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審陰
這是辛雲第一次見到古代升堂。她對升堂的印象還停留在《包青天》這類的電視劇中。一般都是黑臉包公端坐在公案之後,頭頂着“明鏡高懸”的匾額,一群衙役分列兩班,随後驚堂木一拍:“升堂——威武——”。她小時候還經常拿着掃帚學衙役“威武”地叫。
但實際上,公案之後的李仁,體态倒是可以和包公媲美,威嚴肅穆卻一絲也無。從辛雲的角度看過去,甚至能看到他的腳還在哆嗦。其他衙役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師爺拿筆的手都還在抖,接連寫壞了好幾張紙。
之前死死咬定兇手就是梅霜照的徐掌櫃更是抖個不停,看到盧松的鬼魂飄出來時,吓得直接暈倒在地,搞得公堂之上一片混亂。
辛雲捂嘴偷笑起來:“你說這縣太爺又沒有包拯的氣魄,還非要學人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一片混亂中,盧松已經凝聚成人形,恢複了生前的模樣。只見他眉目如畫,清朗俊秀,好一個翩翩公子。辛雲忍不住嘆道:“這麽好看的人,可惜了。”
蕭白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肅靜!”李仁接連猛拍驚堂木,吓得衆人連忙閉了嘴。公堂終于肅靜下來。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故作鎮定地道:“惡鬼盧松,今有人指認你殘忍殺害龍祥客棧數十人,你可認罪?”
“草民認罪。”盧松幽幽地說道,眉目裏滿是哀愁之色。
李仁沒有想到盧松這麽快就認了罪,愣了一會才接着道:“你與他幾人有何冤仇,且速速招來!”
盧松突然揚天大笑道:“呵,有何冤,有何愁!”
這笑聲如此突兀,卻又說不出的凄楚悲涼。衆人面面相觑,竊竊私語起來。
“肅靜!”驚堂木啪啪地拍着。
盧松凄冷地笑了一下:“大人,草民亦有冤仇欲報,卻不知大人願意聽否。”
“這……”李仁沉吟了會,才道,“你且細細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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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前唐貞觀年間,正是杏花時節。這一年,桂林的杏花開得極其燦爛。十裏杏花燦若雲霞,把酒賞花之人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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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盧松十六歲,恰是好游玩的年紀。聽聞城南十裏杏花已開,不帶一個小厮,獨自一人踏馬便去。
行至杏林深處,竟下起了蒙蒙細雨。盧松貪念花海美景,不願離去。輕風細雨,美酒美景,竟然醉倒在杏林之中。醒來的時候,馬兒和錢袋不翼而飛,獨獨剩了半壺酒。
盧松正躊躇無奈之際,卻聽得“杏花杏花幾月開?”也不知哪家的孩童唱着歌,聲音清脆。和着這斜風細雨,十裏杏林,倒是頗有些雅趣。
他來了興致,高聲和道:“三月開,處露紅妝燕歸來。”
歌聲停了下來,只聽見小兒說道:“郎君,前面有人跟咱和歌呢。”
“想必也是個妙人,且去看看。”說話的人聲音清朗圓潤,幹淨得好似山澗清泉。
未見其人,其聲便已足夠動人。盧松忍不住循聲而去。
若盧松當時知道這一眼,會使他幾百年來念念不忘,倒不如不相識。
但誰人能知曉身後之事呢?
那時,盧松只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杏林中暗香浮動,他呆立在原處,任由杏花吹滿了頭,眼中只能看到那陌上的風流少年。杏花再美,在此人面前,也失了色。
“這是哪家的郎君,竟搞得如此狼狽。”一旁的小兒嗤嗤地笑起來。
盧松終于回過神來,整了整衣衫施禮道:“是盧某唐突了,還請郎君見諒。”
“可是盧家六郎,盧松郎君?”那少年笑着問道,眉目如畫,笑起來更加動人。
盧松想不到此人竟是認識自己的,心中忍不住有些喜悅,卻更加疑惑:“正是,卻不知郎君是——”
如此風華美姿之人,若是見過,他沒理由會忘記。
“于家七郎,于殊。弟仰望盧郎已久,今日得見,喜不自勝。”少年粲然笑道。
如此,盧松便結識了于殊。
于殊還是涉世未深的少年,說到激動之處,白玉般的臉便會浮起紅霞。盧松只覺得他可愛得緊,再一交談,知他好詩詞歌賦,亦有獨特見解。一時相見恨晚,直至黃昏之時,談興未歇。
盧松的半壺酒早已喝完,無酒不成歡。且這春雨雖不成氣候,但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打濕,沾了泥土更顯狼狽。
于殊唯恐盧松着涼受寒,蹙着眉頭,執意要把自己的衣衫脫下來予他穿上。
盧松心頭一暖,卻也擔心于殊受涼,兩人竟為了一件衣服争執起來。
還是一旁的小厮看不過去,提議道:“前方有一杏花村館,有美酒可吃,還有火爐可烘幹衣裳,何不前去歇息一晚?”
于殊擊掌笑道:“杏花村館倒是個好去處。”他看了看盧松,蹙眉道:“只是步行,怕是要一個時辰。等到了村館,盧郎的衣服已經濕透,若是感染風寒,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既非女子,區區春雨,不成氣候,這倒無妨。”盧松擺手笑道。
于殊卻執意道:“盧郎何不同我共騎一馬?”
