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邵以歸走到向程桌前的時候,後者不覺意外擡起頭來。
“希望你之前的邀請還有效。”邵以歸自己給自己鋪好臺階,随即若無其事走下臺階在向程的對面坐下。
面對不請自來的邵以歸,向程放下餐具,他慢條斯理擦拭了一下嘴唇,随即望向前者直截了當說:“我從來不說場面話,所以,邵總,請開門見山吧。”
“既然如此。”邵以歸配合地點了點頭,他打開門來,“這次海下酒店的試運行,雖說我邀請了一些同行,但貴人事忙,沒想到向總竟會親臨,我想問一句,向總應該不會只是為了來度假的?”
“我的确不是來度假的。這是我的興趣,當初我便想參與到海下酒店的項目中。”
邵以歸假惺惺地笑了笑:“向總,你才說從來不說場面話,這會兒便說了一句?”
向程聳肩不以為意說:“這一句是實在話。這是我的興趣——唐林問是我的興趣。”
“他已經離開‘唐朝’,就我了解,肯定不會再回去。向總還有什麽可感興趣的?”
邵以歸故意那麽問,向程自然聽得出意之所指,他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回球:“我想邵總應該知道答案,不然,你也不會‘邀請唐先生來見證這個項目的成功’。”他用了之前邵以歸回答媒體的說辭,但所表達的顯然絕非字面意思。
“我的确知道答案。”邵以歸說,他能察覺來自對方隐約的敵意,這讓他不自覺強勢了些許,“不過,如果林問已經是別人的男友,今天我一定不會前來海下酒店并邀請他共進晚餐。”
向程神情自若聽完邵以歸帶着挑釁意味的說辭,不緊不慢開口道:“一幅畫好看未必需要擁有它,懂得欣賞的人可以在畫展上看到它。話說回來,如果我擁有一個男朋友,我不會在別人面前假裝只是請他來見證一個項目的成功。”
自稱從來不說場面話的向程的确夠實在,一句話便不客氣到能讓人生氣。不過,從來不接受不客氣的邵以歸這一回卻絲毫未動怒,相反,他因為忽然明白從剛才起向程就是在為唐林問抱不平而不禁感激對方。
“這是你當初公開出櫃的原因?”邵以歸順着對方的話題問。
習慣直言不諱的人也不掩飾:“我從來就沒打算隐瞞過,不過當時會對媒體坦白,是為了讓唐林問知道。”
邵以歸想要驗證的真相已經很清楚,他準備告辭,可最終沒能忍住好奇,鑒于在他面前的是什麽都敢說的人,他也索性什麽都敢問:“以你的性格,不應該直接明說嗎?當初為什麽你不告訴他?”
終于,向程在開口前微微頓了頓,總是說着真話的他眼睛卻從來看不出一絲真誠,這一刻倒是流露出隐約的真心。“以邵總你的性格,以前會介意自己的情人被別人觊觎嗎?”
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能讓你作出違背本性的事來。
邵以歸默默聽着向程堪稱深情告白的說辭,說實話,他都不覺被打動,他不知道作為當事人,唐林問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究竟是何感受。
“打擾你了,向總。”說着,邵以歸起身離開向程的餐桌。
他才從餐桌起身,一個認識的記者便迎上來。
“邵總,剛才我們的記者用航拍機拍酒店全景,結果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想,這應該不是巧合,而如此設計的海下酒店也一定是希望讓人發現這個秘密的,不知道邵總你能不能就這秘密回答我幾個問題?”
邵以歸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麽,事實上,原本他并沒有希望任何人發現這個秘密,但話說回來,原本他也為有人察覺這個秘密而作好全盤打算。
“我還沒吃午飯呢。都快餓瘋了,先讓我填飽肚子吧?下午兩點的時候我在6號會議廳接受你們獨家參訪,可以吧?”
邵以歸快速打發了記者,走到無人處拿出一直處于通話狀态的手機。
“林問?”
