在這閑暇時間裏串門兒總是個不錯的選擇。或許戰争開始之前他們互不相識,訓練兵時期有過看不順眼,但是經歷了戰争的洗禮,所有人都變得緊緊聯系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家人,戰争變成共同的記憶,和平變成共同的財富。
沒有了軍營裏嚴苛的等級關系,不再有必須要完成的命令,所有看起來疏離的關系都親近起來,所有看起來冷淡的威壓都變得不那麽可怕。就是在這樣奇怪的現象裏。艾倫的兩位青梅竹馬,叫上了也已經成為家人的讓,一起去艾倫家串門。
順便一提,自從艾倫在婚禮上曝光兩件事情之後,讓和愛爾敏在一起已經成了常識。
“如果你找不到讓教官,一定在愛爾敏教官那裏,如果找不到愛爾敏教官,他也有可能在艾倫教官那裏,如果要找艾倫教官,找利威爾教官或者找喬尼肯定沒錯,如果你看見讓教官和艾倫教官出現在一起,那麽就應該是愛爾敏教官和利威爾教官在一起,喬尼去找三笠教官玩兒了。”
這是訓練兵團找教官的公式。
有正常的東西,也有奇怪的東西。
比如喬尼和三笠的相處一直都可以算打架預演。
再比如愛爾敏和利威爾顯得熟稔的關系,在戰争結束前,他們不過就是特別作戰班長官與下屬的關系,硬要說的話利威爾那個時候對于愛爾敏的在意還沒有對三笠多。
所以說你永遠不能預測任何以後的東西,就像你不能預測能否活到獲得自由,不能預測你能否會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你不能預測以前的敵人會不會是以後的朋友,你不能預測之前的朋友會不會和你反目,你不能知道那些人會變得熟悉,你不能知道那些人會變得陌生。
就像讓就沒有預測到過,這種兵長看起來好像愛爾敏娘家人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商量好的串門計劃,在真正實行出來時才發現艾倫當天竟然不在家。
“我早就說了要提前寫一封信比較好吧……”這是最後吐槽的愛爾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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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是這三個人面對利威爾外加喬尼的狀況。在三笠和喬尼走了之後,愛爾敏擔心發生危險也跑了過去。于是就剩下了讓面對利威爾的局面。
他是後來才知道在那五六年裏愛爾敏和利威爾還算比較頻繁的通信,還有愛爾敏在關鍵時刻,為了不讓艾倫後悔,而一直對長官進行的探望。或許就是這戰争之後的這些事情,在不知不覺中就拉進了這兩個本不算怎麽親密的士兵的關系 。
但是一個人面對兵士長總還是有威壓的,即使不穿軍裝,依舊不能抹消掉那位曾經的士兵長自身的氣場。
讓實在不是很清楚該和這位長官談什麽,長官明顯也把他當成了空氣,客廳裏的氣氛有些沉悶。
這時矮個子長官突然向他看過來,微眯起灰藍色眼睛,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和那小子過得不錯吧?”
