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邵以歸千挑萬選的健身房完全對不起他的用心。這才第一回邵以歸同唐林問來到這個地方,結果就出大事了。
那個時候,自己也算半個外行的邵以歸充當教練向唐林問介紹行徑的器械,準備帶人先去換衣服,接着,王南月走過來。
“以歸?”王南月語帶驚喜,重逢邵以歸讓他只差沒整個人撲上來。
邵以歸以前有過那麽多情人,老天絕對是看他不順眼,派唯一唐林問認識的那個來折騰他。邵以歸從來沒感到過如此狼狽不安,他不自覺偷瞥了身邊的人一眼。絲毫沒有僥幸,完全可見唐林問也認出了王南月就是那個曾經在酒吧被邵以歸談分手的情人。
“以歸,我們能重逢,這一定意味着什麽。”王南月高興地開口說道,然後,他才注意到一旁的唐林問,“以歸,這位是你朋友?”
王南月是邵以歸少有的分手後在通訊錄拉黑的前情人,主要是這個年輕男孩很不懂事又太纏人,邵以歸簡直把對方當成麻煩。四年前他費了一番力氣才擺脫對方糾纏,沒想到眼下居然會有那麽不巧的遭遇。不過話說回來,曾經的邵以歸也同樣很不懂事,如今的他學會對情感更尊重敬畏的态度,對于當年自己将對方棄若敝屣的做法多少愧疚,此刻無法冷漠的理直氣壯,面對主動上前打招呼的人,他耐着性子禮貌寒暄:“好久不見,南月。”他刻意回避對方的問題,“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邵以歸一定表現得太小心,他也注意到自己下意識向唐林問靠近一步,并站到後者身前。王南月若有所思的疑惑目光露骨在唐林問身上停留了那麽一會兒,他的打量可以說很失禮。邵以歸語氣微微冷下來,“今天我和我朋友先約好了,改天再和你敘舊吧。”他盡量客氣地下逐客令。
王南月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明顯受傷的情緒,他擡頭直直望向邵以歸。“你怎麽變成這樣?”他顯得難以置信,就好像邵以歸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情。
邵以歸懶得多想王南月在說什麽,他若無其事聳了聳肩随口附和:“四年了,大家的變化都很大。”
話雖如此,王南月的變化其實很小,他一點沒變得稍稍懂事些,這時候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簡直比四年前更口無遮攔:“你還記得嗎?當初你把我帶到這家健身房來,你故意弄得我一身汗,然後帶我去浴室,我準備洗澡,你卻跟着我一起進隔間——那時候,你答應過我再也不會帶別人來。”
邵以歸完全不記得這件事——準确說,他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這類事有太多雷同。曾經能當大衆情人的邵以歸除了自身的軟硬件條件好,也因為他的手段花招不少。他曾為了情趣帶人到健身房的浴室,電影院的包廂,甚至有過他的辦公室,以此玩一些特殊PLAY。王南月大概在這些過程中說過以後不許邵以歸帶其他人來的話,那時邵以歸怎麽可能放在心裏?
——那時,他怎麽可能想到自己會在四年後落入如此境地?
唐林問怎麽可能聽不明白王南月已經詳盡具體到只差沒說出xing愛過程細節的說辭?
他會怎麽想?
邵以歸曾經為了情趣把情人帶到健身房,今天,他帶唐林問前來。所以,唐林問和那些情人又有什麽區別?
