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杏花時節又逢君
又是熟悉的杏花村館,東風吹來,酒旗翻滾。身後追過來的送親隊伍,彙作紅色的人海,鑼鼓铛铛亂作一團。
盧松不由覺得好笑。
杏花村館的掌櫃驚了一跳,竟撞到了頭:“二位郎君這是?”
“成親。”盧松微微一笑。
于殊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對,成親!取酒來!”
掌櫃疑惑地看着兩名俊秀的郎君,紅衣綠裳,的确是婚服。這兩人經常來他館中飲酒作樂,他自是看在眼中。可這男人要成親,自古便是沒有的事。他心雖有不解,但仍為兩人感到高興,急忙取了上好的酒來。
依舊是熟悉的杏花酒,淡淡的杏花香。人聲越來越嘈雜,盧松知道,他是逃不掉的。他定定地看着于殊,少年的雙眼依然清澈,眼眶卻微微泛紅,恰似杏花紅暈。
盧松舉起酒杯:“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翺翔。”一字一句,都是鎮重的承諾。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于殊仰頭,一飲而盡。
“盧六郎!吉時快要到了……”送親的隊伍擠在小小的村館外面,紅豔豔的一片,大聲勸着盧松回去成親。
“盧郎……”于殊喃喃地喚道,水汽氤氲在他清澈的眸子中。
盧松拔劍置于喉間,苦澀地笑笑:“今生有緣無分……碧落黃泉,奈何橋見!”
“好,生死與共,不離不棄……”于殊亦拔出劍,笑顏一如既往的幹淨。
盧松定定地看着他,這最後的一眼,仿若萬年。
虹光閃過。
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紅色的人群湧了過來,于殊被阻隔在人群之外,眉眼焦急,滿是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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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松伸手,想要最後一次抓住他,卻無力地垂了下來。
嘈雜的聲音遠去,于殊的身影變得紙一般薄,盧松終于還是失去了意識。
盧松恢複意識的時候,已經懵懵懂懂地過了鬼門關。無數鬼魂不自知地朝前飄着,他現在也是這茫茫衆鬼的一員了。
他猛然回頭,于殊既不在他身旁,也不在他身後。黃泉路上,衆鬼茫茫,卻偏偏沒有他的于殊。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于殊清朗的聲音還回響在耳旁。
也許,于殊已經在奈何橋等他了。
彼岸花豔若火焰,紅色的花朵,鋪在黃泉路之路上,仿佛十裏紅妝。面目模糊的慘白鬼魂水流似的朝前湧着,紅的花,慘白的臉,無時無刻不在昭示着生與死的邊界。
盧松的身上依然穿着紅色的婚服,與彼岸花近乎融為一體。
忘川河就在前方,血黃色的河水翻滾着。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哭嚎着,訴說着早已在陽世塵封的過往。奈何橋橫亘其上,無數鬼魂推攘着,争先恐後地向孟婆要碗湯吃。
盧松仔細地瞧着,或老或少,各色各樣的鬼魂都在奈何橋上,偏偏沒有于殊。他被鬼魂推攘着擠到了孟婆面前。
孟婆孟婆,卻非年老色衰。她端端地坐在孟婆亭中,紅裙翠袖,面容秀麗,淡淡地遞給盧松一碗迷魂湯。
“請問小娘子可看見一身穿綠衣的男子?”盧松沒有接過孟婆湯,伸手比劃着,“他身高六尺有餘,面容秀麗——”
“沒有。”孟婆頭也不擡地打斷他,聲音清冷,“你若不願忘卻前塵,那便将位置讓與他人。”
盧松愣住,後面的鬼魂急忙擠上來,他茫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麻木的鬼魂不斷湧上來,偏偏沒有于殊。
盧松走下奈何橋,立在橋下,仔仔細細地看着來往的鬼魂,等着那個綠衣的少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奈何橋旁等了多久。鬼魂對于時間是沒有概念的,他只知道,黃泉路上的彼岸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忘川河的鬼魂日日哭嚎,人世間的痛苦都在裏面沸騰。孟婆的湯煮了一碗又一碗,鬼魂來了來了一撥又一波。
盧松亦見過同他一樣,苦苦候在奈何橋下的鬼魂。大多是發了海誓山盟的情侶,約定共赴黃泉,來生再見。有等到的,大多數卻是沒能等到的。
孟婆偶爾會看向他們,高聲唱道:“紅塵濁世事茫茫,未知誰有迷魂湯。不如聽我孟婆曲,一飲迷魂紅塵抛……”
那些沒能等到的,聽了孟婆的話,終究還是放棄了。踏上了奈何橋,飲了迷魂湯,過了奈何橋,不再歸來。
盧松日日候在奈何橋旁,于殊的臉也開始模糊起來。盡管如此,他依然執意不肯離去。他折了彼岸花的花枝,在黃泉路上作畫,畫于殊的臉。即使忘川河日日沖刷,他依然堅持畫着。他很怕,很怕自己會忘記于殊。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既已飲了合卺酒,碧落黃泉,也不應離去,更不該忘記。
“不知小娘子是否見過……”盧松也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問孟婆了,他只知每次孟婆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
果然,這次依然是這樣的回答。盧松搖頭苦笑,正欲離去,孟婆卻叫住他。
這是盧松第一次看到孟婆的眼睛,黑如陰間的天空,只消一眼,便令人心中發寒。
“你可曾想過,他興許早就忘了你。”孟婆垂下頭,蒼白如紙的手不緊不慢地熬着迷魂湯。
盧松搖頭:“絕對不會,于郎不是這樣的人。”
孟婆停下攪動湯勺的手:“我與你打個賭如何?”
