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西林的深海酒店距離正式開張營業只剩下三個月。邵以歸一直很關心這個項目,過去三年,他把這個項目當成自己和唐林問的孩子。如今,他認為這個孩子有必要首先讓孩子他媽見見。于是,他策劃了一場內部試運行。

內部試運行的開放區域只在局部,邀請入住的客人也是少數,不過,在其他客人到來之前,邵以歸特地提前了一天,成功游說唐林問前來“內測”。

抵達當日,搭乘內部電梯一路往下,兩人受到總計五十四位酒店服務人員的共同招待。客房服務将邵以歸和唐林問兩人領進同一間房。“先斬後奏”的邵以歸穩住陣腳若無其事介紹眼前的豪華套房,本間房的定位是“蜜月套房”,等服務人員離開,他睜着眼說瞎話,“這是酒店僅次于總統套房的高級商務套間,總統套房的服務人員都是老手,不用擔心他們,所以我特地選擇了這個房間試住。”他的理由并不充分,不過總好過老實說“總統套房有兩個卧室,所以我特地選擇了只有一個卧室的這套房間。”

唐林問随意參觀着裝潢與其說豪華不如說充滿浪漫氣息的所謂“高級商務套間”,最終,他站定在卧室超級大的雙人床前,轉頭問邵以歸:“你和客房服務說了要加床嗎?”

邵以歸硬着頭皮若無其事笑道:“沒有。我看這張床挺大的,再多睡兩個人都沒問題。”

聞言,唐林問不動聲色瞥向他:“你準備邀請哪兩個人?”

邵以歸琢磨好半天才确定對方這是在調侃他。身邊的唐林問繼續打量他:“你琢磨好半天,因為很難取舍究竟選哪兩個?”

邵以歸頓時哭笑不得,他故意嘆了口氣說:“饒了我吧。一個唐林問夠我直到下輩子都還能砸吧出酸甜苦辣的各種滋味來。”

面對這一讨饒,唐林問好心放過了他,前者若無其事點了點頭,說:“看來你餓了,我們先去吃飯。”

在豪華餐廳被衆星捧月般招待并不是特別開胃的經歷,盡管邵以歸和唐林問哪一個都是能随便包場高級餐廳的有錢人,他們還是盡可能快解決了晚餐。晚餐後,并沒有良好生活習慣的邵以歸主動提議餐後散步。

他把唐林問帶到了那片“獨根草”花園。

三年多前,邵以歸差點在這個地方摔下一個斜坡,當時唐林問及時向他伸出手來,就在那一刻的不久之前,邵以歸第一次見到看來冷漠無情的“唐朝”負責人流露出仿佛有溫暖流動,光芒閃爍的笑意,只為了一株憑空出現的獨根草。

時光流逝,他們卻終于回到原地。

“我特地保留了這一片的原始地貌。”邵以歸說,他走在這時而崎岖時而陡峭的所謂“花園小徑”解說道,“算是和再過去的‘地質博物館’為一個主題場景。”

唐林問被那密密麻麻的“獨根草”抓取注意力,顯然認為這片“獨根草”有些挑釁植物學規律。邵以歸能明白他的想法,很快解惑道,“這算是改良的品種,有更強生命力,并特別擅于傳播繁殖。”說到這裏,他不由得意起來,“你知道這片花園最妙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這所謂花園,你卻看不到土地。”邵以歸指向地面,那特地被完整留下的岩石層,“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根據既有的地勢地貌,在這些石頭裏開鑿縫隙,将最普通的泥土灌進縫隙中。”他想要更穩重成熟的态度,卻莫名像個求誇贊的孩子,管不住自己地補充說道,“這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創作。”

唐林問微微挑眉,一時并不理解這個得意之作的關鍵。

邵以歸認真地說明:“我記得以前在科幻小說中看到有人讨論怎樣的媒介才能将信息保存的足夠長久,到最後,他們發現反而是最原始的石頭能留下。所謂滄海桑田,這些岩石或許幾百年後就會被海水淹沒,可是,幾千幾萬年過去,當這些石頭重新回到陽光下,這改良過的可以以種子狀态存活上萬年的獨根草便會重新活過來,我的這個‘獨根草花園’将用幾千幾萬年不曾存在過的姿态複活,回到我們現在正望着它們的這一刻。”

唐林問慎重思考了自己的措辭,最終告訴邵以歸:“這個花園的确想法不錯,不過,沒事的時候建議你多看直播,少看科幻小說。”

聞言邵以歸大笑,他配合着這個有年頭的玩笑道:“回頭你給我推薦幾個主播吧。”