聽起來就是簡單的疑問句,但是畢竟被這位長官訓練多年,讓已經自動把這句話過濾成了“你要是敢不對那個小子好,你這個小子就死定了”的意思。
所以這種莫名其妙就像娘家人的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
讓嘆了一口氣,拼命阻止自己的思維飛向屬性問題,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愛爾敏讓他看到了救星。
“你來得正好,你們聊,我去找喬尼呆着。”讓說着就離開了客廳上樓走去。
找喬尼?讓他罵你馬臉嗎?愛爾敏狐疑地盯着讓離開的身影,搖搖頭向沙發上走過去 。
“啊,我都忘了。”剛剛坐到沙發上的愛爾敏彈了起來,拆開讓因為不在狀态,而一直放在茶幾上忘了拆開的包裹。
“這是我給喬尼買的。”
蛋糕甜膩的氣味兒混合着烤雞的肉香飄散在空氣裏,一點點擴散開,剛剛還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的愛爾敏,看見利威爾面色一僵,接着起身向洗手池走過去,他走得有些急,甚至沒來得及關上洗手間的門,愛爾敏看到他的肩膀以微小的幅度輕輕起伏,看見他左手撐着池壁,右手輕輕揪着身前的衣服。
愛爾敏怔了怔神,接着就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利威爾走了回來,剛走到客廳裏,就看見愛爾敏擡起頭來看着他。
愛爾敏的目光他很熟悉,就和在小酒館裏,在他以前的小屋子裏看着他的目光一樣,溫和中帶着暖意,只不過現在加了一些又像是欣喜又像是感激的意味。
“謝謝您。”明顯看出了什麽的愛爾敏,又似乎毫無關系地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利威爾挑眉,伸手去倒杯水,沒有說話。
“可是這時候艾倫難道不應該高興地給我寫信,或者再不出家門了嗎?”愛爾敏忽然又說到,語氣聽起來又疑惑又糾結,把目光投射到利威爾身上。
他的目光帶着戰争剛結束的那一年裏的洞悉,明顯是從剛剛熟悉的狀況裏猜到并且肯定了什麽。他那洞悉的目光中帶上了迷惑不解,甚至還有溫柔責備的情緒,他擡頭對上利威爾的眼睛,“您沒告訴艾倫嗎?”
利威爾輕輕垂了一下眼,看着地面,“告訴他什麽。”
似乎是他這反應加劇了愛爾敏的肯定,愛爾敏為了肯定自己結論似的說:“告訴他您懷孕了的事情?”
利威爾看着手中的水杯,沒有說話。
愛爾敏溫柔地盯着他,“您……不好意思開口嗎?”
似乎和他想的差不多,又似乎不太一樣,安靜地看着水杯的利威爾沒有什麽明顯的情緒波動,過了片刻輕嘆似的說道:“他看不出來,是他傻。”
愛爾敏有點兒呆,也看着那被水,接着挫敗似的嘆口氣,耷拉下腦袋,“他是傻。”
他就着低垂腦袋的動作,悄悄描摹身邊昔日的長官,如今另一種意義上與艾倫血脈相連的家人。目光一點點萦成一片柔和。
“三笠姑姑,我知道因為我和利威爾長得比較像,你看我的眼神一直比較糾結。”喬尼嚴肅着一張臉望着對面的三笠,狡猾地一笑,“不過很快你就會看到別的小孩兒了,也許會比我看起來順眼吧?”
三笠看起來像是在消化她這句話的意思,“你是指什麽。”
“利威爾懷孕了,”喬尼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卻又好像并不那麽開心地說道。
三笠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并不相信她的話,“如果是真的的話,艾倫早就會告訴我和愛爾敏了。”
喬尼聽到艾倫的名字吐了吐舌頭,“他自己都沒發現,還指望他告訴你們?而且我媽死要面子不告訴他。”
喬尼眨眨眼睛,“姑姑很執着于艾倫啊,如果這個小孩兒是男孩兒的話,沒準兒就像艾倫呢。”
愛爾敏發現從樓上下來的三笠,看着利威爾的眼神明顯不一樣,姑娘的目光有些越矩地在他的身上游移。
愛爾敏覺得三笠明顯應該是被告知了什麽,這個認知讓他覺得直接放任三笠和兵長呆在一塊兒一定會出事兒。
在愛爾敏試圖去把三笠拽開之前,姑娘已經看着利威爾,問出口了,“您這樣,多久了?”
“三笠……”愛爾敏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三笠沒有直接用懷孕那個詞。
出乎意料地是不知是什麽原因,利威爾總是對三笠的無禮縱容一些,甚至漫不經心地就給了答案,“一個月。”
“那艾倫都不知道嗎?”三笠面色陰暗。
“他看不出來是他傻。”
“您就不能告訴他嗎?”