“賭什麽?”
“賭他是否忘了你。”
盧松笑起來:“若你輸了如何?”
“你可以不飲這迷魂湯便過奈何橋。”
“如此,我賭。”盧松笑笑,轉身便欲離去。
“你不問若你輸了會如何?”孟婆冷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盧松頭也不回道:“我不會輸。”
彼岸花開了三次,又敗了三次。忘川河又添了新的鬼魂,每日依然吵吵鬧鬧。
那日,盧松照例去尋孟婆:“不知——”
“走了。”孟婆打斷他。
走了……僅僅兩字,如同晴天霹靂,盧松呆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無數次幻想過,再見于殊該如何開口,卻獨獨未曾想過于殊竟然抛他而去。
“走了?”他倒退了半步,喃喃問道。
“嗯。”孟婆停下熬湯的動作,擡頭看着他道:“可是你贏了。”
盧松腦海中滿是于殊說過的話,他還記得十裏杏花如霧,杏花酒的味道清而淡。
孟婆似乎說了什麽,他茫茫然已經無法明白,只是習慣性地問道:“什麽?”
“他記得你。”孟婆垂下頭,慢慢地攪動着湯勺,“他未曾忘記你,卻說前塵往事,何苦再提。說罷,便飲了老身的迷魂湯,過了奈何橋,現已投胎去了”
“前塵往事……何苦再提……”盧松細細品味着這句話,萬般滋味,如鲠在喉。
“你贏了,我遵守承諾。”
于殊走了。盧松好似沒了支柱,他茫茫然地不知該去往何處。
“過了這奈何橋,便是閻王殿。”孟婆遞給旁邊的鬼魂一碗迷魂湯,頭也不擡,“你若現在過去,興許來世還能和他再見一面。”
新來的鬼魂湧上來,将盧松擠到一旁。這些神色各異的鬼魂,茫茫然地接了迷魂湯,然後又趕往閻王殿……奈何橋下的忘川河水依舊翻騰着,彼岸花仍然自生自滅。
這蝼蟻般的萬物,如此着急地追着輪回,到底是在追求這什麽?
盧松想不透,他一路跌跌撞撞,被着急投胎的鬼魂推攘着到了閻羅殿。
他茫然地走着,被陰差押着去了六道輪回臺,再次醒來之時,已成了小小嬰孩。
衆人皆說,這小小嬰孩三歲便能出口吟詩,定是神童,只有他自己知道各種原因。他的父親是個窮秀才,家裏一貧如洗,唯一的期盼是希望他可以考**名,衣錦還鄉。對他的要求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就連他自己要取名叫做盧松也答應了。
盧松十五歲那年,已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秀才。縱然他家中貧窮,附庸風雅的豪門商人都願意請他參加大大小小的聚會。
那日恰逢城郊杏花已開,好事的人舉辦了賞花宴,亦給盧松遞了帖子。盧松已有十五年未去賞杏花,連杏子都未曾吃過一枚。這次卻不知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等到了賞花宴,盧松卻覺得難受起來。他推脫飲酒過多,便離了宴席,獨自一人向杏林深處走去。
此處的杏花比幾百年前的十裏杏林更為繁盛。繁花似錦,穿梭其中,好似行在雲端。行了一半,卻下起雨來。
盧松忍不住苦笑一聲,這樣的場景,竟和幾百年前如此相似。
于殊曾經說過,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可于殊亦說過,前塵往事,何苦再提。
如今想來,字字誅心。
盧松不忍再停留,轉身便要離去,卻聽得悠揚的笛聲響起。
“杏花杏花幾月開?”女子的歌聲婉轉柔媚。
萬般思緒湧上心頭,盧松呆立在原地。
“沙沙……”春雨霏霏,萬千杏花輕輕搖擺。
濕潤的雨水打濕了盧松的睫毛。他忍住哽咽,想要轉身離開,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唱了出來:“三月開,處露紅妝燕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離別時的詩句出自阮籍《詠懷詩》其十二。
全文如下: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夙昔同衾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翺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ps:唐朝的婚服是紅配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