“——不是這樣的。”
邵以歸根本來不及在意王南月還在一邊,他沒頭沒腦對唐林問說。
唐林問似乎沒有聽到邵以歸的說辭,他望向王南月,突如其來開口道:“恕我直言,我記得四年前邵總便已經告訴你,沒有簽字的口頭承諾他未必遵守,如果你記不住他說的這句話,又何必記住他答應過你的其他話語。”
王南月被說得愣了好半天,他好不容易回過神,明顯情緒更激動憤懑,充滿敵意地瞪向唐林問:“這是我和以歸的事,輪不到你插嘴。”
唐林問神情不變,不緊不慢指出:“既然剛才那番話你是說給我聽的,那麽我就有必要對此作出回應。”
主要因為邵以歸清楚王南月不是觀察力敏銳的人,所以,他沒想到對方能一下子識破自己和唐林問那正微妙且難以界定的關系,但仔細想想,他的心意昭然若揭,這讓王南月不僅看出,并心生嫉妒,眼下有意挑釁。
作為過來人,邵以歸很清楚王南月這是在自尋死路。
而事實确實如此,只兩句話,王南月便招架不了。不知道怎麽反擊唐林問的王南月張嘴結舌半天,最終選擇了最愚蠢的反應,他轉向邵以歸。“以歸,全身上下,他究竟有哪裏能比我好的!”
邵以歸不自覺沉下臉警告道:“南月,我希望自己能夠對你保持該有的禮貌,但你若再對他出言不遜,我想我是沒有辦法忍耐的。”
“你……”王南月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邵以歸用“該有的禮貌”的下限對王南月說:“我認為我們也沒有敘舊的必要,今天就此作別。”
王南月怨憤至極地看了邵以歸一眼,他學不會忍耐和收斂,發洩地沖唐林問丢下一句“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但新人遲早也會變成舊人的!”,接着,幾乎用跑的快步離開。
災難的根源終于離開,可是災難卻沒有就此結束。邵以歸覺得王南月最後那句簡直是針對自己的詛咒。他為此慌張卻束手無策。“那是不一樣的……”擅長語言的人為自己的措辭無能為力,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只能重複那毫無意義的否認。
聞言,唐林問冷靜點了點頭:“我知道那不一樣。正因為完全不同,所以你約我來健身的時候才完全沒想起曾經和情人來過這裏,你甚至沒有認出這家健身房,不然,應該至少會換一家。”
唐林問用邏輯來判斷邵以歸的心,卻還了邵以歸一個清白,邵以歸也不知道自己是放心多一點,還是傷心多一點。
“無論如何,你明白就好。”他輕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确能夠明白。”唐林問慢慢說。
邵以歸從對方的語調中聽出一個“但是”來,他警覺地轉頭望向身邊的人。
唐林問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後,他開口道:“今天到此為止,我先回去了。”
“為什麽,你說你能夠明白?”邵以歸不自覺緊張。
唐林問解釋道:“游泳的技巧是可以用文字描述的,任何人都‘能夠明白’怎樣的動作要領能夠讓人浮出水面,但即便對此文字倒背如流,不會游泳的人還是會被淹死。所以,大多數的時候明白一件事并沒有意義。”
邵以歸聽着對方繞了一大圈的說明,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說辭。
“總之,”唐林問徑直道出自己的結論,“今天你到此為止,我現在就回去。希望你不要破壞我打算獨自待着的計劃。”
邵以歸被孤零零留在了健身房。
唐林問的計劃原本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破壞。邵以歸更不會那麽做。
有很長一段時間,邵以歸只是站在原地發怔。
其實他有必要得意的,因為他終于琢磨明白剛才唐林問都做了什麽。是的,唐林問走了,他毫不遲疑将邵以歸丢下,可是,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為他在生氣,包括之前與王南月的争鋒相對,這實際可以說是争風吃醋。如果他沒有那麽在意邵以歸,現在,他會若無其事在動感單車上踩單車,随意與邵以歸閑聊兩句,就好像王南月根本不曾出現。
可是,唐林問做不到。
同樣道理,邵以歸也做不到。
他做不到為此得意,甚至無暇偷偷慶幸,現在,他只顧得上擔心唐林問的心情。做錯事的那個人是他,在他輕率不懂事的時候犯的錯,如今卻惹來唐林問的不快。
良久之後,邵以歸拿出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在與唐林問的對話框輸入——
/我不是有意打擾你想一個人待着的計劃,只是之前每天都會給你發一個笑話,我覺得這應該風雨無阻。
今天的這個笑話聽起來可能不是很好笑,就好像如果我告訴你今天有一個精心打扮穿得很華麗的人在馬路上狼狽摔倒,沒看到這個畫面你不會覺得有多好笑。所以,只能希望你盡力想象這個畫面——
在一個很熱鬧的健身房裏,有一個為了今天的約會精心打扮的人,衆目睽睽之下站在原地發呆。大家都知道他剛遇到前情人,被真愛給丢下,他也不趕緊躲起來,只傻傻站在原地,接受大家幸災樂禍地打量。/
/我知道這個笑話很難讓你笑。/
/即便我沒法令你笑,但希望你至少別太不開心。/
過了片刻,有消息抵達邵以歸的手機。
那是來自唐林問的。只有三個字。卻足夠讓邵以歸相信他又重新擁有全世界。
/我笑了。/
什麽也沒做的邵以歸在離開健身房的時候,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沒想到,他被王南月截住。
王南月看起來有些高興。“我正要走的時候看到你那個情人一個人走出來,我特地留下來等你,你沒追他,過這麽久才出來——你們分手了?”
