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趙本來就是專門負責接送宜園的員工,開這車來學校接你沒有什麽不合适的。”

回家的途中,王英對女兒說。

“怎麽,學校裏有人說你閑話了?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的事兒。”任勤勤哼笑,“能讓我吃虧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王英輕柔地順着女兒的頭發,說:“沈家這樣的人家,給家裏員工的待遇都是這麽好的。你跟着我在宜園裏住久了,凡事見得多了,眼界也會寬許多。外面有些人眼皮子淺,說些什麽不好聽的,你不用放心上。”

可咱們母女倆不能算沈家員工呀。

任勤勤強笑着,沒把話說出口。

王英又問了幾句學校生活和功課。任勤勤當然不會說自己一入學就迷上了小帥哥,魂不守舍,只說功課重,還不大适應。

“慢慢來就是。”王英并不操心女兒學業,“待會兒回了宜園,你就在宿舍裏好好休息。今天沈家來了人,你就別到處亂走了。”

宜園還是那麽一個世外桃源,綠樹環繞的白色大屋,院後的雲夢湖在烈日的照射下宛如一塊溫潤的翡翠。

宜園的地面車庫裏果真多了兩輛豪車,一輛蘭博基尼,一輛梅賽德斯。

任勤勤這一周來跟着馮燕妮混,多多少少對名牌和奢侈品有了些了解,也能認出幾個車标志了。一看這車,就知道沈家來的是貴客。

可坐豪車的也未必就是名流了。回想起趙書雅的那張臉,任勤勤憋着樂。

王英同任勤勤一道用了午飯,留任勤勤在宿舍裏睡午覺,自己又返回了大屋。

随着病情加重,沈含章神智越發不清醒,卻是越依賴王英了。有時候他看不到王英,還會發脾氣,醫生護士都拿他沒辦法。

王英心底是有些得意的。

她知道沈家上下都瞧不起自己,但是架不住沈含章稀罕,缺了她,飯都不好好吃。

沈含章沒病的時候,和王英也不過是露水情分,并沒有當真,王英自己也清楚。

沈含章做了一輩子紳士。在他這個階層,能和他打交道的女性,不是名媛就是高知精英,一個賽一個矜持高雅。他前妻蔣宜女士更是風華絕代、美豔如霜。

她們一個個都是那麽的雪白,精致,優美。像水晶藝術品,擺在那裏看,不敢多碰一下。

只有沈含章自己知道,他喜歡的一向是王英這種身上還帶着沒洗淨泥味的女人。

三十來歲的年輕婦人,熟得正好,活力四射,像一顆熟透了的野山桃,又酸又甜,極爽口——就像他少年時被長輩打發跑船,船長家裏那位随船的妻子。也是他人生裏第一個女人。

她得是健壯而粗糙的,又得有着傳統女性的溫柔。她學識不高,所以會有一種無知的快樂。她又不能太精明市儈,還得樸實勤勞才好。

于是,上天把王英送到了沈含章面前,當作他生命盡頭的最後一顆糖。

而在王英眼中,沈含章雖然年長她二十歲,卻是她連奢想都不敢的完美男人。

沈含章的暗示加上王英的自願,兩人很快幹柴烈火地燒起來,沈家小少爺也在王英的肚子裏安了家。

如今,沈含章已不剩多少時日。王英其實還隐隐松了一口氣。

她固然傷心,可又覺得,自己做了沈含章生命裏最後一個女人,已是她這輩子能經歷的最精彩的事。

王英從員工樓梯來到二樓,才走到主卧門口,就聽裏面鬧哄哄的。

一個嚴厲的女聲在數落:“你們怎麽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沒人監督着,就偷懶耍滑了嗎?惠姐,你是怎麽管家的?”

管家惠姨陪着小心說:“先生現在人是糊塗的,脾氣完全變了。我們都只能哄着他,也不敢強來……”

小護士嘴快道:“沈老先生只讓英姐服侍,不喜歡別人碰他。”

屋內一靜。

另一個年輕的女聲冷笑道:“英姐人呢?請的專職護工,就該伺候爸爸吃喝拉撒的。還是說這就開始請産假了?”

王英知道自己躲不過,推開門走了進去。

“英姐來了。”小護士忙道,“英姐,沈老打翻了湯,又不肯換衣服。”

“我來。”王英低頭笑着,熟練地接過護士的工作,并不去看屋內其餘三名女士的臉色。

沈含章又瘦了一圈,人迷迷糊糊的,連說話都不大清晰完整了。他現在一天內有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前天心髒還驟停了一次,被值夜的醫生給摁了回來,全家上下都吓得半死。

大家都知道沈含章是真的時日不多了。

沈铎的生意談到一半,連夜從大阪趕回來。而沈含章的前妻和長女也終于露了面。

有沈含章自己配合,王英三下五除二就給他換好了衣服。沈含章嘴裏嘟囔着,神情平和了很多。

蔣宜女士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前夫:“含章,你要說一說小铎。他舅舅這麽做也是站在公司的立場上,看他年輕沒經驗,想多幫幫他。他不領情就罷了,也不能這麽埋汰人!”

沈含章把眼睛一閉,将頭扭向了一邊。

王英看臉色的智慧比蔣宜女士要高出八百年道行,主動站出來唱了黑臉。

“沈老先生累了,要休息了。有什麽話,等他睡醒了再說?”

沈媛一聲冷笑,正想開口,被蔣宜使了個眼色。母女倆連同惠姨離開了卧室。

隔着門縫,王英能聽到蔣宜冷飕飕的聲音,“和你爸的姘頭計較,你也不嫌丢人?”

