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4章

其實徐明廷他們想多了,沈家既沒有發生奪宮政變,也沒有閉關守城抵禦外敵。

任勤勤請假,是因為王英要生産了。

王英是周末半夜發動的,距離預産期還有一周。但是身邊人早有準備,立刻将人送到了醫院的高級病房裏。

王英當年生大女兒時,住的是鎮上小婦産院,八個産婦一間病房,又擠又亂。

生下來見是個女兒,任康當場甩手走出門去,在陽臺上抽了兩包煙。

任康的媽早逝,爸另娶了後媽,這後婆婆是不肯來伺候兒媳婦做月子的。任家人見生的是個女兒,也一臉掃興。王英自己的媽要給她哥哥帶孩子,也沒有空過來。

王英在月子裏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沒有抱着襁褓中的任勤勤去跳樓都已算好的。所以後來她有機會離開那個家庭的時候,頭也不回,女兒追在身後哭也不多看一眼。

而王英這一次生孩子,待遇同上一次有着天壤之別。

從病房到醫護人員,全都是專屬于她的。孩子生下來,王英直接入住這家醫院的月子中心。

無需為任何事操心,也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孩子的性別也不是秘密了,王英只需要做好卸貨工作。

到了次日中午,那個小小的男嬰終于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任勤勤還是第一次看到剛剛出爐的新生兒,紅通通,皺巴巴,冒着新鮮的奶香氣兒。孩子還看不出美醜,也不大哭,只像小豬似的哼哼唧唧,十分好玩兒。

護士把孩子放在任勤勤的臂彎裏時,她的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好小喲……”任勤勤感嘆,“好軟!就像慕斯蛋糕做的一樣,一不小心就要弄壞掉。”

王英和惠姨在一旁笑。

王英生産很順利,此刻滿面紅光,揚眉吐氣,有一種我為組織做出了卓越貢獻的榮譽感和自豪感。

這小男嬰是餃着銀勺出生的,生下來就是一個億萬富豪之家的小少爺。哪怕沈家将來不幸破産了,屬于他的信托基金也會保證他一生衣食無憂。

而王英也覺得自己不負沈含章的厚望,為他沈家添了丁。沈含章與世長辭,但是他的一脈骨血将會在這個世間上茁壯成長、開枝散葉。

“打算給寶寶起什麽名字?”任勤勤問。

王英說︰“他爸爸早就把名字起好了。叫沈鈞。千鈞一發的鈞。”

“難怪我說這小家夥怎麽這麽重呢!”任勤勤做怪臉。

生下來就七斤六兩的沈鈞小少爺在姐姐的懷裏扭了扭,嗯嗯嘤嘤地哭了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任勤勤手忙腳亂,仿佛捧着一個在冒煙的□□。

“估計是尿了。”王英笑着,自女兒手裏把小兒子接了過來。

“我們鈞鈞怎麽啦?阿媽看看。喲,尿尿啦!不怕喲,乖乖,阿媽給你換尿布……”

王英做慣了護理工作的手無比輕柔流暢。她一邊換着尿布,嘴裏哼唱起了兒歌。

她也曾這麽抱着自己不撒手,給自己唱過歌嗎?

她也曾這樣凝視着自己,仿佛女兒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嗎?

母親的臉從未像此刻這麽溫柔和幸福。她注視着心愛的小兒子,就像迷途的人歷盡坎坷,終于找到了後半生的信仰。

那過往歲月刻在臉上的卑微、憋屈和憂愁,全部融化在了暖意之中,滿臉的歡喜像春天野地裏的花兒一樣綻放。

任勤勤明白,從此以後,她将在母親的心裏永久地後退一步,将第一名的位置讓給弟弟。

自父親去世到今日,也不過短短四個多月的時光。

好歹也有四個多月的時光呢……

回到杏外的時候,正是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

秋夜涼如一汪泉水,頭頂明月高懸,照得路面如霜,樹影如山。

任勤勤走在其中,像一名踽踽獨行的女俠。

宿舍門口站着一個高挑清瘦的身影。任勤勤望着,心裏不由得微微一暖。

徐明廷主動迎了上來,臉上的擔憂之色在月色下十分明顯︰“你家出事了?”

“哎?沒有的事。說起來……”任勤勤從背包裏掏出兩個用紙包着的紅蛋,笑着遞過去,“我做姐姐啦,我弟弟是個七斤多的小胖子呢。來來,還是熱乎的呢。”

徐明廷接過紅蛋,這才松了一口氣︰“沈家公司的事,你知道了嗎?”

