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不在,我要下雪了
他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從這兒過去,郵程難渡,車馬難行。
但當季霖緊緊抓着他的手,在五月末的夜晚,帶着他穿過熙攘的人煙,奔跑在不屬于他們的小城裏,他覺得這便是家了。
瑤水河畔,沉沉夜色四合,星在天上閃爍,但都不如季霖眼中的光彩。
陳思維好久沒這麽跑過,彎下腰大口喘着氣,額頭溢出汗水,滴在并不柔軟的江灘上,他嗓子有些幹,一時說不出話來。
季霖卻像沒事人一樣,只是呼吸粗重了些,他扶起陳思維,擦掉他額上的汗水,笑道:“才這麽點距離,就跑不動了嗎?”
陳思維啞着嗓子道:“又不是拍日劇,慢慢走不行嗎?” 方才他在電影院不過說了句帶我回家,還有好多話沒說完,季霖就像發了瘋一樣,先是把他按在椅背上狠狠吻了很久,許是年輕人的熱血無處釋放,又拉起他的手,在瑤水城裏狼奔豕突的跑。
路上不少人望着莫名其妙的兩人,以為在拍電視劇。
陳思維卻随他去了,他絲毫不覺得丢人,畢竟最丢人的事情,這些天他已經歷許多。
兩人沿着瑤水河緩緩走着,遠處的天邊有閃着光的風筝在飛,長長的光帶将江灘與天空連在一起,如銀河劃破天幕。
那是很貴很難放的夜光風筝,陳思維沒有放過,他只是想起小時候媽媽紮的紙風筝,有燕子、蝴蝶、老鷹……每年都做一個,畫的十分漂亮,上面還寫着他的名字。他會在春天的河堤上牽着風筝線,看風筝帶着他的姓名飛上天空,就仿佛自己在飛一樣。
季霖看他瞧着風筝發呆,便道:“我們也放風筝吧?” 他看到不遠處正有一個小攤,一個老人守着一堆風筝。
陳思維搖頭道:“天太黑了,等我們回家,我帶你在河堤上放我媽媽做的風筝。”
季霖轉過頭深深望進他的眼裏,雙眼明亮如煙火。
兩人牽着手走了一會,看到不遠處有一對高中生戀人在嬉戲打鬧,他們手裏揮着煙花棒,煙火在暗夜裏雀躍飛舞。
男生突然對着瑤水河大聲喊道:“我永遠喜歡高三二班的……” 呼聲被江風吹進夜色裏,湮沒了最後的名字,卻在天水間悠遠回蕩。
那女生轉頭看到他們二人走過來,有些害羞的拉住男生的衣服,似乎是讓他別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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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維瞧着有些羨慕,高中生的愛情多麽豐沛又簡單,豐沛得江風都包裹不盡,簡單得永遠二字就這樣輕易被承諾。
季霖似乎也有所觸動,他輕聲問道:“維維,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向你告白的那個夜晚嗎?”
