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土難離

年根子底下村裏人正多,消息傳得也快,因此在大門口挂出白幡沒多久就來了不少前來幫忙的鄉親。在一個本家主事人的張羅下,人們報喪的、盤竈的、縫孝服的,剪紙錢的,很快就有條不紊地忙活了起來。每到冬天,村裏總會過世幾位老人的,大家對此已是司空見慣,這種場合俨然成了一個小型的聚會,所有的人都是邊幹活邊閑聊,一時之間,屋裏院裏好不熱鬧。媽媽雖然哭得兩眼通紅,但仍抽了個空兒,悄悄囑咐方菲把她和方程的房門鎖好,免得有人進去弄亂了。

到了下午,送去火化的車回來後,一家人哭哭啼啼地把奶奶的骨灰盒迎到搭在堂屋的靈棚裏,接着就是等接到信兒的親戚們前來奔喪了。來個親戚大家就哭一陣兒,再來一個又哭一陣兒。方菲是女孩子,除了跟着大家哭,倒也沒什麽摔碗砸盆之類的任務。

第三天就是發喪的日子,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從村口緩緩地移到方家的祖墳裏,把奶奶還有她那平凡而艱辛的一生埋葬在遠離村莊的一抔黃土裏。随着時間的推移,奶奶終會被人們遺忘,等村裏這些滿地跑的孩子們長大了,或許根本不會知道有一個人也曾經在這片同樣的土地上生存過,她也有過歡喜,有過悲傷,甚至夢想,只是所有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時間的洪流所淹沒。人這一輩子,也不過如此吧,風光無限也好,寂寂無聞也罷,到頭來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

也許天地間唯有精神才是永恒的,而這種精神正是靠你我般平凡如草芥的人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即使我們終不能留下什麽讓世人記得我們曾經來過,但活過不就是一種精彩嗎?奶奶走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方菲都覺得異常空虛和壓抑,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趣,直到有一天終于想明白了這一點,整個人才慢慢恢複了生氣。

正值喪期,更不便出門了,方菲于是徹底打消了年前進城的想法。奶奶的喪事辦完後,二姑的事也就沒什麽可隐瞞的了,方菲這才知道爸爸十幾年來到過許多地方打聽二姑的消息,光車船票就攢了一大抽屜,可惜沒有任何線索。也許正如爸爸所說,最大的可能是二姑真地已經不在世上了,要不這都什麽年代了,她不可能還不跟家裏聯系。事到如今,二姑的下落也只能成為一個解不開的迷了。爸爸把奶奶珍藏的那張全家福包好了,也放到裝棗的小木盒裏,然後合上蓋子,“啪”得一聲落了鎖。

按照當地的風俗,家裏有老人去世後,前三個年是不能放鞭炮也不能拜年的,因此這個年倒也過得清靜。方菲本來跟姜誠約好了初六在縣城中心公園的門口見面,沒想到初五那天天就一直陰沉沉的,夜裏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第二天早晨,方菲睡得正香,就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剛一睜開眼睛忽然覺得房間裏格外的亮堂,又趕塊閉上了。這時電話已經不響了。過了一會兒,聽到隔壁的方程敲了敲暖氣管子說:“姐,姐夫又來電話啦,說取消你們今天的約會!”方菲躺在被窩裏大聲說了句“知道啦”,接着又苦笑了一下,這些天常常就近用方程房間的分機接電話,方程再傻也看出門道來了。

方菲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聽到媽媽喊他們吃飯時才懶洋洋地穿上衣服起來。推開門一看,嗬,好大的雪啊,院裏,屋頂,樹上,到處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着,短短一夜之間外面已經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看來,幾天之內都不好進城了,村裏人多嘴雜,她又格外地引人注意,當然也不能這麽快就讓姜誠到家裏來,那就只好再忍幾天了,好在兩人幾乎天天打電話,想見面的願望也沒有那麽熱切。