暮色在這片洞天慢慢攏合,岩石上的小花風中搖曳。暗淡了生動的沉靜中,卻有能撫慰人心的溫度流過。

說不上是人生感悟,可能更像是一瞬間的情不自禁,那由衷的感嘆。“若是能一直這樣,我也就滿足了。”邵以歸望着眼前的花園輕聲說。

——話雖如此。

事實證明,邵以歸還是一個有上進心的人。半小時後,他便積極進取地開展起謀求更多的行動——

“你知道嗎,這裏最棒的景點是深洞溫泉。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去泡個溫泉吧。”游覽“獨根草花園”的活動告一段落,邵以歸如此建議道。

唐林問的手中還拿着酒店的介紹手冊,他随便看一眼便能反駁邵以歸。“上面說全真的地質博物館才是酒店的招牌。”

“但是地質博物館有個致命的弱點,導致它輸給溫泉。”邵以歸一本正經指出。

唐林問難得沒看透邵以歸的套路,“什麽弱點?”

“博物館不需要脫衣服。”

這一回,唐林問沒法說贏邵以歸。當然,這情有可原,即便是他,也想不到邵以歸那麽豁得出去。

說實話,這不是邵以歸的風格。他也從不需如此煞費苦心。從來接受投懷送抱的人這一回才體會到書到用時方恨少。在和唐林問談情說愛這一奇妙的活動方面,邵以歸覺得自己簡直還不如文盲。所有他以為的規律在唐林問身上似乎都不适合。從一開始他無從判斷兩人是否在交往,直到此刻他不自信兩人究竟是何進展。那個記憶模糊的晚上之後,從來将性和愛當做平行線的邵以歸卻執拗地認為他和唐林問已經建立某種牢固的紐帶,他那麽一廂情願想着,然後發現兩人日常的交往互動似乎毫無變化,為此既焦急又無奈。這一次的“內測”,他打定主意要好好鞏固他和唐林問之間那條“牢固的紐帶”。

“而那溫泉雖說是人工溫泉,但是特地加了中藥材和花草植物,擁有相當養生保健的作用。”為了說服唐林問泡溫泉,邵以歸跟個保險銷售似的。

顯然不怎麽需要保險的人聽了這番推介遲疑着低頭思忖,最終,他擡頭問邵以歸:“我們為什麽不能跳過溫泉,直接進行後一階段的活動?”

邵以歸被問住了。

最終,兩人沒能如邵以歸所願那樣去泡溫泉,但話說回來,兩人之間的那條“牢固的紐帶”可喜可賀得到了鞏固。

第二天中午,其他受邀請的客人陸續抵達。邵以歸和唐林問錯過了早餐,他們在午餐時來到樓下餐廳,不同于前一晚,今天的餐廳熱鬧了不少。被邀請的媒體記者應該是最先到達的一批客人,他們早早完成入住手續,這時候趕來餐廳享用免費的豐盛午餐。

盡管本次試運行并沒有安排正式的采訪活動,當海下酒店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和這個酒店的半個老板現身餐廳,記者們還是很快圍上來。媒體行業換血很快,才三年時間,這些記者就已認不出唐林問,但他們消息靈通,知道邵以歸身邊的男人陪邵以歸提前一天入住酒店。沒有先問有關酒店話題的記者首先八卦的是唐林問的身份。

面對這一問題,邵以歸選擇了最謹慎的說辭。

“這位是‘唐朝’的前CEO唐林問先生。可以說,他才是這個酒店真正的創造者。當初我只是有幸成為唐先生的合作夥伴參與到這個項目中。很遺憾,之後出于某些原因唐先生退出了海下酒店項目。今天,我特地邀請唐先生來見證這個項目的成功,希望他能滿意我這個接手人的成果。”

“唐先生,看來邵先生這是在向您提問,請問,您還滿意海下酒店嗎?”記者幫忙傳話。

唐林問極其簡單地回答道:“這個答案想必大家已經親自領略到。”

過去三年裏,為排遣思念,邵以歸試圖在網上搜索唐林問接受媒體采訪的視頻,他什麽也沒找到,如果“唐朝”的CEO願意接受采訪,怎麽可能沒有相關視頻?所以說,邵以歸相信唐林問并不喜歡面對媒體。眼下,眼見記者們還想接着問下去,他趕在對方有機會開口前說道:“這次請各位來主要還是希望大家能在海下酒店享受到一個美妙的假期,所以,讓我們都先放下公事吧。各位,祝玩得開心。”

邵以歸都那麽說了,記者們也不便繼續打擾。大家慢慢散開,留下邵以歸與唐林問兩人。由于試運行,整個酒店只開放了一家餐廳,這導致昨天空空蕩蕩的大廳此刻幾乎找不到空桌。

邵以歸決定不講究很好的視角,随便找張桌子先解決民生問題。就在這時,有個獨自坐着的男人站起身來迎向兩人。

“相請不如偶遇,唐總,邵總,今天由我來做個現成的東道吧。”