“不能。”
“您有義務告訴他。”三笠眼中閃過厲光。
“三笠……”愛爾敏覺得在吵起來之前勸架比較好。
這個時候回到家的艾倫,看到的就是一臉糾結的愛爾敏,以及利威爾和三笠疑似劍拔弩張的局面。
三笠瞟到艾倫一臉的擔憂,開口道:“放心艾倫,我不會和孕婦打架。”
他這句話被剛回來的艾倫,以及剛下樓的讓,同時聽到,利威爾終于黑了臉。
讓一副吓呆了的表情,拼命克制着好奇心不去看昔日的長官。
艾倫也是一副驚到的表情,不過由于他特殊的身份,他在消化了那陣驚訝,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以後,就在眼眸中醞釀開一陣複雜的情緒。混着欣喜,感激,不肯置信,最終都被釀成了一捧溫柔。他看着利威爾,輕輕地道:“是真的嗎?”
他的溫柔都是他的霸道,他從來不知道,他過度熾熱的眼神很容易令人不自在,利威爾別過頭,“嘁。”
艾倫一點點笑開,那笑容逐漸擴大,他覺得眼前的人那麽好,他想給他一個擁抱。
不過礙于周圍太多閑雜人等,他沒有真的實施。
接着他終于意識到了問題,“我怎麽最晚知道?”
這下他收到了屋裏其他所有人的白眼,“那是你傻。”
回家的路上,愛爾敏捅捅讓,“你也不用那麽震驚吧,畢竟喬尼都這麽大了。”
“不不不我不是震驚這個,”讓說道,“就是那件事情是那兩個人上下位置的鐵證啊。”
“那很奇怪嗎?”愛爾敏覺得自己并不知道讓的重點,“三笠不是在婚禮第二天就确認了嗎?”
“可是即使有喬尼的存在,如果是正常人,如果是大多數人,不管怎麽看,艾倫都不像是上面的那個吧。”讓嘟囔道。
‘“……好像是這樣,”愛爾敏說,嘆口氣,“可是讓,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艾倫躺倒床上,他覺得白天的事情并不只是那麽簡單。他用上點兒了力,看起來卻又像是動作輕柔地板過背對着他的人的雙肩,輕輕擡起對方的下巴,讓那雙眼睛看着他,接着,輕柔又憂傷地問道:“你為什麽不想告訴我呢,利威爾。”
那雙眼睛,淡淡地,平靜地看着他,好像沒有情緒,又好像藏了太多情緒。
利威爾是一道帶刺的光。韓吉曾經這麽說過,是一道非常寒冷的光,這道光讓很多人走進去,卻沒讓一個人走進心裏,這道光讓很多人走進記憶,卻沒有讓一個人留下永久的痕跡。韓吉說這道光不能輕易被人采摘,那樣的話,被冰冷包裹的熱度在灼傷別人的同時也會弄傷他自己。韓吉說過這道光只能被更加滾燙的光源包裹,讓他的光融合在另一束光裏,讓他的冰冷被熱量包圍。
這樣的他無法不覺得艾倫是珍貴的,不管是艾倫走過戰火的善良,還是艾倫滾燙的熱度。
這樣冰冷的一束光不該燃燒,因為燃燒會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在戰争時期他果斷的壓抑感情,在分離時期放任艾倫斷絕關系,他一直可以用驕傲與冰冷包裹自己,但是在他終于對艾倫點頭之後,在他終于決定交給那小子之後,冰冷的光芒燃燒起來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活得更好,他卻不能控制從心底漫上來的疲累。
他擁有的只有力量。
那青年說喜歡他的所有。
他除了身體和心髒什麽都沒有,可是青年說,只要他在那裏,青年可以什麽都不要。
這樣珍貴的人,他沒有可以給他的東西。
直到他察覺到身體的變化,經歷過一次災難的他對這種感覺無比熟悉。他想起來喬尼出生時,韓吉就說過的,一個月陽一輩子有兩次生育機會,他這才想起來,原來他還有別的,別的可以給那青年的東西。
可是他的心裏沒有感覺,沒有溫暖,沒有悲傷,在身體被青年播下的種子再一次填補的時候,他的心裏感到了無法言喻,不能理解的空虛。
他給過韓吉一封信。後來趕來的韓吉,眯着眼睛,臉上帶着壞笑,“對呀,就是這個,”韓吉笑了,“沒錯的,喬尼要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那個時候陽光照在他身上,是暖的,他的身體因為特殊原因,而在腹部顯出的熱度,也是暖的。可是他感覺不到暖意,甚至覺得重新感覺到了寒冷。