任勤勤茫然的表情做出了回答。

徐明廷便将從母親那裏聽來的事都說了。

他不止是傳話,還将自己對沈家生意的了解,以及幾個家族之間的恩怨糾紛,歸納總結了一番,告訴了任勤勤。

“這不僅僅是公司改革,或者職務犯罪的問題,還有‘鲲鵬’将來的發展方向的事。舅公親近內地,小舅接過了他的衣缽,繼續走他的路。可是沈家挺多老人對這個方向不滿……”

任勤勤腦子裏立刻将所有的事整理了一遍,“謝謝你告訴我。這事兒我雖然什麽都做不了,但是知道總比不知道的好。不過,沈铎現在動手了,你家會受什麽影響嗎?”

徐明廷笑︰“我家不過是小魚小蝦。只要父母不湊熱鬧,根本輪不到我們什麽事。”

任勤勤點了點頭,思緒随即飛出老遠。

沈铎開戰了!

這一場雷雨在任勤勤到沈家之前就開始醞釀,沈含章的葬禮上打了幾個悶雷做前奏,然後在現在終于聲勢喧嚣地開場了。

沈铎提刀就朝着三寸砍去,擺明了要和那群老貨幹個你死我活,彼此都沒有退路。

如果他成功了,皆大歡喜;如果失敗了呢?

眼前冒出沈铎只身仗劍,在斷崖絕壁之上迎戰一群白毛喪屍的畫面。贏了可殺出一條血路下山,贏不了那就只得跳崖了。

而王英母子實在太人微力薄,只能站在隔壁小山頭上一邊看着。

要是真給這群白毛老怪當了家,刻薄為難孤兒寡母倒也不會,但是多餘的關照肯定是沒了。沈含章的情面也就只能在沈铎這裏兌現。

可這并不是任勤勤最擔心的。

任勤勤的眼前,翻來覆去都是沈铎挺拔而孤立如削的背影。一股說不出的情愫堵在胸口,久久不散。

十七八歲的少年人,腦袋後面都有一根反骨摁不下去,再溫順的孩子都不例外。

蔣太太越是把任勤勤罵得難聽,越是不準兒子和這女孩兒接觸,徐明廷反而越覺得任勤勤又無辜又無助,風雨飄渺無依無靠,自己必須要幫她點什麽才對。

徐明廷別的做不了,傳遞消息是沒問題的。他一邊想盡辦法從他父母那裏打聽沈家的消息,轉頭就全部賣給了任勤勤。

這個從小就聽話的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家族的小叛徒,對這遲來的叛逆着了迷。那隐蔽的,因犯規而帶來的刺激,是比賽獲獎和父母昂貴的禮物都無法勝過的。

任勤勤也就這些碎片式的情報,将一副圖拼湊了個七七八八。

財政是命脈。“鲲鵬”的財務部原本被沈含章一手把持,旁人插不進手。沈含章病後,對財務的掌控變弱,沈家叔伯的手腳就滲透了進來。

一番騷氣的操作後,CFO受氣怒而離職,手下也走的走,隐的隐。其他許多部門也都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沈铎一時無法替這些員工出頭,只有暗中想方設法将他們穩下來。

那陣子沈铎一受氣,就喜歡丢下工作跑去賽馬場遛馬,并不是為了玩,而就是和這些老臣們見面,商議着奪回失地的事。

在沈含章還未去世的時候,沈铎就已聯手財務裏的自己人開始調查。以“沒頭腦”和“不高興”為首,手腳幹淨的長輩竟然沒幾個。

沈含章這頭雄獅奄奄一息,沈铎給人的感覺是一只只會叫卻沒本事咬人的小狗,那些老貨們目空無人,更加張狂。

而沈铎從財務起底,不打招呼就直接掀翻了桌子,将所有見不得光的陰私擺在了太陽下。他以實際行動表示,我發起狂來六親不認。

沈铎還專門挑開季度大會的時候發難。董事和高管們齊聚一堂,表面上和樂融融,談笑風生,全然不知道自己即将上演了一出由沈董事長導演的《最後的晚餐》。

沈家大伯一貫喜歡搶第一個出頭。這日也是,沈铎做上一季度總結的時候,他頭一個開口挑了個錯,正想為難一下佷子。

沒想下一秒,經偵科的人推門而入,開始點着名單抓人,沈大伯很榮幸地被點了狀元。

經偵一口氣提走了七八位,偌大的會議桌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裏,再看向主席位上那位年輕人時,目光全變了!