主動相邀的男人并不是邵以歸的朋友,但邵以歸認得對方。向程,這位房地産大佬或許不是這一行業裏最有錢的一個,但無疑是最年輕英俊、富有魅力的一個,與此同時,他也是極具話題性的人物。原本邵以歸算瞧得上這位年齡不過在自己伯仲之間的男人,這個人多年前公開出櫃,對于無意向公衆坦呈自己私生活的邵以歸來說,他不認為這樣的做法明智,可還是佩服對方肆無忌憚的魄力。不過話說回來,時移世易,如今邵以歸想起當初對方公開出櫃的行為,不由暗自皺眉——因為他注意到向程望向唐林問時意味明顯不同尋常的眼神。

拒絕這友好邀請就太刻意了,不過,邵以歸揚起若無其事的微笑,故意用暗嘲挑刺向程的稱呼:“向總可能因為和‘唐朝’沒有合作機會,所以不知道,林問已經提前在享受退休生活。” 向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知道唐總從七年前至今都是聯助會的總幹事,我想稱一聲唐總也對。” ——而邵以歸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這件事。 邵以歸甚至調查過唐林問,盡管那更多針對的後者的行蹤,但唐林問顯然極其低調的行事風格讓邵以歸根本看不到全部的對方——與此同時,向程卻知道那麽多。 邵以歸是個成熟自信的男人,他不會為了不着邊際的懷疑吃醋。才怪。

“忽然想起有件急事需要我和林問一起處理一下。”話劇社出身的專業人士用一目了然的浮誇演技說,“希望再有機會接受向總的盛情邀請,今天就請先恕我們失陪。” 通常邵以歸是負責聽話的那個,因為唐林問更擅于發號施令,而邵以歸更擅于讨好對方。不過這一回,邵以歸幾乎是以不容分說的強勢态度同時替兩人作出決定。

唐林問并沒有提出異議,至少在和邵以歸一同走出餐廳之前,他相當配合。待走出餐廳大門,他微微戲谑地瞥了邵以歸一眼,問道:“你吃下賀曉的醋,難道真的不需要用午餐了?”

莫名出現的名字讓邵以歸愣了一下,他倒忘記抵賴自己吃醋的事,第一時間不解反問:“這關賀曉什麽事?”

唐林問好心解釋道:“向程感興趣的是賀曉。”

這不可能,邵以歸不是瞎子,他能從向程望着唐林問的眼睛裏感受到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情緒。“為什麽你那麽認為?”

面對這個問題,永遠有無數正确答案的唐林問少有地躊躇了一下措辭,最終,道出口的回答也異常牽強:“向程也認識賀曉。”

邵以歸本能為這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感到迷惑,下一刻,忽然的領悟讓他胸口發緊到一陣陣的作痛。

那時候,唐林問喝醉,他說他不相信有人會在他們兄弟之間選擇喜歡自己。盡管那是你醉話,邵以歸因此明白那些可能構成童年陰影的經歷對唐林問一定有影響,然而,他沒想到那傷害不僅切膚,甚至深入骨髓。

“向程為賀曉做過什麽事讓你如此認為?”邵以歸不覺在意地深究起這一問題。

唐林問并不理解邵以歸突如其來的鄭重其事,不過,他還是頗為認真地予以回答:“首先,向程是在認識賀曉不久之後公開出櫃的。”

“那時他認識你多久?”

“一兩個月。”

“認識賀曉具體多久?”

“一個多月。”

“他還做了什麽?”

“他曾想要與‘唐朝’合作西林項目,當時這個項目業內幾乎沒有人看好。”

“這件事和賀曉什麽關系?”

“‘唐朝’與賀曉有關系。”

“但是唐林問與西林這個項目更有密切關系吧?”

“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他親自到唐家給賀曉發他們公司的周年慶請帖。"

“當時他拜訪唐家只給賀曉發請帖?”

“他的确也給我發了請帖,但他來拜訪的時候只有賀曉在家,等我到家後,他就告辭離開了。”

“也許他就是在等你,見到你之後自然任務完成便作別回家?”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主觀因素的問題往往能導出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這件事無關緊要,我們沒有必要花時間讨論毫無結果的話題。”

邵以歸難得如此肯定地反駁唐林問,“這件事很重要。”說到這裏,他不覺憂心忡忡地端詳向唐林問,“我不想承認的,但實在找不到理由證明我有什麽地方能勝過向程……如果他喜歡你,你會認為他是個更好的選擇嗎?”

唐林問靜靜迎視向邵以歸探究的目光,他坦率承認:“當初我有想過,賀曉選擇你,不如選擇對他有意思的向程。”

唐林問的判斷力總是精準正确的。邵以歸不得不點頭贊同。“不管怎麽說,”他擔憂卻毫不遲疑,“我會驗證給你看,向程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他寧可冒着失去對方的風險,也一定要向後者證明,唐林問究竟是個多麽有魅力的,值得別人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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