轉眼又到了初十,地上的積雪已經化了一多半。前一天,小姨已經打過電話說要來看望方菲,因此方菲早早就起來和媽媽一起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準備迎接小姨的到來。結果,正上初中的小表弟也來了,小表弟早就迷上了方程的電腦,這次當然也是專程為此而來的。大家都邀小姨多住幾天,小表弟當然是一百個願意,小姨便答應了。方菲想到再過一周就要開學了,也沒必要再進城了,不如提前兩天回學校,于是就給姜誠打了電話,讓他提前去買票,正好學生證還在他手裏。

小姨走後不久,姜誠就打來電話說,所的坐票都賣沒了,只有十五晚上的還有幾張,所以趕緊買上了。方菲一想年也不過如此,在不在家過十五就更沒多大意思了,于是就說幸好買上了。

母親知道後,只是唠叨了兩句,就忙着去給方菲準備開學要帶的東西了。等到了開學那天,把東西擺在茶幾上一看,除了路上吃的,還有一瓶豆瓣兒醬、一大袋紅棗、一包枸杞子、幾包當地的特産酥糖什麽的。方菲把東西全都裝到手提袋裏拎了拎,頓時皺起了眉頭,就想再掏出點兒來。方程卻接過去說:“這才多沉,我拎着就行。你不是還有壯勞力嗎?考驗他的時候到了!”

因為火車是在夜裏到站,所以方菲下午就和方程先到了小姑家。姜誠和他父母果然也早已等在那裏了。姜誠的父親長得濃眉大眼,高大魁梧,是那種典型的不怒自威的人,原來在公安系統工作,後來下了幾年海,現在在當地辦了一家小型的皮衣加工廠,但方菲知道其實他私下裏非常和藹,常常被姜誠的母親搶白得無話可說。小時候,姜誠用石子打壞了人家的玻璃,她做為唯一的目擊證人卻幫着姜誠說謊,姜伯伯還打過她的屁股一下,從那兒以後,方菲每次看到他都會變得規規矩矩的,其實心裏并不十分怕他。姜誠的母親和小姑一樣,早就不出去工作了,致力于照顧家人和享受生活,看似能說會道,其實心機很少。

雖然跟姜誠的父母都已經很熟悉了,但是首次被兩位老人家用看兒媳婦似得眼光盯着,方菲一開始還是很小心地做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乖巧地叫了聲姜伯伯和李阿姨後,坐下認真地回答長輩們的問話。過了一會兒,又發現大家好像還是和從前一樣,便又放松下來,把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的姜誠身上。一個月沒見,姜誠白了,也胖了,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更有風度了。方菲恨不得一個子就撲到他懷裏再也不分開,姜誠的眼裏也充滿了炙熱,但是當着衆人的面,兩人反倒不好意思太過親熱,只好不停地用眼神進行交流,或是乘人不注意彼此碰一下,那種幸福與甜蜜不言于表。

說了會兒話,姜誠的父母便起身說要回家做飯了,小姑忙約他們一起吃,說家裏都準備好了。姜誠的父母推辭了兩句,就答應了。姜誠乘機站起來說有個東西要讓方菲看看,必須得回去一下。李阿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說:“時間不要太長了,一會兒我過去叫你們。”方菲臉上一熱,姜誠卻聳聳肩說了聲“知道”,就拉起她走開了。

方菲已經好長時間沒進過姜誠的房間了。小時候也沒覺得怎樣,大了反倒有了距離,大家都刻意回避着這一點。現在一看,原來姜誠的房間已經完全變了樣,換了一套原色系的組合家居,配着深藍色的窗簾和床單,顯得深沉大氣。方菲還沒細看,姜誠已經拉好窗簾,轉身朝她走了過來,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忙閉上了眼睛。忘情中,姜誠一腳把門關上,帶着她移動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原來已經到了床邊。兩人身子一軟,同時倒了下去。方菲覺得姜誠壓在自己身上的感覺跟以前大是不同,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的吻已經暴雨般落了下來,一陣陣酥麻中,一只大手已經滑入她的衣服裏,頓時失去了理智。正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方菲忙睜開眼說:“壞了,你媽來了!”