“這可使不得,我衣衫盡濕,渾身是泥……”盧松連忙拒絕。
“盧郎莫要推辭!”說着于殊竟直接拉他上馬。盧松唯恐馬受驚逃竄傷到于殊,只得答應于殊,與他同騎一馬。
于殊少年心性,騎得很快,将小厮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兩人放聲大笑,杏花春雨,策馬而馳,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待到了杏花村館,天已經黑了。兩人下馬,攜手進屋。此館雖小,但勝在精致,尤其是裏面的杏花酒,別有一番風味。
屋外細雨霏霏,沙沙的聲音極其悅耳。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盧松褪了衣衫,放于火爐上烘烤。
于殊笑道:“于郎醅酒贈盧郎,不知盧郎烘衣是為何?”
水汽氤氲,滿屋都是杏花酒的香氣。于殊的臉在其中,更顯唇紅齒白。盧松不覺心動,起了耍弄他的心思。
他拿起衣服,微微一笑道:“我亦贈衣予于郎。”
盧松本是打趣,誰知于殊竟将那沾了污泥的衣服拿了過去。他沖盧松笑笑,竟然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衫。
“你這是做甚麽?”盧松心頭一驚。
于殊湊過來,一時間,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盧松甚至能聞到于殊口中淡淡的杏花酒氣,令人微醺。他向來很少與人如此親近,平時若有人挨他如此之近,恐怕他早已渾身不适,拳腳相向了。
但是現在,于殊離他如此之近。盧松甚至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蝶翼似的顫動着。他卻并沒有絲毫不适,就是心跳得厲害。
盧松伸手去推于殊,竟沒有推動,于殊反而捉住了他的手。
于殊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盧松,幹淨的眸子裏都是他的身影。
“你……”一出聲,盧松方才覺得自己的嗓音有些暗啞。
于殊突然放開盧松的手,輕輕地笑起來:“盧郎,你臉紅了。”
盧松也笑起來:“你亦——”
一吻封喉。萬籁俱寂,只有彼此的呼吸交織,空氣裏彌漫着杏花酒的香氣,是醇厚的醉意。
杏花村館一別,兩人雖未多言,彼此也心照不宣。盧松若探得何處有好山好水,定然邀于殊同游,于殊亦是如此。
倏然四年已過,兩人情意越濃,早已燕飲盟誓,私定終身。盧松已到及冠之年,家中為他定下了一門親事。盧松本想借故推脫婚事,不料他的阿娘竟以死相逼騙他回府。
“家門不幸,其罪可誅!”
阿耶的話回響在耳畔。盧松跪在盧家祠堂,低垂着頭。阿耶命令他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好地反省自己。可他想不透他和于殊相愛怎麽就變成了“其罪可誅”。
難道只能如這冷冰冰的牌位般,僅僅為了傳宗接代的愛才不是罪孽?
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阿耶亦與他僵持了三天三夜。他還是妥協了,答應成親。
新娘是當地有名的大家嫡女,盧家講究排場。大婚當日,迎親的隊伍排滿了十裏杏林。
杏花花期剛過,正是杏花衰敗的季節。風一吹,白色的花瓣便鋪滿了整片林地。盧松穿着紅色的婚服,騎着高頭大馬,再次路過十裏杏林。
白的花,紅的衣,處處似乎透露着不詳。
他想起于殊拉他上馬,策馬而馳。那時杏花還未轉白,粉紅如霞,少年的笑聲爽朗,震得花枝亂顫。
迎親的人都喜氣洋洋,唯有新郎,滿臉的淚痕,身上落滿了白色的杏花。
這十裏杏林,竟如此漫長。
“杏花杏花幾月開?”清朗的歌聲突然響起,盧松的心燃燒起來,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是騎馬的綠衣少年,眉目如畫,風姿入骨。
“三月開。”盧松大聲地唱道,策馬奔向于殊,身後踏起杏花四濺。
甚麽家門不幸,甚麽其罪可誅!
他只知眼前的綠衣少年,抵過萬千繁花。
于殊停下來,轉身看向他。
紅衣新郎與綠衣少年相視一笑,輕聲唱道:“處露紅妝燕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貼一個故事:
雍正間,桂林蔡秀才,年少美風姿。春日戲場觀戲,覺旁有摩其臀者,大怒,将罵而毆之。回面,則其人亦少年,貌更美于己,意乃釋然,轉以手摸其陰。其人喜出望外,重整衣冠向前揖道姓名,亦桂林富家子,讀書而未入泮者也。兩人遂攜手行赴杏花村館,燕飲盟誓。此後出必同車,坐必同席,彼此熏香剃面,小袖窄襟,不知烏之雌雄也。城中惡棍王禿兒伺于無人之處,将**焉。二人不可,遂殺之,橫屍城角之陰。兩家父母報官相驗。捕役見禿兒衣上有血,擒而訊之,吐情伏法。兩少年者平時恂恂,文理通順,邑人憐之,為立廟,每祀必供杏花一枝,號“雙花廟”。偶有祈禱,無不立應,因之香火頗盛。數年後,邑令劉大胡子過其地,問雙花廟原委,得其詳,怒曰:“此淫祠也,兩惡少年,何祀之為?”命裏保毀之。是夜,劉夢見兩人一捽其胡,一唾其面,罵曰:“汝何由知我為惡少年乎?汝父母官,非吾奴婢,能知我二人枕被間事乎?當日三國時,周瑜、孫策俱以美少年交好同寝宿,彼蓋世英雄,汝亦以為惡少年乎?汝作令以來,某事受枉法贓若幹,某年枉殺周貢生某,汝獨非惡人!而謂我惡乎?吾本欲立索汝命,因王法将加,死期已近,姑且饒汝!”袖中出一棍,長三尺許,系劉辮發上曰:“汝他日自知。”劉驚醒,與家人言,将複建廟祀之,而赧于發言。未幾,以贓事被參,竟伏絞罪,方知一棍之征。
—————《子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