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酒吧熱鬧起來的時候,熟悉的氛圍令即便是來談正事的邵以歸也還是不自覺放松了些許,他已經喝了兩杯幹馬提尼,然後,伸手接過王南月遞來的吉普森。這會兒已經有不少人喝得不少,一個人醉醺醺經過,差點撞翻邵以歸手中的酒。身手敏捷的邵以歸及時躲開,順手就喝了一口吉普森。

吉普森的口感和幹馬提尼很像,同樣銳利,不過也可能加了檸檬皮的關系,味道有又不同之處。邵以歸比較少喝吉普森,所以完全不知道這杯酒裏還加了別的“料”。

王南月看着邵以歸喝下這杯酒:“以歸,我們以前那麽開心,今天,就讓我們重溫舊夢好不好?”

“我不打算活在舊夢裏,我正活在通往我希冀未來的當下。”邵以歸認為自己喝得并不多,他了解自己酒量,頂多是如今喝得少了,缺乏鍛煉,可再怎麽說,他也不該那麽快就醉的。他努力清醒神智,“南月,你也該往前看看,你看看,那裏會有別人。”

“就今天一晚,不好嗎?”

王南月刻意挑逗的聲音對邵以歸來說越來越不真實,他覺得對方有點像聊齋裏的女鬼,說起話來聽着居然有些滲人。

邵以歸終于有所警覺,他問道,“你給我喝了什麽?”他想要厲聲責問,實際語調軟弱無力。

王南月開始往他懷裏湊過來,“我保證你也會很快活的。”他撫摸着邵以歸的胸口說。

邵以歸想要伸手推開對方,可是,他力不從心。他想要站起身來,清醒的意志卻離他越來越遠……

邵以歸驚醒過來。

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顯然,這是一間酒店房間。很早之前,他有過一些類似經驗。那時候,他自然不會像這一刻那麽驚恐懊悔。

即便被人下了藥,或者醉得糊塗,他還是依稀能回想起一些似夢境似現實的模糊片段。

——他一定被人下了藥!他記得自己瘋狂的欲求……他叫出了唐林問的名字。可是,那個人自然是王南月。給他下藥的王南月!

邵以歸向來認為xing愛并不該賦予過分解讀,更無關忠誠與否。他甚至曾不把忠誠當回事,可是,如今他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沒有辦法不認為自己所做之事極其嚴重——即便這并非他所做之事——他無法不愧疚萬分惶恐萬分。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不知道王南月去了哪裏。在面對王南月之前,邵以歸需要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這看起來像倉惶逃離,可他只能那麽做。他得花時間考慮的事情裏,處理王南月甚至排不上號。

快速穿上皺成一團的衣服,邵以歸走出房間。

離開酒店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準備去哪裏。倒也不是不知道明智的做法該如何。現在他什麽都想不清楚,所以,應該回自己住處,用時間來整理情緒和思路,然後找出解決方案。然而,想歸那麽想,他在出租車上向司機報出的地址,卻是唐林問的公寓所在。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他才造訪過此處,那時他滿懷期待,對未來有樂觀積極的态度,沒想到短短一天的時間,情況變化如此之大,他的心境也截然相反。

邵以歸在那扇門前默默站立良久。他擔心如果自己就此離開,怕是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坦白,盡管瞻前顧後,在再三思量後,他最終還是敲響了房門。

唐林問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來開門,久到邵以歸不得不佩服自己竟沒趁此機會逃離。

打開的門後,通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起來情緒不佳。他在昨天下午才說不希望邵以歸來打擾他,邵以歸沒能讓他如願超過一天,這顯然使得邵以歸很難在此刻成為受歡迎的客人。

“我能進去嗎?”邵以歸盡量讓自己顯得可憐兮兮,不過話說回來,在這件事上他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在他看來,不需要演技他已經悲慘至極。

唐林問默默退開一步,把邵以歸讓進房間。平時挺注意待客之道的房間主人這一回沒有問邵以歸要不要喝茶,他也沒請邵以歸坐下,相反,自己徑直在沙發裏落座。

未獲準坐下的邵以歸心虛地覺得自己在被罰站,一時之間就愣愣站在那裏,也不知道怎麽開口。

通常唐林問很沉得住氣,但今天他卻沒忍住主動開口:“你來找我一定有話要說,為什麽不坐下直接來進入主題?”

邵以歸認為自己站着比較好,省得待會兒唐林問後悔請他坐下。“我就這麽說吧。”他站在原地躊躇道。

“所以,你打算說一些你認為我聽了會立即趕你走的話?”等不到邵以歸說下去,唐林問索性問道。

他的判斷總是很精準,邵以歸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能像你看人那麽準就好了。”他說。

這一回,唐林問沒有接口,他也沒有再次催促,坐在沙發裏,他僅僅擡頭不動聲色地打量向邵以歸,靜靜等待他從這個話題引出的來意。

“我知道這件事和砍櫻桃樹的性質完全不同,也不是指望能輕易得到原諒……相反,我想過如果什麽都不說,或許那才能避免你心裏不舒服……”邵以歸所認識的自己從來不會如此膽怯迂回逃避,他聽着自己這不知所謂的自我剖白,越扯越遠的無關緊要,接着,用力深吸一口氣,終于決然開口,“可我知道欺瞞的行為更不會得到你的原諒,所以——昨晚我和王南月上了床。”