怎麽會不記得呢?那時的季霖也才十八九歲,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在無人的梨花操場上,在明滅的三束煙火中,他用最動人的嗓音,撫摩最動人的詩歌,然後把他擁入懷裏。
“你在這裏等等我,我很快回來。”季霖在陳思維額上輕吻了一下,朝那對高中生情侶走去。
三人交談了一會,情侶牽起手朝別處走去,季霖手裏拿着幾根煙花棒回到原處。
他面對着陳思維,依次點燃手裏的煙花,火光陡然照亮兩人之間逼仄的夜色,天地間仿佛只有這一點光亮。
陳思維擡頭定定的看着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江灘空曠,煙火微弱,他卻覺得自己站在萬頭攢動裏,火樹銀花下,整個世界都看着他和他的愛人。
“在點燃三根煙花的夜裏
一開始是為了看到你的臉
接下來是為了看到你的眼睛 ”
季霖的目光比火花還要熾熱,不容置疑的落在眼前人被微微照亮的臉上,從那雙全然濕潤的雙眼流連而過,最終落在他柔軟的唇上。
“最後是為了看到你的嘴唇”
話音剛落,煙花燃盡,黑夜再次将兩人裹進懷裏,陳思維藏在眼裏的眼淚倏然滾落。
“而餘下的黑暗,是為了想起你的全部。”
他缱绻的停頓了片刻,将眼前人抱入懷中,低下頭吻上他被淚水沾濕的唇,輕柔舔舐,極盡溫存。
詩的最後一句無需再說,他的心上人已經在他懷裏。
陳思維閉上眼睛,他不想承認,即使已經過去三年,面對季霖的溫柔告白,他還是會忍不住臉紅,心跳如鼓。
三年前,巨大的驚喜将他砸的頭暈眼花,接踵而來的惶恐又讓他患得患失。
三年後,除了一樣鼓動的心跳,一樣發燙的臉頰,他心裏只剩下被熨帖過的安寧。
“維維,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一直都在五月裏,就像現在這樣。”季霖将下巴墊在陳思維的肩上,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說法過于矯情,又補充道,“唉,怎麽說呢,就好像不用擔心自己穿少了會着涼,也不用擔心太陽太大,陽光剛剛好,溫度剛剛好,什麽都剛剛好,很舒服,很想睡覺。”
陳思維剛聽他念完優美的情詩,又聽他這般毫無文采的大白話,感動還未散盡,卻悶笑出聲。
“你別笑我啊,我語文真的很差,小時候為了寫好作文,背了很多詩和散文,可惜不怎麽管用。” 季霖松開懷抱,雙手握住陳思維的肩,有些懊惱的為自己開脫。
陳思維便不再笑,只是眼中還留有七八分笑意,他問:“我在是五月,我不在呢?”
季霖垂下長睫,聲音帶了些許委屈:“你不在,我要下雪了。”
陳思維怔怔的看着季霖,竟說不出話來。
兩人在江灘邊又牽着手逛了許久,像是飯後散步的老夫老妻一樣,說着些過去、現在和将來的瑣碎事情。
他們決定後天就啓程回陳思維家,先把這裏的東西收拾好,然後同沈耀言和方絡道個別,再細心挑選一些禮物,給陳思維媽媽帶回去。
陳思維心裏又興奮又緊張,他和母親已經許久未見面,到時候見面或許還不如季霖來的自然。
“阿姨真挺想你的,我去你的房間看了,那裏還是收拾的好好的,就好像你一直住在那裏一樣。”季霖見他提起母親就緊張,便安慰道。
陳思維一聽眼眶又紅了,“是我不好,不該一直不回家。”
季霖忙道:“我們以後可以經常會去看她,或者把她接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陳思維側目看他:“你能接受和長輩一起住嗎?”
“那是你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我當然接受了。”季霖理所當然道。
陳思維知道他沒有母親,握緊了他的手,溫聲道:“媽媽一定會把你當做小兒子一樣疼愛的。”
季霖笑起來,在他耳邊輕聲道:“小兒子卻只想好好疼愛大兒子。”
陳思維心中湧起的溫情都被吹個一幹二淨,他輕輕推開季霖,朝公路上走去。
兩人在街邊小攤買了幾串燒烤,打算回租的房子。
小區裏的住戶以老齡人居多,現在已經将近十一點,還亮着燈的住戶很少。因着小區老舊,路燈也壞了許多,季霖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牽着陳思維的手走在不太寬敞的水泥路上。
“以後我買個大房子,二環內,四個房間,我們一個,媽媽一個,書房一個,健身室一個,好不好?”
陳思維問道:“你不要錄音室嗎?” 他知道季霖一直在忙配音事業。
季霖笑道:“不用,那在書房就可以了,至于我專門錄音的地方,以後帶你去看看,那裏的朋友一直都很想見你。” 他的維聲工作室已經走上正軌,可以放心的介紹給陳思維了。
陳思維以前和季霖的交際圈子極少有接觸,現在季霖主動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他,他心下有些說不清楚的感受,他想了想,問道:
“方絡真的是李佳容的女友?”