邵以歸明白今天的事主要是自己的錯,他無意責怪王南月,但有些話必須說清楚:“如果他同意和我交往,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我會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來思考如何避免他同我分手。所以,我和他并不是分手。但另一方面,我很清楚我們在四年前便分手了,希望你也能搞清楚這一點。”
王南月眼中透露出受傷的神色,卻一副癡心不改的模樣:“以歸,我一直在等你,所以我才不時來這家健身房。我們複合吧。”
邵以歸冷下表情說:“如果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又何必和我說話?”
王南月吃了一驚,語調下意識提高尖銳:“你怎麽也這麽說話!以歸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邵以歸說話都會留有餘地,但唐林問潛移默化,他不自覺深入到那個更真實的世界,不過比起必要時信口開河的唐林問,他更傾向于最不浪費生命的直接态度來對事對人。盡管混身于商場,邵以歸喜歡自己這一變化。這讓他處事更堅定有力。“我們的關系四年前已經結束,盡管當時我的處理方式可能不夠好,可無論如何,你不該一廂情願認為我是什麽樣子的,也不必如此。”
王南月怔怔聽着邵以歸的說辭,大概花了半分鐘時間才接收自己聽見的一切,之後,猛地回過神,他抓住邵以歸其中的一句話,“對!那時候你沒有處理好,所以,我們重新再談一次!”他急切說道,“我們回那家酒吧!重新再談一次!”
邵以歸能從王南月的眼睛中看到渴切的流連不舍,後者想要的不是一個更得體的分手儀式,他希望舊情複熾,或者至少重溫舊夢的一次機會,這不是邵以歸打算給對方的,也絕無可能,可話說回來,唐林問最初對邵以歸那負分的認識,就是出于那場分手。這是邵以歸處理得最草率冷酷且粗暴的一場分手,如今王南月依舊放不下這段舊情,邵以歸有責任親手畫下這個句點。
思索之後,邵以歸點頭同意:“也許你聽不進我說的話是因為我沒有好好說。這一次,我會認真和你談。”
邵以歸開車帶王南月來到這家他最熟悉的酒吧。他和唐林問重逢的地方,盡管那時他一無所知。
最近幾年,與其說收心養性不如說徹底開展太監生活的人除了工作和日常必須幾乎足不出戶,若不是這家酒吧的酒保是他朋友,而這酒吧也能讓他感受到自己與唐林問曾經的聯系,他肯定不會再踏足一步。而即便他還偶爾前來這家酒吧,整整三年,他前來的次數一個手就能數清。
所以,當這個傍晚他帶着王南月來到酒吧,酒保稀奇挑眉打量他:“今天是什麽好日子,以為不會再出現的客人一個接一個來。”
邵以歸沒能留意這句話。他已經讓王南月自己找位置去,只是過來打個招呼順便點酒。處理王南月的事是當務之急,而所謂“不會再出現的客人”他完全不可能聯想到唐林問,于是,這時候僅僅漫不經心應了一句,點了酒後很快朝王南月走去。
時間還早,酒吧裏客人不多,空座不少,王南月選擇了當年那個位置。
“你還記得這個角落嗎?每次你帶我來,都喜歡挑這裏。”
邵以歸還未落座,王南月便率先說道,他似乎不記得這裏發生的不愉快,一個勁回顧在他看來快樂的時光。
“你說得很對。”邵以歸順着王南月的話說,“我偏愛這位置。人都是有固定喜好的,就好像在這家酒吧,我最喜歡的便是這裏,這不會因為今天是周一,明天下雨,或者一個月未來而有所變化——所以,如果我喜歡你,同樣不會變。”
很多時候王南月相當一廂情願,但這一回,他還是聽懂了邵以歸的說辭,為此,他難以接受地搖頭:“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南月,你得分辨出什麽時候別人說的是真話,什麽時候只是虛情假意。”
王南月執迷不悟:“虛情假意也沒關系,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過去四年我們都沒有聯系,你也能過得很好,對吧?”