然後他看到韓吉嚴肅了臉,像是勸告,又像是期盼地對他說,“你要相信這是一件好事,你不能再有上一次的陰影,利威爾,你應該相信艾倫,你應該放下你所有的顧慮。”
可是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顧慮是什麽,擔憂是什麽。
他是相信艾倫的,相信到給了他所有他想要,而他有的東西,可是永遠不能包括他的驕傲。
沒有愛情的時候,一個意外的小嬰兒根本不能擊垮他的驕傲。
而擁有了青年的愛,在這種情況下再發生的變化,卻似乎總是在扯着他底線的含義。
他怕他不像自己,怕他面目全非,并且抗拒這完全與他性格不符的患得患失。
他不擁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時候,那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他可以忘掉那種過程所代表的其他東西,他可以說那之前和之後,他都是他。
可是現在他和一個年輕人組成了一個家,作為一個男人,身體裏孕育着青年的果實,可能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又得為了小孩子而變得極為怪異,甚至将來也許會圍着家和孩子打轉兒。似乎他并沒有認真想過,刻意忽略的問題,此刻緩慢又不容拒絕地侵襲而來。
——那還是他嗎?
那不過就是一個簡單的詞,可是他,說不出口。
不管在不在軍營,他都從不是扭捏的人,這種從彼此一起生活開始就早有準備的事情更不會讓他多麽抵觸。
本應該是就和以前公布練習計劃,或者說明天打掃庭院一樣,很簡單就說出來的事情。卻就這麽堵在那兒了。
而這麽一堵,就讓本來很正常的事情,有了幾分壓抑。
艾倫看着利威爾的眼睛,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捂住了那雙眼睛,拉過利威爾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讓他感受掌心下有力的跳動。
利威爾在那青年手掌賦予的黑暗之中,聽到有力的心跳。
“不管你在擔心什麽,我都一直在這裏。”他聽見艾倫說。
“你不習慣被照顧,還沒有習慣被愛。”
“不管你經歷什麽,你都沒有改變你的驕傲。”艾倫說。
“我很抱歉奪走了你的許多東西,”艾倫說,“唯有驕傲,任何人都奪不走,它只屬于你。”
“你為什麽……把稱呼變了?”那場婚禮之後不久,利威爾最終還是問道。
“嗯?”艾倫放下正在整理的文件,“是說不再稱呼為’您’這件事嗎?”他唇邊帶笑,把文件放到了新的架子上,“雖然您是我表達尊敬的稱呼,但是我不希望那個稱呼給你壓力,所以就改了。”他轉過身來,明亮的眼底鋪設着細碎的柔光,“我不想你整天都想着一定要給年輕人做表率什麽的,那樣太累了。我想讓你知道我們是平等的,也許我有許多地方還不足,但是不用擔心,我會努力成長的,特別是你在這兒,我就什麽都不怕。而且,”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這兒,特別好靠。”
“.…..利威爾?”
他回過神兒來,驚異于自己當着艾倫的面兒出了差子,卻又恍惚中明白過來這些無所謂。他戴上軍帽,跟着艾倫下車,向軍事議會的議會廳走去。
他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建築,突然間就覺得以前的擔心有些可笑了起來,卻還是有些怪。那青年就在他的身邊,他明确的感覺到心裏以前空缺的地方被填滿了,卻又似乎填得太滿而又發空了起來。
這不還是在工作嗎?
他又抗拒發生什麽改變呢?
