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媛坐在客廳沙發裏,懷裏抱着幼子,終于如願以償地對着王英開罵。
“你是怎麽教育孩子的?我兒子這麽點大的小孩,她也下得去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看不出來這麽狠毒!”
那個叫傑米的熊孩子十分襯景地在親媽懷裏嗷嗷大哭。
沈媛罵聲越高,他哭得越兇。母子倆搭配無間,聽得任勤勤直想為他們倆拉二胡伴奏。
前沈夫人蔣宜女士端坐在主位,一臉“我很生氣但是我不屑親手和你撕”的表情,派出女兒和外孫上陣殺敵。
王英是站着的。蔣宜請她坐,她不敢,站在單人沙發邊,低着頭,手一個勁搓着衣角。
“她打完我兒子竟然還打了我!”沈媛氣得啪啪地拍沙發,看樣子鐵掌功已修煉得小有所成。好在任勤勤剛才沒有讓她撓中。
“我活這麽多年,就沒見過這麽沒教養的孩子!住在別人家裏,吃別人的,用別人的,居然還敢打主人?你們哪裏來的臉?”
任勤勤面無表情地站在茶幾對面,手背在身後,細細抖着。
“是我不對……”王英喏喏,汗如雨下,“是我沒有管教好這孩子……”
“我說,你們母女倆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沈媛終于罵到了重點,“王姐,你和我爸是怎麽一回事,誰不知道啊?我們讓你繼續住這裏,不是因為給你臉,而是因為我爸要你伺候罷了。還真覺得自己母憑子貴,把自己當成這家的主人啦?”
“不會……不會的……”王英面無人色,不禁後退了半步。
沈媛不依不饒:“怎麽?看着我爸快不行了,就覺得自己翻身的時候到了?見這家沒女主人,就能輪到你啦?”
“我沒這樣想。”王英苦不堪言,“今天這事只是個意外……”
“意外?”沈媛嗓音尖得能把天花板戳出個洞來,“你女兒又踹我兒子又推我,這不是仗着你肚子裏這小東西欺負人,難道還是——”
“替天行道?”任勤勤把話接了過去。
沈媛噎住,一時啞火了。
任勤勤依舊背着手,一臉盈盈笑意,T恤上還沾着腿子的狗毛和血。
青春少女的面孔本來就潔白飽滿,揉了寶石粉似的發光。任勤勤這麽一笑,竟有點滿室生輝的味道。
可女孩兒一雙眼卻是冷得滲人,黑漆漆的眼底,閃着藍色的火光。
蔣宜眉頭一皺,感覺有點不妙。
“首先,我要更正你一點。”任勤勤注視着沈媛,有條不紊道,“我教養不好,不是我媽的錯。我打小跟着我爸長大的,我媽沒教過我什麽。我爸呢,就是一保安,而且也已經死了。有事燒紙,他晚上會來拜訪你。”
沈媛的臉色唰地白了。
她那中外合資的兒子顯然聽不懂中文裏的機鋒,也跟着收了哭聲。
安靜下來了,就越發顯得任勤勤的聲音清冷生脆,像是拿小棍敲冰柱子。
“其次,我們窮人家沒什麽講究,吃飽穿暖能讀上書,這日子就算能過得下去了。比不上你們高門大戶的規矩多。”任勤勤繼續道,“但是我爸生前也教了我一些做人的道理,我想放諸四海都能行得通。”
任勤勤伸出手指頭:“一,就是做人要有愛心。萬物皆有靈,人應當尊重生命。不能因為它弱小、它不是人類,就去欺負它。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就不配做人!”
傑米太小,依舊聽不懂,一臉懵懂。
“二,做人要謙遜。不要仗着自己有點錢,就看別人都是垃圾。”
蔣宜和沈媛母女倆臉色越發不好。
“我爸在金融區裏給人看大門二十年,見多了今天招搖過市,明天就被掃地出門。也見多了前一天還挨家挨戶地求人,後一日就鮮車怒馬地游街。沒有什麽財富是永恒的,也沒有什麽地位是不變的。只有學進腦袋裏的知識,會跟着你一輩子,誰都奪不走!”
任勤勤的手指向了傑米。沈媛下意識把兒子摟緊了幾分。
先禮後兵,任勤勤把道理講完,開罵了。
“你這兒子,拿着剪刀把狗剪得渾身血淋淋的,被罵了,還非要追殺小狗。他上輩子樊哙投胎的呀,跟狗有仇麽這是?”