“可是我們重逢了!這麽大的城市,我們那麽久不見,結果居然無意間遇到,這一定是天意!”
邵以歸又一次聽到“天意”這說辭。上回使用命中注定論的人是唐林問,事後證明他誘騙了邵以歸,但當時,當邵以歸聽着唐林問用命中注定來描述自己和謝西北的關系時,那每一個字都是刀絞在邵以歸心頭。那時他不忍開口,害怕自己脫口而出的說辭令對方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可如今王南月用了“天意”這個詞,他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如果這世上存在“天意”,那麽,“天意”究竟是用了多麽堅韌的紅線綁在他和唐林問之間。
“我的心上人告訴我他的第一次經驗來自十五歲逛酒吧。”邵以歸沒頭沒腦地開口。王南月跟不上他的邏輯,但來不及插嘴問,邵以歸已徑直說下去,“并不是說我介意,只是,那時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太寂寞,想要知道他全部的過去,所以便從當時他中學附近,還有他家附近開始找起那家酒吧。若非天意如此,這種大海撈針的行為不可能有結果。結果,我卻無意間找到,并聽說那個酒吧曾經有客人喝醉酒鬧事,并做出一些法律上暫時只能算‘故意傷害罪’的事導致最後入獄判了刑。這件事涉及到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是報警抓人的那個,因為他自己就被那個客人醉後施暴,若不是當時有人正好看人不順眼,幫他揍了那個男人,他很可能成為那人入獄前最後一個受害者。第一時間聽說的時候,我很感激那個無意幫了他的人,之後,我才發現,那個人原來就是我自己。那已經是十六七年前的事,而好幾年後,我在臺上演出話劇的時候,他是臺下的觀衆,接着,又是幾年過去,我和你談分手的那天,他就在這個酒吧裏,目睹了我們分手的全過程。直到那時,我還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可半年後,各種機緣巧合,他終于正式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因為我太愚蠢,有一段時間他徹底消失,我們再不可能‘無意間遇到’,因為他有意避開我,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是重逢了。在無法‘無意間遇到’的情況下‘無意間遇到’,如果我相信天命,那麽,眼下的我一定不會整日戰戰兢兢,惶恐不安,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再次失去他。這個世上沒有天意,沒有天命,至多是有你怎麽也沒有辦法放下的人。”
“你就是那個我不能放下的人!”王南月硬撐着只當自己僅聽見最後一句話。
邵以歸坦白說:“如果這是一場比賽,我們手裏都有放不下的人,你覺得最先輸掉比賽放下手的人會是誰?”
王南月沒有回答,他壓根不願聽邵以歸說話,這時候忽然站起身轉移話題:“我再去拿兩杯酒來。”
邵以歸看人的眼光并不是太差,可是,他忘了三年的時光可能改變很多東西,所以,他毫無防備。當王南月背着他往他的酒杯裏放藥丸的時候,他毫無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