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可憐之人
虛無之境。
紅柳驚詫地看着辛雲,她之前嘗試了許多次,都沒能打破結界,聯系到外界。畢竟她只是回憶着紅芙如何聯系外界,然後照貓畫虎而已。況且她根本沒有靈力,自然很難成功。
沒想到後來讓辛雲嘗試了一下,竟然就一下子打開了通道。她以為辛雲如同紅芙那般,天賦異禀,身懷靈力,卻不知是蕭白以血畫符,強行打開了通道。
紅柳撐腮看着身旁的辛雲,只見她身子纖細,不過二八年華,但一雙眼睛明亮得驚人,極其鎮定地與外界那人溝通。
“長話短說,鏡靈附身在我的身上,我現在被困在了虛無之境,只有打傷——啊!”這邊的蕭白只聽得一聲尖叫響起,眼前的銅鏡驟然暗下去,他眉頭一擰,渾身散發出淩冽的殺氣來。
而虛無之境中,不知何時出現的紅芙立在辛雲身後,眨眼之間便敲暈了她。
紅芙厭惡地看了辛雲一眼,做了個手勢,一群牧羊人瞬間包圍了辛雲。
“關住她。”
說着,紅芙慢慢地走到紅柳面前,伸出修長的手,掐住她的下巴,冷笑一聲:“我的好妹妹,你還真以為自己能逃出去啊?”
“阿、阿姊。”紅柳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凝視着紅芙的眼睛也顫抖着,滿是恐懼之意。
這對孿生姐妹相貌相似,又穿着同樣的紅衣,倒像是在照鏡子。但兩人的眼睛卻沒有絲毫相似,一個幹淨得好似一條小溪,一個幽深似千年古井。
紅柳死死地咬着唇,腥甜的血腥氣在口中蔓延開來。她終于冷靜了些。她一直以為在虛無之境中的這一千年,至少讓她成熟了些。卻未想到,這千年反而激發了她心底對紅芙的恐懼,竟令她連說話也結巴起來。
興許是在虛無之境中待久了,她便把自己當做了羔羊,懼怕着神一般存在的紅芙——即使那人與她是孿生姊妹。
紅柳深吸一口氣,把心底的懼意壓了下去,冷靜地道:“阿姊。”
紅芙看着紅柳,突然逼近她的臉,桃花媚眼微微眯起,像只慵懶的貓,聲音也是慵懶的:“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阿姊呀。”
“阿姊,我雖喚你一聲阿姊。”紅柳平靜地看着紅芙,“可我心中的阿姊,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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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芙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與自己相貌如此相似的親妹妹,眼底翻滾着烏雲,她咬緊了牙齒,似乎在壓抑着什麽。
“我心中的阿姊,喜穿紅衣,無論何時,總是張揚似火……一直以來,我都想成為阿姊那樣的人。”紅柳頓了頓,喉頭哽咽了一下,“阿姊好強,不論何事,都想争第一,但她也值得第一。我練了一年的功夫,阿姊只需一個月便能熟練……阿姊是那樣的聰慧,世間的一切難事,在她眼中好似都只是浮雲而已。”
“世人皆說阿姊是天才,無論何事,只要阿姊想做,便能做得漂漂亮亮的,并且不費吹灰之力。只有我知道,被稱為練武奇才的阿姊,也會練功到深夜……”
“阿姊總是說我笨,卻不厭其煩地教我武功……”
“我笨,每次練鞭都會抽得自己遍體鱗傷,娘親罰我跪祠堂,只有阿姊偷偷帶了藥……”
“七歲那年,我感染了惡疾,旁人都恐感染,躲着我,只有阿姊坐在床頭,給我講故事,一直守着我,直到我醒來……”
“阿姊說,因為我怕你醒來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會害怕……”
“阿姊是愛熱鬧的人,她最怕一無所有,最怕空蕩蕩的房間……”
“阿姊每次見到乞丐,都會施舍錢財……阿姊會為了救一只流浪貓,沖撞阿耶……”
“阿姊喜歡聽故事,也喜歡寫故事……阿姊看起來那般高傲,其實內心脆弱得緊——”
“你不要再說了!”紅芙突然一掌擊開紅柳,拂袖轉身背對着紅柳。
她的背挺得筆直,白皙的脖子修長,頭顱高高地揚起,墨色的發絲張牙舞爪,風揚起她紅色的衣衫,像是一朵張揚盛開的鳳凰花。
驕傲如紅芙,小到連發絲也是張揚的。
紅柳趴在地上,眼中已沁滿了淚水,她擡頭仰望着紅芙的背影。幼時練功摔倒時,她亦是如此仰望着紅芙——可惜,她敬仰的阿姊卻不會如往常那般扶起她。
紅柳總是這般仰望着花一般的紅芙,只因她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裏。直到葉練用愛把她扶起,将她挂在月梢之上,卻再次被紅芙拉到雲泥之下。
“收手吧。”紅柳伸手抓住紅芙的裙擺,聲音嘶啞。
“我不甘心,憑什麽?”紅芙轉身看着紅柳大吼,淚痕割破她豔麗的容顏,美麗的眼中依然帶着支離破碎的驕傲。她俯下身,垂頭輕柔地擦幹紅柳的淚。
她擡起紅柳的下巴,溫柔地撫摸着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你說,憑什麽?”