王英死死拽着衣角,倒是慶幸沒有讓女兒跟過來看到這一幕。

手背被拍了拍。

沈含章的眼皮子耷拉着,臉已不對稱,半邊臉的肌肉不再受大腦指揮,有些猙獰。

他指了一下王英肚子,又在心口點了點。

王英幾乎要哭了。

“我知道的,章哥。我知道你有心,會照顧好我們娘兒倆的。”

任勤勤睡了個美美的午覺,又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徐明廷,這才爬起來出門走走。

宜園的後院很大,只要不往大屋附近湊,任勤勤相信自己不會“驚擾了貴客”。

她抄着一本英語書,沿着木棧道穿過一小片園林,走到宜園後門。

此處臨湖,有個小碼頭,并未系着舟。

日頭已西斜,一日之中最熱的時刻過去了,湖上倒映着天光雲影。清風徐徐而來,吹得任勤勤的睡意又有點複發。

如此美景,一個人欣賞有點寂寞。要是将來能和徐明廷一起坐這裏吹風該多好。

任勤勤随即又清醒了過來。

這是宜園,姓沈,又不是你家。徐明廷要是知道你的背景家世,別說和你一起坐着吹風,怕是那句“還行”都要收回去呢。

任勤勤滿腦子胡思亂想,單詞也背得心不在焉的。

身後草叢裏突然一陣響動。任勤勤一個激靈爬起來,抄了一根樹枝在手中。

“什麽東西?出來!”

那叢大半人高的蘆葦草悉悉索索,一個花裏胡哨的東西從裏面鑽了出來。

任勤勤定睛一看,驚愕大叫:“腿子,你怎麽啦?”

來者正是沈家養的狗腿子。

腿子現狀真有點慘不忍睹,身上的毛被剪得七零八落的。下手的人沒個輕重,還把它的皮給劃破了,傷口血肉模糊。

任勤勤一股怒氣直沖頭頂,吼道:“他娘的,誰幹的!”

腿子不通人語卻通人性,口中嗚嗚哭着,往任勤勤懷裏鑽,可憐得要命。

任勤勤心疼得要落淚,一把将它抱住。

“乖乖,姐姐這就帶你去看醫生。娘的,讓我知道是誰幹的,老子敲斷他的手!”

任勤勤避開腿子的傷口,把小邊牧抱起來,快步朝員工宿舍樓跑去。

剛跑了沒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個小孩兒氣急敗壞的聲音,“喂,那是我的狗!”

什麽玩意兒?

任勤勤扭頭,就見一個穿得很潮的、大概六七歲的小男孩追了過來,一臉氣呼呼地嚷嚷,“把我的狗還給我!”

任勤勤看到小男孩手裏拽着的一把廚房剪,衣服上有狗毛,當場斷案,确定眼前這熊孩子是真兇。

更別說腿子看到他,吓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往任勤勤胳膊下鑽。

任勤勤把粗口咽回了肚子裏,怒道:“是你把狗整成這樣的?”

小男孩有着一張中外合資的臉蛋,天使面孔惡魔的靈魂,理直氣壯道:“我給它剪毛。它老亂動。你快把我的狗還給我!”

“還你妹!”任勤勤裝了半個月的斯文,此刻終于忍不住爆了潑悍的本性。

“人還沒個案板高,你就學會操刀了。你家大人怎麽不管你?快把那剪刀丢了,當心跌一跤把你自己眼珠子戳爆。”

沒想這熊孩子并不怕任勤勤,一路追着跑,很是執着:“你幹嗎搶我的狗?把狗還給我!”

“這是沈家的狗!”任勤勤氣得半死,只想快點找到小趙,帶腿子去看獸醫。

“這是我的狗!”小孩兒理直氣壯,“沈家的就是我的!”

“是你的也不能給你這麽作踐!”任勤勤怒喝,“你知不知道疼?給你來一刀,你有多疼,這狗就有多疼。”

小孩兒腿短追不上任勤勤,急得将手中的剪刀丢過去。要不是任勤勤閃得快,準被紮在臀上。

可也就這麽一閃,任勤勤踩在草叢裏一處凹坑裏,一跤跌在地上。腿子也從她懷裏滾了出去。

小孩兒見狀,飛撲過來搶狗。

腿子雖然個頭不小,但還是幼犬。它先前肯定吃足了這個小惡魔的苦頭,被吓得一個勁嗷嗷尖叫,跌跌撞撞地在草叢裏逃。

“我幹你娘!”任勤勤怒火沖天,翻身躍起,長腿橫着一掃。

小孩兒被這麽一絆,吧唧一聲撲倒,臉朝下啃了一嘴的青草。

腿子的危機是解除了,可不等任勤勤松一口氣,一聲凄厲的尖叫像防空警報似的響徹宜園的天空。

“啊——傑米——你要對我兒子做什麽?”

糟!打了小鬼,驚動了母閻王。

沈媛一陣狼煙飛撲過來,竟然先不去查看孩子,而是唰地亮出一只九陰白骨爪,朝着任勤勤撓過來。

但是任勤勤也是在拆遷安置小區裏長大的,什麽樣的潑婦過招沒見過?

她不躲不閃,穩住下盤,見招拆招,左手把伸到臉前的白骨爪格開,右手在沈媛肩上輕輕一推。

沈女士一骨碌滾到草地裏,和她兒子做了伴兒。

又是一片驚呼聲。

“勤勤,你做什麽?”王英扶着肚子,吓白了臉。

任勤勤指着沈媛,一臉無辜:“她自己跌倒的。”

沈媛剛坐起來,聽到這話,氣得又險些背過氣去。

“夠了!”蔣宜女士一聲大喝,“都進屋來,不要丢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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