艾倫變得有些小心翼翼,他覺得過度照顧會引起反感,又無法控制住自己過度在意。
軍事議會廳裏總是陰暗,布置得陰森森地,就像是地牢。
艾倫站起來陳述提案。
利威爾坐在他旁邊,支着腦袋,眯起眼睛,打量着正在做報告的男人。
已經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人了。
不,其實早在戰争結束之後,他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只不過對一件事情糊塗了很久而已。
已經由一個急着去送死的小鬼,走過組織邊境開拓的團長之路,成為了軍事議會高級議員,調查兵團堅實的後盾。
這個人在他經歷過或者沒經歷過的時間裏,一步一步成長,正在散發着愈加耀眼的光芒。
是一個耀眼的青年。
本應該是有一個心愛的女孩兒的,即使現在依舊被許多少女追捧。
可是那個人,選擇了一條以前都不敢想的路,和年長的長官一起,帶着一個小孩兒一起生活。
會議繼續進行。
最後一項提案是憲兵團的議員提的,據說那個議員還有一點背景。
果然是一群飯桶,這麽漏洞百出的提案。
利威爾和艾倫在一衆人投了贊同票的時候,果斷丢了反對。
奈爾一臉了然的苦笑,拍了拍那位議員的肩。
軍事議會王政之行,從軍事議事廳離開之後。
奈爾看着艾倫和利威爾走遠的身影,飄飄忽忽地對身旁的皮克西斯說:“你還記得喬尼的身世吧……”
想起那次曝光秘密的婚禮,皮克西斯僵硬地點點頭。
奈爾視死如歸地吸一口氣,“那我告訴你一件事,即使被滅口也有墊背的。你知道艾倫看着利威爾的眼神是什麽眼神嗎?就和我發現我太太懷孕的時候一樣。”
皮克西斯目光呆滞。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馬車,有些刺眼,利威爾眯起了眼睛,坐在他旁邊的艾倫體貼地拉上了簾子。
利威爾別過頭去。
“你如果困就先休息一下,”他聽見艾倫說,“埃爾溫先生家還要一會兒才能到,喬尼應該在那兒玩兒得還不錯。”
他不想說話,甚至聽到了青年的話後,閉上眼睛。
接着他覺得青年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然後仗着身高優勢,輕輕攬住他的肩膀。
“你一直太堅強了,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也可以被照顧。”
“那不是壞事,不會改變你。我只是想讓你生活得更好一些。”
他聽到了艾倫的嘆息。“我一直感謝你,我也一直知道,我過去的糊塗多麽傷人。”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你會真正消除所有顧慮。”
“我很抱歉,那時候沒在你身邊。”
利威爾睜開眼睛,瞟着艾倫的側臉,又輕輕把眼睛閉上。
“.…..或許也不是因為那件事,艾倫。”他頓了一會兒,“也許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要一點兒時間。”
艾倫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卻又輕聲說道,“或許,是因為我在這裏才出現的問題。”他在利威爾皺眉之前說了下去,“請你聽我說完,你以為我在過度保護你。我想這并不是過度保護,而且你要明白,即使這個時候過度保護了,那也是正常的,是其他家庭也可能會做的事。”他握住利威爾的手,“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這種情況下另一方如果想要傳達自己的關心,由于條件限制,除了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大概想不出更聰明的法子。但是這不影響你和我是平等的,絕對的平等。”
艾倫輕聲說着,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看着那人的雙肩。
利威爾士兵長的肩在艾倫的眼裏一直不算寬闊,甚至有些窄。卻就是這樣一雙肩膀,擋下了常人難以應付的危險,在戰争時代擔下過讓人窒息的責任。
這個人沒有父親,母親去世的早,唯一的舅舅确實不明白如何和外甥像正常人一樣相處。