“是啊,李佳容追的方絡,她們在一起兩年了,不過李佳容父親還不知道。”
陳思維驀的想起之前馬奔和李教授談論要給李佳容和季霖做媒,還有馬奔給他發的兩人“約會照”,心裏有些無奈的好笑。
季霖突然回過頭,聲音帶了幾分不正經的笑意:“你不會以為我和方絡有一腿吧?”
陳思維心想還是不要告訴他馬奔發郵件的事了,便道:“方絡一個精英律師,和你不太相配吧。” 他的意思是方絡看起來幹練嚴肅,季霖又這般跳脫不着調,兩人性格不太相符。
季霖卻會錯了意,笑道:“那是,天下地上,能配得起我季霖的,也只有一個維維了。”他面對着陳思維,牽着他的手一邊後退一邊笑着。
昏暗的路燈下,陳思維卻覺得季霖整個人在發着光,他眯了眯眼睛,發現真的是有強烈的光照在季霖臉上,還有陡然響起的汽車引擎聲。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季霖狠狠推開。
一聲巨響在悄無聲息的小區裏突然炸開,陳思維被推到地上,額頭碰上一塊堅硬的石頭,右手腕在地上挫傷,火辣的痛覺瞬間蔓延開來。
他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頭晃了晃,血流過眼睛,他努力睜開,看到一輛轎車撞在一棵樹上,車頭變了形,而他的季霖,仰面躺在一邊的草叢裏,無聲無息。
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如堕冰淵,腦子裏嗡的一聲有什麽炸裂開來,還沒思考人就已經連滾帶爬的撲到季霖身邊。
“季霖,季霖,季霖……” 陳思維手足無措的抱着季霖的上身,額頭上流出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季霖緊閉的雙眼上。
他失神的喊了幾聲,才突然醒覺應該叫救護車,又哆哆嗦嗦的在身上找手機。他整個人都發着抖,受傷的右手劇烈的痛着,他都快拿不住手機,花了好些時間才把電話打通,斷斷續續的說地點和情況。
“別怕,季霖,醫生要來了。”陳思維嘴唇哆嗦着,季霖卻一直閉着眼睛,他急忙俯下身親吻季霖的嘴唇,妄想這樣季霖就會醒來。
四周的小區住民聽見這麽大的動靜,不少人打開窗戶看,一時人聲頓起,還有一些人趕下來看情況。
陳思維卻抱着季霖渾然未覺,季霖說他不在的時候就要下雪,現在好像真的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從天上落下來,馬上就要把他們淹沒,好冷,他緊緊抱住季霖,好像這樣可以暖和一點。
“季霖,你還要帶我回家。”
血和淚在臉上混合流下,陳思維好像聽到有人在哭,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哭的他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明天就帶你去放風筝好不好?”
很快警笛聲響徹小區上空,這裏被警察快速封鎖起來,一些還穿着睡衣的大爺大媽們圍着看,救護車下來的醫生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抱着傷者的人拉開。
“這位先生,請不要耽誤傷員的治療。” 醫生朝陳思維大聲吼道。
陳思維怔怔擡頭,手中一下放松了力道,季霖很快被擡上擔架送入車中。
“你是傷者家屬嗎?是就趕緊上來,你的傷口也要處理。”醫生轉頭問他。
陳思維哪裏還聽得進去他的話,他的目光牢牢粘在季霖身上,不需要說,整個人就又撲了過去。
“這裏還有一個!”外面的護士指着被撞變形的轎車頭急聲道。
原本盯着季霖的陳思維聞聲轉過頭,看到那輛奧迪車駕駛座前的車窗上一片血跡,一張滿面是血的人臉攤在方向盤上。
陳思維面目扭曲起來,他想下去掐死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但救護車門被猛的關上,割斷了他的視線,他回過神,轉過頭看着季霖,表情又溫柔起來,只是眼淚卻開始止不住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