沈媛一時聽不懂樊哙是什麽梗,但是知道自己一把年紀了卻被一個小丫頭指着鼻子罵,氣得渾身又開始抖。
任勤勤把王英拉她的手甩開:“是,孩子年紀小不懂事,那就是爹媽沒有教育好。我阻止你兒子繼續犯錯,阿姨你還來怪我?我看你才需要反省呢。小小年紀就這麽殘暴,你這做媽的怎麽教的?你這是養兒子還是養屠夫呀?”
沈媛七竅生煙,一時不知道是反駁那聲“阿姨”的好,還是反駁那句“屠夫”的好。
她雖然脾氣刁蠻了些,但到底是金枝玉葉,擅長說陰陽怪氣的話寒碜人,卻不擅和人掀桌對罵。
再說她的社交圈裏,就沒有誰能像任勤勤這種開門見山和她叫板的。沒有應戰經驗,她想罵回去都一時找不準着力點。
“那你也不該打孩子呀。”蔣宜女士幽幽地開了口,給女兒助陣。
“對對!”沈媛又開始鐵掌劈沙發,“小孩犯錯,你讓家長來管就好。你打孩子幹嗎?你多大,我兒子多大?你這不就是欺負人嗎?”
“誰欺負人了?”
一道涼飕飕的男聲飄過來,讓整個客廳氣溫驟降了八度。
沈铎扯開領帶,丢在惠姨手裏,趿着拖鞋走進了客廳。
這是任勤勤第二次見到這個男人。
沈铎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着暑意,可吊着的眼角裏又寒氣逼人。滿屋子躁動的火氣都被他一句話給摁滅了。
今日客廳光線充足,沈二公子看着年輕又英俊。可任勤勤确定這人的戾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和打光無關。
他眉心被任勤勤砸出來的印子早就消了,眉頭皺出一條紋路,好像那眼睛只是閉上了,随時還會睜開。
普通人一臉“我很煩”只會讨人嫌,可沈铎擺臭臉色卻會讓人怕。
任勤勤甚至注意到了沈家母女眼中流露出來的畏懼。
蔣宜女士年過半百了,先前像尊菩薩一樣坐在雲端,看女兒出面吵架。可現在對着兒子,她渾身都繃緊了,嘴角不自在地抿了起來。
連親媽都怕他,這沈二公子是什麽人物?
“怎麽都不說話?”沈铎坐進沙發裏,翹起了長腿,“出了什麽事?我在外面的時候就聽見姐在嚷嚷。”
“也不是什麽大事。”蔣女士氣定神閑道,“英姐的女兒說,她看到傑米拿着剪刀追狗,就過去阻止。你姐沒看清,還以為她把傑米踢倒了,就去找她理論。女孩子吓到了,也把你姐推了一跤……”
任勤勤瞪大了眼。
乖乖,她可算長見識了。
原來蔣女士才是一位深藏着功與名的宅鬥高手!
好一招乾坤大挪移,打得那個眼花缭亂,真真假假混成一鍋湯給你端上來,看你怎麽喝。
她任勤勤要跳出來說蔣女士胡說,蔣女士也能抱着聖經指天發誓她講的全是客觀的大實話。
是你說我外孫追狗,我們确實都沒看到。可你踢了孩子又推了我女兒,是有人證的。哪一句話說得冤枉你了?
蔣女士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真的像這小妹妹說的那樣,那确實是傑米的不對。她踢了傑米一腳,就當是替我們教育他了……”
“等等!”任勤勤再不替自己辯解幾句,這頂燒紅的鐵帽子就要扣頭上摘不下來了。
“您外孫拿剪刀傷了狗,是他親口承認的,沒有什麽如果不如果。這帶血的剪刀就放在茶幾上呢,物證也有了。他要是現在反口——宜園到處都有攝像頭,調出來看看,真相大白。而且,我也沒踢他。他追着狗不放,我為了救狗,只好絆倒了他。”
“你……你還推了我!”沈媛死咬着最後一點。
任勤勤丢了一記白眼過去:“阿姨,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朝我臉上招呼。我躲不過,還不準推開你呀?我的臉沒有你的厚,挨打了是會疼好嗎?”
辯解還不忘倒挖苦一把,這左右開弓打得沈媛不知道先反駁哪一句的好,腦子已有點運轉不過來了。
“你要不踢……絆我兒子,我怎麽會打你?”