“我不知道。”紅柳緩慢地搖頭,眼波流動,勾起紅唇,嫣然笑道,“你得去問葉練。”
紅芙的手頓住,她睫毛微垂,掩住了眼底的情緒,聲音淡淡的:“你真以為是葉練造成這一切的?”
“你真不明白?”紅柳斂了笑,眼底滿是同情。
她的表情激怒了紅芙,紅芙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面部扭曲起來,聲音喑啞:“是你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紅柳笑起來,連淚痣都帶了嘲諷意味。
“你!”紅芙怒極,她捏緊了手,紅柳竟被她掐到了半空中。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紅芙指間散發出瑩瑩的白色光芒,指甲驟然暴長,“既然你不把我當阿姊,那就當我沒你這個妹妹!”
紅柳滿不在乎地笑笑,桃花眼裏清晰地倒映出紅芙瘋狂的模樣——她的眼睛猩紅如血,黑色長發紅色的衣裙如火,猶如來自地獄的女修羅。
“呵呵……”紅芙眼眸一沉,突然仰頭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這樣便宜你?”
她扔了紅柳,揮手招來一小波牧羊人:“照顧好她。”
“放開我!”紅柳瞪着紅芙,掙紮着,想要擺脫牧羊人的束縛。但她剛受了紅芙的攻擊,身子虛弱得緊,根本無法掙脫。
眼看着一切都在計劃之中,辛雲已經掙脫了牧羊人的束縛,只要啓動陣法,紅芙定然難逃一傷,屆時即可逃出虛無之境。
情急之下,紅柳嘶吼出聲:“我恨你!”
紅芙本想轉身離去,聞言,停了下來,定定地看着紅柳。
“你方才說什麽?”她的聲音冷冷的,卻又帶了些小心翼翼,好似春日湖水的冰面,脆弱得一戳即破。
“我說——”紅柳勾起嘴角,分明是在笑着,淚水卻肆意地流淌着,眼底的淚痣晶瑩剔透,她大笑起來,“我恨你!”
“好,好,好。”紅芙踉跄着倒退了半步,堪堪穩住身形,嘴角浮起一個虛弱的笑,“你終于說出來了。”
紅柳止住了笑,看着她,紅唇微張,卻未說出一句話來。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辭而別,恨我害得家破人亡,恨我殺了你,恨我殺了葉練……我毀了這個家,也毀了你……”紅芙半跪下來,一向挺直的腰終于彎下來。她像個遲暮的老人,更像個戰場上丢盔棄甲的敗将,垂着頭,蒼白的手捂住臉,不願讓人看見她的淚水。
紅柳搖搖頭,喃喃道:“我最恨的,是你毀了你自己。”說着,她看向不遠處的辛雲,卻見少女正關切地看着這邊。
先前辛雲和紅柳商議了多個計劃,這只是其中一個。歸根結底,只要紅柳吸引了紅芙的注意力,辛雲便悄悄地啓動先前準備的陣法。那陣法是紅柳在古籍上查到的,之前一些羔羊已經集齊了陣法所需的東西,卻還未啓動便被獵人殺死了。或許是紅芙覺得那些東西對她構不成威脅,并未在意。卻未想到紅柳正好尋到了這些東西,如今派上了用場。
紅芙是鏡靈,只要将她騙進陣眼之中,再以鏡子做引子,配合陣法,便可使紅芙的靈力受制,元氣大傷。
現在,紅芙已經站在了陣眼中心,況且她的注意力完全在紅柳那裏,根本不知辛雲在做些什麽。
這正是絕佳的機會,辛雲已經在鏡子上畫好了符,只差最後一筆,便能啓動陣法,打傷紅芙,虛無之境出現裂縫,她便能借機逃出這裏。
辛雲抿着唇,定定地看着紅柳。只見那豔麗如桃花的女子眼神飄渺,目光似已穿透了紅芙的身子,看向了不知名的方向。
而紅芙半跪着,弓着身子,肩膀顫抖着——她在哭。
詭異而心酸,辛雲竟有些猶豫,似乎察覺到辛雲的心思,紅柳沖辛雲眨眨眼睛,辛雲咬着唇,輕輕地點點頭,手中微動。
紅柳收回視線,彎起眼眸,看向紅芙,聲音溫柔:“阿姊。”
聞言,紅芙擡起頭,撞進少女單純濕漉漉的眼眸中。