饒是唐林問,都被邵以歸的直截了當說得愣住。

邵以歸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想要交代清楚結果,沒想到卻把整個過程都歧義化了。

“實情和我說的這句話聽起來的感覺其實完全不一樣……”他這張嘴在唐林問面前沒怎麽好使過,但眼下是最笨拙的一刻。邵以歸簡直為自己交代不清楚整件事情而幹着急。

聆聽了這番交代的唐林問神情不變,可眼睛明顯在一點點冷卻下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可我錯在看錯了王南月。”邵以歸急切檢讨,“我發誓這絕對不是我想要的。這可能聽起來太矯情甚至卑鄙無賴,可是,就我主觀意願來說,我也是受害者。”他是真的急了,劇透都把自己說成了受害者。說實話,就在這一秒之前,邵以歸怎麽不敢相信自己能這麽說話。

顯然,唐林問也不敢相信。他的表情動搖了一下,有各種難以辨析的情緒湧過他定定望向邵以歸的眼睛,不過很快,他的目光快柔和下來,未幾,甚至帶上那麽一絲同情。

邵以歸莫名覺得唐林問不是在同情他的遭遇,相反,倒好似在同情他的智商。

“你的确錯在你的判斷力上。”最終,唐林問開口指出,“但你不是錯在看錯人,你錯在搞錯事情。”

邵以歸沒能聽明白。

“我搞錯了什麽事?”

唐林問從頭說起:“昨天我離開健身房後并沒有回住處。我改變主意,去了以前常去的酒吧。”

“——就是……”由于吃驚,邵以歸不自覺脫口打斷,不過他很快噤聲,聽唐林問繼續說。

“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沒想到,轉頭便見到你帶着王南月走進酒吧。”說到這裏,唐林問遲疑了一下,他難得不那麽理直氣壯,帶着一絲心虛的歉疚,“我想知道你在做什麽,所以躲起來……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那麽做的。”邵以歸說的是實話,不過他如此開口的目的只是為寬慰對方。

唐林問緩緩說下去:“我不想讓你發現我的存在,所以,當看到王南月在你酒裏下藥,我不方便出面,只能找了一個人,用錢請他設法打翻那杯酒。”

邵以歸想起那個看來醉醺醺的客人,那時他還挺慶幸自己的酒沒有被打翻,現在,他才明白自己白費了唐林問的心思。他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當時,唐林問目睹了一切,盡管他沒能來得及成功阻止邵以歸喝下那杯吉普森,可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王南月的目的得逞?

……所以,那個人……真的是唐林問?

邵以歸驀地心跳加快,很難解釋這是驚還是喜,他身經百戰,這一刻竟臉上發燙,僅僅為了一個猜想而不知所措。

“不是你想的那樣。”觀察着邵以歸臉孔的唐林問神情不變道。

邵以歸敢保證,人生的大起大落也不外乎如此。

唐林問接着說:“我打電話找了唐家的家庭醫生。你被王南月帶到酒店,幸好我們及時趕到,趕走了他。然後,徐醫生幫你代謝了那些藥物。”

這樣的話,的确能解釋通邵以歸今早醒來的環境,還有他衣衫不整的狀況,可是,邵以歸記得那些畫面,盡管支離破碎,卻清晰真實。

“真的什麽都沒有?可是我記得一些事……”邵以歸不确定地開口說道。

唐林問臉色一沉:“那是做夢。顯然你有所思有所夢,所以才夢見和王南月發生關系。”

邵以歸哪顧得上偷樂唐林問這明顯吃醋的說辭,他的眼前那是六月飛雪。

“我沒夢到王南月,我夢見的是你。”

這句話讓邵以歸那張嘴的笨拙程度破了個新紀錄。他偷偷看被他意yin的人。

唐林問收斂所有表情冷淡說:“剛才你還很肯定告訴我你和王南月上了床,你回顧一遍這句話再告訴我你夢見的是誰。”

邵以歸決定放棄自己今天徹底下線的智商。“我今早受得驚吓太大,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我能坐下來嗎?”他手中的牌唯一剩下的就是裝可憐。

唐林問似乎并不樂意,不過,微微遲疑後,他終究點了點頭。

邵以歸很高興自己沒有被趕走。他的手機在這時響起。

從口袋中掏出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唐賀曉。邵以歸異常老實地先向唐林問彙報了一聲“是賀曉”,然後接通電話。

對面沙發上的唐林問不知想到什麽,有那麽一刻看得出他想要阻止邵以歸接這個電話,唐林問想要做的事通常都能做到的,可這一次似乎是他自己首先放棄,以一種簡直疑似認命的态度,他靠向沙發背,放松下自己的坐姿。

邵以歸有些疑惑對方的反應,為此他幾乎心不在焉地應下電話。“賀曉?”

“昨天我沒太留意到,我哥最近身體還好吧?”