姜誠也抽出手,拉好她的毛衣說:“別怕!”說着就拉着她起來,又在她緋紅的臉上親了一下,才撫了撫褶皺的床單說:“我去看看。”

方菲心裏咚咚直跳,胡亂整理了一下頭發,趕快跑到窗前拉開了窗簾,這時已經聽到表哥和方程“妹夫姐夫”的亂叫起來,忙穩定了一下心神,跟了出去。方程一看到她出來了就問:“姐,我姐夫給你看什麽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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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菲忍俊不禁地指着他說:“你也跟着瞎叫!沒什麽好東西,就是他新裝修的房間。”

“什麽新裝修的,這都多長時間了!我看你真正看到的東西是不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方程指手劃腳地說。

“胡說些什麽,姜誠怎麽能是東西?”方菲忙解釋說。

“這我知道,他本來就不是東西。”表哥也笑嘻嘻地說。

“去你的!”姜誠聞言馬上推了他一下。

“好好好,你是東西,你是東西!”表哥用雙手護住胸口笑道。

幾個人鬧了一會兒,又來到姜誠的房間。方菲這才得以仔細欣賞了一番,幹淨的木質地板,一塵不染的書桌,整齊的書櫥,雖然完全變了樣,但仍然保持着姜誠一貫的潔淨風格,一點兒也不像自己,每次出門時都把身上收拾得油光水滑,其實有時候連被子都懶得疊。好在姜誠早就知道她丢三落四的毛病,雖然有時候也會無奈地說句“你這個小迷糊”,但從來都不生氣,還經常不聲不響地幫她處理好因為她的一時迷糊而造成的被動局面。

大家品頭論足地看了一會兒家居和擺設,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挂在牆上的一副毛筆字上。只見上書四個大字“天道酬勤”,字體渾厚,筆力剛勁,給人一種強烈的震撼。方菲仔細一看落款,果然是姜誠,不禁點頭感慨道:“真有水平,看來以前小看你了。”另外兩人也紛紛附和。

姜誠笑道:“一年前寫的,當時心裏就有一種想表達的欲望,估計這就是我的巅峰之作了。”

正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外面傳來李阿姨喊他們過去吃飯的聲音,表哥和方程這才記起他們此行的目的。方菲想起小姑最拿手的油炸湯圓,不禁咽了咽口水說:“走,趕緊吃湯圓去!”

吃過晚飯,又坐了一會兒,小姑便對小姑父說:“趕早不趕晚,要不這就動身吧?”小姑父穿上羽絨服先去車庫開車後,大家這才一起下了樓。因為有年輕人,長輩們反而跟在了後面。到了樓下,把行李放好後,方程就坐到了前排。姜誠和表哥互相拍了拍肩,一切盡在不言中。方菲和每個人都告了別後,也打開車門上了車。離別的滋味總是無限傷感的,更何況對于這裏面的每個人來說,這很快就成為了一次此生再難忘卻的訣別。

到了車站,時間還早,小姑父在站外等着,剩下的三個人就進了候車廳。方菲拉着行李箱在熙熙攘攘地大廳裏找了個空位坐下後,忽然間就覺得周圍那些熟悉的鄉音和熟悉的裝束都變得那麽親切,好像聽也聽不夠,看也看不夠似得,一時間也說不上心裏是一種什麽滋味,原來自己根本就沒有在家待夠,但是離開已經成為定局了,而且關于家鄉的一切都将成為過去,即使半年後還會回到這裏小憩一陣,也終将無法走進她的心裏充分感受到她那份獨有的美麗和溫情了。

終于還是到了檢票時間,三個人一起站起來加入到緩緩前行的隊伍中去。方菲一邊挪動着腳步一邊對并排而行的方程說:“家裏以後就靠你了,別光玩游戲了,啊!”

“姐,我知道,你放心吧!”方程說完後,就把手裏的袋子遞給了身後的姜誠。

姜誠于是說:“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方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菲才說:“姜誠哥,我姐可就交給你了!”

姜誠鄭重地點點頭說:“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方菲的心裏頓時翻起一陣滔天巨浪,忙轉過頭去,不敢再看方程一眼。

列車呼嘯着離開站臺,駛入冰冷的月色中,很快就把家鄉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遠遠地甩在了後面。方菲靠在姜誠肩上,再也止不住滾滾而出的淚水。姜誠大約心裏也不太好受,只是默默地摟着她,用紙巾為她擦了又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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