“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應該回答我‘诶,親愛的’。”
面對邵以歸膽大包天的調戲,唐林問肯定得出結論:“看來你已經餓瘋了。”
邵以歸想起正事來:“你一定也餓了吧?我讓服務臺直接把食物送到我們房間?”
“已經送來了,你現在上樓還能有些殘羹剩飯。”
邵以歸故意驚喜地說:“你還特地給我留了飯?”
唐林問不得不察覺異樣,通常邵以歸不是那麽“生動活潑”的。
“你怎麽了?”
邵以歸終于稍稍透露出實際有些低沉的情緒。“你覺得我對上向程,有優勢嗎?”他低聲問。
唐林問很快肯定回答:“這從來是你和我的游戲。勝負優劣只在我們之間,與向程無關。”
唐林問總是能說對最重要的事情,聽了這句話,邵以歸不覺低頭對自己輕笑了一下。“也對,要輸我也是輸給你,不會輸給向程。”
而輸給你,我心甘情願。
下午兩點的時候,剛享用完豐盛午餐——而非傳說中殘羹剩飯——的邵以歸準時來到安排好的小型會議室。
“新魅力”的記者已經等在房間。
他們首先進行了一些程序化的環節和問題,之後,記者拿出自己的平板,把中午從空中拍到的海下酒店獨根草花園的俯視圖展示給邵以歸。其實邵以歸不用看照片也知道那是什麽。
“那是一個頭像。”記者指出,“在地面,這高低坑窪的岩石花壇讓人怎麽也想象不到從高空看竟然會構成一個頭像。邵總,這是不是有什麽特殊意義?”
“沒錯。這個頭像是特地學了兩個月素描的我自己畫的,然後請了頂級設計師根據那素描設計了這個花園。可惜我水平有限,畫得并不太像。”
“邵總那麽花費心思,這個頭像的主人一定是對邵總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邵以歸毫不遲疑回答:“沒錯。那是我的心上人。”
見多識廣的記者怔了怔,他試探着說:“這個頭像看起來是個男人?”
“是的。”
邵以歸沒有侃侃而談這些岩石的用意,那過了幾千幾萬年之後,只要有陽光,便還能将他的心意怒放的長久綿延。滄海桑田後,唯一的不變。他只是用最簡單的兩個字将事實陳述。并不是說因為向程的出櫃讓他有如此沖動之舉,他從一開始就無意隐瞞自己,只是,因為明白唐林問不喜歡曝光自己,所以,早些時候,當媒體圍上來詢問唐林問身份的時候,他用了最官方的說辭将兩人的關系分得清楚。
他不會隐瞞自己的确願意昭告天下的心思,但是,只要唐林問無意,他絕對會千般小心保護後者不願公開的隐私。
不過,眼下邵以歸公然出櫃,記者自然很容易想到被邵以歸邀請來海下酒店的唐林問。
在最初為邵以歸若無其事出大招的行為怔仲後,記者很快回過神,他自然有所猜測,邵以歸沒有等對方開口便搶先阻絕道:“我希望将這個花園獻給的那個人,請你們不要探究他究竟是誰。”
記者試圖争取更多情報,他說:“我想,邵總今天如此高調公布自己心意,大家一定會忍不住聯想?”