唐賀曉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成功捕獲了邵以歸的注意力。邵以歸下意識在意地皺起眉頭,“為什麽那麽問?”邊說,他邊擡頭望向眼前的人。

今天他太慌張混亂,所以直至這一刻才意識到唐林問今天的狀态不怎麽好,他說話明顯中氣不足,精神也好不到哪裏去。

“剛才徐醫生打電話問我的。”唐賀曉解釋前因後果,“徐醫生說昨晚我哥打電話找他說有事,可是徐醫生正在泰國度假,沒法趕去,我哥聽了之後就說沒事了。徐醫生追問他,他只說不要緊。徐醫生有些擔心,今早順便打電話問了我恢複情況,然後問我大哥最近還好吧。我覺得昨天看到大哥,好像挺精神的,他沒什麽吧?”

“別擔心,他沒事。”邵以歸這句話某種程度上是正确的,同時又并不準确。情況太複雜,他自己都來不及想太清楚,就更不用說怎麽回答清楚。

唐賀曉從來不騙人,所以特別好糊弄,邵以歸随口一句,他便放下心來,原本的擔憂化解在玩笑的揶揄之中:“其實的确也沒什麽是輪得到我來操心的。”

原本邵以歸很樂意聽對方用這種好似把自己哥哥交付給他的語氣所開的玩笑,不過最新的發現讓他急切想要和唐林問好好談談。“我這邊還有一些事,先不說了。”

“除了我哥你還能有甚麽事?”唐賀曉又調侃了一句,準備收線,結果忽然想到,驚異地脫口而出,“——所以你不會一大早就在我哥那兒吧?你們昨晚?”他萬般好奇,沒忍住打聽非禮勿聽的事。

從來坦蕩的邵以歸不介意誠實回答,不過——

“我得先自己弄明白這件事。”說着,他首先挂斷電話。

唐林問聽不見手機另一端的聲音,可邵以歸簡短兩句對于他已構成綽綽有餘的判斷依據,不等挂斷電話的邵以歸開口,他搶先說:“昨天我找徐醫生時,發現他去了泰國,于是改找了別的醫生。”

邵以歸本能想反問那個醫生是誰,手機號多少,可最終他忍住。他們的争鋒,從最初的不甘心,到之後對認輸的甘之如饴,到今天,當與唐林問立場不同,他選擇主動站到對方身邊。

“是這樣就好。”他不揭穿這個謊言,唐林問不願承認,他便假裝确非如此。原本他想徹底放過這個話題,可有件事他放不下,“我只是擔心,昨晚起風,天氣驟涼,你會不會着涼發燒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七月流火的天,哪裏有什麽“天氣驟涼”,邵以歸睜着眼說瞎話,因為他隐約記得自己因為藥力的瘋狂舉動。

原本幾乎可以說是板着臉以便屏蔽所有表情的唐林問,此刻注視向邵以歸的眼睛微微一動,有一道迷茫遲疑的神色閃過,他在良久沉默後開口:“遲早會被揭穿的謊言是沒有必要說的,原本我并沒打算做這種多此一舉的蠢事,只是話到嘴邊就變成那樣了。”

其實這句話總結起來只有三個字——“我害羞”。邵以歸不敢讓對方知道自己覺得如此解釋的對方有多可愛,他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笑,費了一番力氣管理情緒,然後肅然道:“我猜你不願意去醫院,可是,我想知道,你需要醫生嗎?”

“我沒事。”

邵以歸願意相信唐林問的所有謊言,可只有這一句,他不敢輕易相信,這個人習慣了生病的時候一聲不吭,他只能想方設法走近那個總是獨自躲起來的病人。

“我能看看……”邵以歸不知道該怎麽說,他羞怯生澀得像個處男,不知道怎麽表示自己想确認對方是否受傷這件事。

唐林問也沒有等他說完,前者回答得異常快,異常堅決。“不行。”他的語氣嚴厲莊重,但耳朵卻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

邵以歸莫名感到欣慰,至少有人比他更像一個處男。想到這裏,他猛地一驚——

宛如死裏逃生的情節翻轉讓他光顧着慶幸,來不及考慮實際情況是否是唐林問願意的。他曾說自己是受害者,但實際,很可能唐林問根本就是個受害者。

他的害怕恐懼從未曾如此強烈,令他幾乎情不自禁地戰栗。

“我是不是……”邵以歸聽着自己氣息不穩的細小聲音,“強迫你的?”

唐林問很快神情不變地回答道,“如果真是這樣,即便未遂,難保你不曾做過類似的事,或者有可能實施類似的事,我一定已經報警。”他回答了邵以歸的問題,同時也提及那過去十多年的往事。不需要明确說出“謝謝”這兩個字,邵以歸能聽見。

邵以歸覺得自己這才是大難不死的幸福重生,這一刻若讓他發表感想,他會感謝祖國感謝黨的。

“既然是你願意的,”通常臉皮不至于那麽厚的人這會兒以完全不要臉皮的勇氣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要求你對我負責?”

唐林問終于沒好氣地瞪向他,提醒道:“我也可能會因為有人碰瓷而報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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