千年之前,她最疼愛的妹妹,摔倒在地,也是用這雙澄澈的眼眸,這般看着她。
紅芙無奈地笑笑,朝着她的妹妹伸出手——卻只見地面陡然射出陣陣光箭,風一般地穿過她的身子。紅色的衣袍灌了風,張揚地綻放開,好似繁花盛開之後的衰敗,紅芙的身子軟軟地倒下來。
天空之上驀地出現一道裂縫,一枚銅錢自那裂縫飛射而出,直直地朝着紅芙逼過來。
“阿姊!”紅柳尖叫起來。
只見一道紅光閃過,撲在紅芙的身子上,擋住了銅錢的攻擊,紅柳的身子花瓣似的飄零下來。
那枚銅錢掉落在地,滾了幾圈,在辛雲腳下停下來。
突變來得太快,辛雲竟來不及反應,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腳下的銅錢。她只覺得身子一輕,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丫頭。”男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略微有些喑啞。
丫頭。
短短的兩個字,喚起埋藏在心底的柔情,把辛雲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委屈和恐懼沖了出來,直達眼底和鼻腔。
這樣的後果,便是她窩在男人懷中,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涕泗橫流。
“不哭,我們回家。”蕭白揉揉懷中少女的頭發,把她小小的手裹在自己的大手中。
“可是,紅柳她——”辛雲停下來,卻見紅柳的身子變得半透明起來,脆弱如蟬翼。
辛雲沖過去,卻不敢觸碰紅柳的身體,少女的身子這般虛弱,似乎吹一口氣便能令她煙消雲散。
辛雲捂住嘴,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救她幹嘛!”
“誰要你救了!”這句話卻是紅芙說的,她強撐着身子,推開辛雲。她低頭看着紅柳,黑色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辛雲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顫抖着的肩膀。
“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謝你嗎?”紅芙惡狠狠地說着,卻一把抓住紅柳的手,瑩潤的白色光芒流進紅柳的體內,緩解了她身體的消失速度。
“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地擋刀,你以為你身子是鐵打的嗎?”紅芙聲音兇狠,卻開始抽噎起來,“我恨死你了!”
紅柳虛弱地睜開眼,看着紅芙,露出一個明媚的笑:“阿姊,我好累……你放我走吧。”
紅芙沒有說話,倔強地朝紅柳體內灌輸靈力。
“她說,她想要去忘川,吃了迷魂湯,堕入輪回,痛痛快快地為自己活一場。”辛雲輕聲地道。
“如此,便如她所願。”蕭白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撚了個訣,紅柳的身子化作一縷白煙,鑽進他手中的白玉瓶中。
“不,我不要她離開我!”紅芙瘋狂地揮舞着手,企圖抓住那縷白煙,卻只能抓到虛無的陽光,她俯下身,痛哭起來。
這哭聲如此撕心裂肺,辛雲只覺得耳膜突突地跳動着,連地也晃動起來。
“不好,虛無之境快要坍塌了。”蕭白抓緊辛雲的手,摟她入懷,柔聲道,“我們回家。”
“好。”辛雲淺淺一笑,眼眸卻看着匍匐在地的紅芙,只見她四周的風景逐漸坍塌,被黑暗吞噬。
“她也是可憐之人。”
這句話飄散在黑暗之中,虛無缥缈,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