“但我相信‘新魅力’不會胡亂假設報道,這是我選擇貴社接受采訪的原因。”
畢竟邵以歸面對的是財經記者,而非娛樂記者,他并沒有特地施壓,但他敢保證但凡有媒體試圖八卦,他定有辦法讓對方後悔。
面對如此強勢的邵以歸,記者識時務地選擇撤退,他輕輕說笑着感嘆說:“邵總對花園主人的心意,從這嚴密的保護便可見一斑啊。”
邵以歸揚起若無其事的微笑,将嘆氣留給自己:“我想今天的采訪主角是海下酒店,而不是我的性向,我們回到主題吧……”
作為全球海拔最低的酒店,其話題性自然不容小觑。即便是試運行,沒有一個盛大的儀式也實在說不過去。所有被邀請的來賓入住的第一晚,酒店舉辦了一場半公開的晚宴。
唐賀曉作為酒店最大股東,當晚帶着未婚妻也特地出席了晚宴。
說來,當初邵以歸與唐賀曉合作,通過海下酒店的項目來達成牽制唐林問的計劃中,唐賀曉曾承諾事成之後将海下酒店的股份轉讓給邵以歸。之後唐賀曉信守承諾,請了公司的律師來見邵以歸,然而最終,邵以歸自己卻拒絕了這堪稱免費的午餐。
之後,邵以歸作為這個項目的合作夥伴,充分發揮主人翁的态度,對項目內幾乎所有大小事務可謂親力親為。到今天,他終于能夠将唐林問帶到這個酒店。或許,這不是唐林問曾有意西林這個深坑時,所希望建造的酒店,但至少,這是邵以歸按照他心中認為唐林問所喜歡的樣子而敬獻的禮物。
這原本應該是唐林問一個人的慶祝宴。短短四年時間之前,這片土地只有坑窪崎岖的岩石塊,僅有的生命是從石縫裏頑強生長出的獨根草,那時唐林問驚喜地凝視向那一片黑灰色裏鮮豔,之後,他成了過去四年唯一在這裏受傷見血的人——完全是因為他的那一句話。當時唐林問明知自己即将離開西林的項目,他已經決定徹底放手“唐朝”,卻特地關照邵以歸,西林項目開發的根本是安全生産。
當邵以歸面對這個海下酒店最初的藍圖時,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項目不能發生任何安全事故。
這世上就是有很多這樣的事情——你可能花費了很多心思,付出了很大代價,但所有的努力都在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當你選擇沉默,于是便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麽。
邵以歸曾經認為做給自己看的事是一種資源浪費。但現在,他寧願在沉默中甘之如饴。
這個晚宴,他甚至沒有邀請唐林問。
所有入住酒店的人都由酒店的客房經理親自送上請柬,一般來說,既然來了試運行,大家都會參加這個晚宴。不過,邵以歸相當負責地告知了唐林問若出席宴會可能的風險。
“我就是那麽光明正大,今天早些時候随口一句便出了個櫃。這時候如果我們走得太近,大概你也會被出櫃。”
邵以歸最近臉皮厚了不少,主要他覺得自己臉皮若不厚,以唐林問慢熱性子,兩個人或許真能花111年才熟到能牽個手還偷偷臉紅之類的程度,但話說回來,他腆着臉所能做的事并不包括哄騙不願在公衆面前曝光自己的唐林問他跟他赴宴。
他倒是有想過,或許唐林問還不清楚自己若同邵以歸一同現身晚宴可能造成的後果,于是順路和他一起出席酒宴。他在內心糾結了一番,反複問自己究竟要不要陳清利害關系,還是昧着良心把生米煮成熟飯。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我會和賀曉一起赴宴。”面對邵以歸的說辭,唐林問不假思索如此告知他,“最近我們舅舅有些動作,我和賀曉必須澄清沒有兄弟不和的情況。”
即便完全不敢有任何指望,卻還是不覺隐隐失落,邵以歸掩飾內心情緒,若無其事轉移話題:“說起來,很早之前我就想問了,你們舅舅應該不止一次做小動作,當時你在‘唐朝’,你可以毫不在意地留着他,但賀曉不像你那麽能控制你們舅舅,為什麽你離開的時候沒想過讓你們舅舅也離開‘唐朝’?”