“那你一開始就不該放任你兒子虐待小動物呀。”
“他還只是個孩子呀!”沈媛争不過,只得祭出了萬年金句。
任勤勤正想回敬一句“可又不是我生的呀”,沈铎笑了起來。
這位大爺一笑,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了。
任勤勤不清楚沈铎的底細,可也直覺這男人笑起來怪滲人的,識趣地随了大流。
“腿子怎麽樣了?”沈铎問。
惠姨低聲說:“小趙帶它去獸醫院了。說是皮肉傷,正在包紮傷口,沒有什麽大礙。”
沈铎點了點頭,朝外甥勾了勾手指頭:“傑米,到小舅這裏來。”
小男孩本能地露出戒備的目光。
沈铎卻笑得算是和藹可親:“來呀。讓小舅看看,你跌到哪裏了?”
“去,讓你小舅看看。”沈媛把兒子往弟弟那兒推,“小铎你瞧瞧,他都摔得流鼻血了。什麽人,對孩子下這麽狠的手……”
沈铎把外甥拉了過來,端詳着孩子的臉,笑道:“你行呀,幹嗎欺負小狗?”
傑米看小舅好像并不生氣,又嘚瑟起來:“我就是看它毛好多,怕它熱,想給它剪毛來着。”
“那怎麽把人家弄受傷了?”
“不小心剪破皮了嘛。”傑米不以為意,“媽媽說沒事的。後來小狗跑走了,我去把它找回來。這個姐姐撿到了小狗不肯還給我,還罵我。小舅,她真讨厭,你趕快把她趕走嘛!”
“嗯嗯。”沈铎随口應着,撥拉着孩子卷曲的淺褐色頭發,“挺能耐的,都知道給小狗剪毛了。你知道小狗被你剪破皮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嗎?”
沈家母女驟然變色。
說時遲那時快,沈铎不等外甥回答,就已抄起了茶幾上那把剪刀,拎起孩子的一撮頭發,咔嚓就是一剪刀。
“沈铎——”
一時間,蔣女士的怒喝,沈媛的尖叫,還有傑米後知後覺的大哭,爆成一波聲浪,沖向四面八方。
任勤勤傻眼了。
“你瘋啦!你瘋了嗎?”
沈媛飛撲上去奪剪刀,蔣女士則把外孫搶回懷裏。兩位女士都吓得面無人色,疊聲唾罵。
“他是你外甥啊!你發瘋也要有個限度!”
“他不是喜歡給狗剪毛嗎?”沈铎似笑非笑,“讓他自己也體會一下不好嗎?”
沈铎那一剪子貼着發根下刀,再深一點就能把頭皮給剪一塊去。既沒傷着,又把孩子給教訓了,一舉兩得。
任勤勤總算明白“小沈先生脾氣很不好”是啥意思了。
她瘋起來頂多把孩子絆個狗啃屎,這沈铎瘋起來連自己親外甥都能下刀子剃頭,還真是個狂人!
想來自己上回把人家砸成個二郎神,沈铎沒有當場回敲她一榔頭,還真是寬宏大量了。
“有你這麽做舅舅的嗎?”沈媛摸着兒子禿了一塊的頭頂,對着弟弟破口大罵,“沈铎你還是不是人?你七情斷絕了嗎?”
“你不教孩子,我就替你教。”沈铎懶洋洋道,“這麽喜歡給狗剪毛,長大了小舅資助你開家寵物美容店,好不好?”
傑米哭得直打嗝。以後別說剪狗毛了,他這輩子怕是連狗都不敢摸了。
“對自己親人都這樣冷血,你還是和過去一樣,根本沒感情。”蔣宜女士面色鐵青,冷酷而失望地瞥了兒子一眼,“我看你這輩子就是做孤家寡人的命!”
說罷,帶着女兒和外孫怒氣沖天地走了。
沈铎抄着手站着,嘴角始終挂着一抹戲谑笑意,側顏鋒利冷峻。
任勤勤望着這男人孤立的背影,心裏忽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正這麽想着,沈铎扭頭把目光投向了任勤勤。
他的臉背着光,一對招子裏仿佛有鬼火在跳,吓得任勤勤險些岔氣。
她也再顧不得什麽傷感了,拉着王英溜之大吉。
作者有話要說: 樊哙,劉邦手下猛将,早年屠狗為業。
今天才是沈铎的起手式,後面招數還多着呢。男主也是個能抗怪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