這個人在地下街長大,怕是在自己幼時的那個年齡就已經知曉社會的陰冷。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也貌似絕對不可能不冷酷的人。
在那樣的崗位上,堅持到了最後。
用近乎溫柔的冷靜送葬,用在冰凍之下燃燒的冷酷屠殺。
就是這樣一個神經質,粗暴,不解風情,喜怒無常的人。
在這樣糟糕的表象之下一直隐藏着星星點點地關心,受他恩惠的人會記一輩子,可是那些善意又別扭的提醒,卻被那位施舍者當做習慣忘幹淨。
愛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他知道如何施舍愛,卻不知道該如何接受愛。
如何接受他早就應該擁有的,身邊的人們的愛。
艾倫覺得心疼,一想到這些就止不住地心疼。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這些都是正常的。你的憂慮也好,你受到關心也好,都是正常的。”艾倫親吻身邊人的發旋兒,“你不會被改變,至少不會發生你抗拒的那些改變。”
“在特殊時期,這種特殊時期,不去逞強,接受現狀,接受關心,不是變弱,也不是軟弱——這些其實你也全都明白,你全都明白。不過是和一貫的自我相抵觸嗎?我在這兒,過去,現在,将來。”他正對上利威爾重新睜開的眼睛,看進那雙眼的眼底。“你不需要一個人站在所有人前面了,從戰争結束之後就不再是了——但這并不是因為你變弱了——即使你明白這一點我也還想要在和你說一次,請不要怪我。”然後他笑了,“從戰争結束後,甚至結束之前,你就不是一個人了。”
利威爾其實一直明白。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也不是一個人。
他一個人站在高處不勝寒之地,就算是艾倫,也不能完完全全地理解他在戰争時期面對的東西——沒有人會完完全全明白。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他有過法蘭和伊莎貝爾,有過無數個利威爾班,有過去和現在的104期,有曾經的米克和納拿巴,有埃爾溫和韓吉,當然,他擁有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喬尼,他的親生孩子。
可是在艾倫能走到他的身邊,能把他從巨人的圍攻裏單槍匹馬地救出來之前,他身邊的人從來不和他在真正的水平線上,他們比他或高或低,他們不是真正的同路人。
所以那時即使為了自由戰鬥,也如同身處盲夜般孤獨。
可是今天艾倫的話,或者是這陽光,或者是身上的暖意。讓他突然明白了。
那句話不是那樣的。
并不是,
你不再是一個人。
而是,
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從出生,他的母親為他操勞致死,留給了他愛。
在幼年,凱尼交給他生存資本。
在地下街,即使是在偷盜和殺戮中一步一步走下來,他也被地下街的人記住,在他成為兵團一員後,成為了地下街的傳說。
視他為信仰的士兵。
視他為英雄的群衆。
只要生活在一片天空下,只要一同呼吸着,就會發生聯系,仇恨、嫉妒、關愛、敬仰,只要有情感,便有記憶,而每個人,總會給一個人的生命留下些痕跡,總會給一個人留下些記憶,他們一同活着,他們一同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每個人都活着,而他們這些調查兵團的戰士,更加清楚——活着的意義,便是活着本身。自由的意義,便是可以讓自己的活着,擁有澄澈的希望,擁有無愧于心的價值。
圍牆困住的不是人類的生存,是希望,是夢想。
和巨人的争鬥,不過是,讓心,讓牆內人的心,重新活了過來。
讓每一次呼吸都帶上不可磨滅的自我意識。
一起活着,終将一起死去,本身便是同舟人。而世人,從王宮貴族到平民百姓,從軍官士兵到地痞流氓,對于他,對于利威爾的記憶,必将不可磨滅。
他們促成了他的成長,影響了他的人生,千萬聲呼喚應和着他自己的成為戰鬥的意義 。
他們怎麽會不是他身邊的人,不管這個身邊,是有多遠。
如果是一個人,又怎麽會有不和周圍發生聯系,卻有辦法活着的人。
他聽到了調查之前人民對他的呼喚,他聽到了地下街法蘭和伊莎貝爾對他訴說的渴望,他想起了無數次落在他身上的,民衆希冀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被情感,被記憶,被信賴包裹。這些,來自牆內許許多多的人,也來自他的親人和戰友。