“小時候我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地方有六十六頭紅崖羊。大家都知道,紅崖羊的天敵雪豹,而那個地方正好有兩頭雪豹,它們整日獵殺紅崖羊,導致紅崖羊的種群總是沒有辦法壯大,永遠都在六十六頭左右。後來有一天,有人為了保護紅崖羊,把雪豹給獵走。雪豹不在之後,紅崖羊的數量很快增多,可是,數量增多導致資源短缺,加上內部争鬥,很快,紅崖羊的種群數量便銳減,幾乎瀕臨滅絕。為了解決這個狀況,雪豹又被放了回來。有了天敵,紅崖羊重新團結警惕,最終,又恢複了六十六頭紅崖羊和兩頭雪豹的平衡局面。”唐林問一邊挑選着晚宴的禮服,一邊頗有耐心地講故事,他在兩條領帶裏猶豫不決,抽空擡頭告訴邵以歸,“并不是說賀曉是紅崖羊,不過,很多事情歸根結底就是‘平衡’二字。”
邵以歸聞言心生感嘆:“我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必須分出勝負的游戲,而你看這個世界,卻是尋找終極平衡的游戲。就這一條,我便遠不如你。”
“那麽說的話,在你的勝負游戲中,是我贏了。”
唐林問毫不留情的宣告簡直是進一步打擊感受着挫敗感的邵以歸,卻不知為何,反而令邵以歸的心重新流動充滿暖意的活力。
“不過有一件事我一定贏你。”邵以歸玩笑着假意反擊,“那就是審美——你的這兩條領帶都完全不配你的禮服。你的禮服也完全不配你。”
平時唐林問對衣着用色的極度單調選擇讓他與正常人的色覺差異不至于太過暴露,眼下親眼看唐林問挑服裝搭配,邵以歸才能明白這個人平時古板老套的着衣風格是多麽明智地拯救了他那異常審美不被曝光。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畫畫的人能如此不懂顏色搭配,至于說款式,邵以歸就更加不指望。此刻,他調侃着對方的衣服,本意也算是好心提醒,并準備順便幫對方定一套今晚見得了人的禮服,沒想到,他就那麽一句,平時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動聲色的人居然生氣了。
邵以歸是有觀察力的,他能判斷出唐林問的情緒,尤其當對方忽然一聲不吭板着臉走出房間的時候。
“我随口說說的,你不會那麽小氣吧?”邵以歸趕緊拉住對方,脫口而出的說辭自己聽了之後覺得沒能将自己的意思表達到位,又趕緊補充一句,“我錯了。”他說得情真意切,可憐兮兮。
唐林問的臉色略微緩和了一些,不過他去意已決。
“我找賀曉有事。”
于是,邵以歸就那麽目送唐林問離開。後者之後再沒回來。
邵以歸想不通唐林問為什麽那麽小氣幼稚,那麽一點都不唐林問,老實說,他覺得自己既無辜又委屈,簡直比窦娥還冤,如果有青天大老爺,他簡直能去擊鼓鳴冤。
——然而,世無青天。
最終,邵以歸穿着一身紅色的禮服,搭配粉色襯衫與綠色領帶,在衆人異樣的目光中,抵達酒宴現場。
奇裝異服者指望着自己的穿着能令之消氣的人低調站在大廳角落,教人郁悶的是——唐林問居然着裝相當得體甚至完美。
邵以歸認為人要衣裝有一部分道理,現在他看到活生生的例子。就這樣,他穿得跟聖誕節本身似的,遠遠傻傻看着簡直光彩照人的自己對象。而在他身邊,是看他看呆了的正常審美者。
唐林問在這時慢慢朝他走過來。
邵以歸敢發誓對方這套裝扮是唐賀曉搞定的,搞不好連衣服都是對方身材相仿弟弟的。
不過他沒敢揭穿。面對好不容易看起來不那麽生氣的人,他讨好地笑道:“今晚你終于找了一套難得配得上你無與倫比氣質的衣服。”
酒宴的第一支舞曲在這時響起。
唐林問朝邵以歸伸出手,那是标準的邀舞動作。“你會跳女步嗎?”
邵以歸怔住。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這個有那麽多媒體記者參加的酒會上,這第一支舞曲意味着什麽。
好一會兒沒有等到邵以歸回答的唐林問不以為意,他又補充說:“你不會也沒關系,我會女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