他一直都和其他人緊緊聯系着。
過去,現在,将來。
他不過是,知道這些聯系的存在,卻自我制造了距離,他關心着,卻又帶着宿命般無奈的遠離。
而現在,他終于明白,不管他是如何做的,這些聯系都不會斬斷。
斬不斷。
他以為他是一個孤獨地走夜路的盲人,是艾倫把他帶了出來,從孤獨的盲夜中帶了出來,把他帶向了光明。
原來還不夠。
艾倫握住他的手,斬斷了已經不需要刻意保持的距離,讓那些聯系溫暖又真實地纏在他身上。
是束縛,也是松綁。
艾倫讓他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他拿掉了蒙在眼睛上的布。
他不曾孤獨。
也不曾置身黑夜。
他自黑暗中走來,是因為他的雙眼被那必須劃開的距離擋住。
他摘下那塊布。
便明白他一直置身光明。
艾倫,不是引路人,不是告訴他,前方是明亮的。
而是告訴他,你的來路,也是明亮的。
那一路的黑暗,那一路的孤獨,自身已經化作信仰,附着希望,便本身已是光亮,本身已不孤單。
他從來不是一個人。
只要人還活在同一個世界上,
只要人還可以稱之為人,
就不會有人,是一個人。
利威爾和艾倫走進埃爾溫家院子的時候,喬尼就看見他們倆了,在埃爾溫和韓吉朝他們走過來的同時,喬尼向他們倆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又低下頭拉着迪恩玩兒。迪恩笑着,一雙藍眼睛認真地瞧着喬尼,專注地聽着她說話,不過小家夥的臉上還有淚痕……果然被喬尼耍過。
埃爾溫走在利威爾左邊,看着房子說道:“又把你弄進和奈爾有關的東西裏,我本來想慰勞你一罐兒紅茶,不過,”他一頓,對上利威爾飄過來的目光,他又把眼光一挫,朝艾倫眨了一下眼,這才又看回來,“我想你至少今年不能喝了,對吧?”
利威爾直接給了埃爾溫一拐子。
艾倫在旁邊抿起嘴,知道這是昔日的長官在不觸碰關鍵詞的情況下,向自己一家表示的祝賀。
走到門邊的時候,安妮把迪恩叫了過來。
“艾倫叔叔,利威爾叔叔~”
生平頭一遭被人叫叔叔,還是被和艾倫放到一個輩分上,利威爾配合着艾倫給了迪恩禮貌的回應之後心情依舊有些微妙,看着迪恩柔軟的貼着面頰的金色頭發,和那雙柔軟到出水的藍色眼睛,越發覺得似乎從這小孩兒身上看到了非作戰狀态的愛爾敏的樣子,之後他提醒着自己這是埃爾溫的孩子,同時果斷地鄙視自己的判斷,堅定地認為這孩子和愛爾敏那樣可愛的類型不會沾邊兒。
他們坐在安妮家的會客廳裏,安妮過了一會兒親自給他們端來飲品。她在把紅茶遞給埃爾溫和艾倫之後,微笑着往利威爾手裏塞了一杯牛奶——這姑娘一定是故意的。
她加了幾分力道把那杯牛奶放到并不是真的對她的調皮那麽在意的友人手裏,迎着對方上挑的眉毛,把面上的笑容擴大了些,“我想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你了。”——所以你得喝完。
利威爾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一段兒時間脾氣太好了以至于這姑娘越來越嚣張。
過了會兒他聽到喬尼叫他的名字,便離開沙發往陽臺上走去。
埃爾溫看着利威爾走到陽臺上——喬尼和迪恩在一邊玩兒着,安妮站在一旁看,他站到了安妮的邊上——又收回視線,看着同樣剛剛收回視線的艾倫。
“艾倫,名字想好了嗎?”
艾倫輕輕搖了搖頭,靠在沙發上,“我還沒想到這麽早定下來,而且您知道,我對男女孩兒的名字都不了解。”
埃爾溫從外套的內兜裏掏出一個小冊子,遞到艾倫手上。“韓吉拖我交給你的——你知道她今天有皇家研究報告來不了。”
艾倫手中的小冊子是皮質的,躺在掌心十分舒服,封皮上是飛舞的花體字“起名哲學”。
“.…..韓吉小姐還真是周到。”
“她自己不是這麽認為的,”埃爾溫思索着轉述韓吉的話,“她說正是因為利威爾都能把’喬尼’這個名字安在女孩兒身上了,再讓他起名字是一場災難。”——所以必須把這項工作交給小天使~~……埃爾溫忽略了語氣詭異的這一句。
“喬尼怎麽了嗎?”艾倫把小冊子收起來,有些好奇。
“喬尼是’男人’的意思。這是一個男孩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