沒被請去喝茶的也并非各個都清白。但沈铎并沒有狂到底,得饒人處且饒人,公司還能用得上他們。

這一番恩威并施,将幸存的股東收服了大半。不服的見風使舵暫時遁了,不敢撄其鋒芒。

沈铎掀完桌,沈家全炸了。

于是這段日子裏,公司和宜園都極熱鬧。

今天大伯母帶着娘家人來堵宜園的門,找沈铎算賬;明天三嬸抱着小孫子去公司,找不到沈铎要跳樓。

南洋的老叔公親自飛過來,要讓沈铎這小子吃他一拐杖;中二的佷兒跑去宜園外牆上噴标語,被腿子追得差點栽湖裏。

那些嬸嬸伯娘們還去找蔣宜告狀。

蔣家舅舅這次也被沈大伯兄弟倆牽扯進了“職務受賄”的坑裏,他要想爬出來,恐怕要折損一員大将替他填坑。他也是氣得三花聚頂險些飛升。

蔣宜和沈媛早就回了美國。母女倆的夫家都在比弗利山莊,本來正在家中侍花弄草,做着“比弗利嬌妻”,大半夜接到國內的電話時,還當是惡作劇。

蔣宜不在乎前夫家的人倒黴,但是不能不管自己的親哥。可沈铎用一句“媽,你在來責問我前,有沒有先去責問過大舅?”給堵回去了。

蔣宜長籲短嘆︰“小铎,你這是在斷人財路,在結怨……”

“等等。”沈铎又道,“你是糊塗了還是沒弄清楚狀況?我從來沒聽過捉賊是‘斷人財路’的說法。我不知道你們蔣家是什麽家風,反正我們沈家不是賊世家。所以犯了錯就要伏法。”

沈铎這“降龍十巴掌”連親媽都打。蔣宜說不過,氣呼呼地挂了電話。

王英從月子中心出來後,也被騷擾了一波。

不過這些人都低估了王英的智商。她又不是絕色,能被沈含章看中,怎麽會沒腦子?

王英一聽對方哭哭啼啼地說“沈铎這麽容不得人,你和你兒子将來可怎麽辦喲”的時候,就立刻扶着頭哎喲叫。

“我這月子裏吹了風,落了個頭疼的毛病,一發作起來兩個耳朵嗡嗡的響,頭暈得轉不過來……”

惠姨便出來送客,把那群人打發了出去。

任勤勤在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叮囑王英別摻和這個事。王英唾道︰“我還用你教?”

于是王英又施展出了她的當家功夫龜息大法,安靜地縮在宜園裏帶孩子,任由外面鬧翻天。

“小舅舅是下了狠心了。”徐明廷說,“他堅決不肯內部和解,一心要把那些人送進去。其實我爸說,有些老輩人能找到替罪羊,不一定會親自進去。可梁子是就此結下了。以後,小舅舅恐怕會更加孤立無援。”

任勤勤思索着,說︰“我不大懂公司運作的事。但是我覺得沈铎他也只有這麽做,才能拼出一條活路來。他只有贏了這一步,才有‘以後’可以講。”

徐明廷說︰“可是我聽我媽的口氣,不論沈家還是蔣家,吃了這個虧,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一局戰鬥以沈铎大獲全勝結束,可這一場戰役才剛拉開帷幕。

農歷年末,等喊價的高考沖刺班都上完課的時候,整個城市的空氣裏已透着一股濃郁的年味了。

任勤勤坐着小趙的車返回宜園的時候已入夜,一路上就見城市裏的彩燈缤紛奪目,車就像闖入一片絢爛的花火之中。

路過一處花市,人群摩肩接踵,賣花的小販沿街叫賣,金燦燦的佛手擺滿屋檐下。

任勤勤忍不住讓小趙停了車,買了一大束芳香撲鼻的臘梅。

等到了宜園,腿子搖頭擺尾地前來迎接。

腿子已是成犬了,毛也長得油光水滑,身子也抽條了,體态優美身手矯捷,同它這個名字實在不大相稱。

前陣子這狗因為捉了兩個塗牆的“小賊”有功,很是受了衆人一番表揚。它也知道自己得寵,見了人就賣乖。

任勤勤歡笑着和腿子撲做一團,在草地上滾了兩圈。

“行呀,好腿子。這家裏有二郎神,你就是那只神犬!”

玩鬧夠了,任勤勤抱着臘梅走進大屋,一眼就見到挂在客廳壁爐上方的橫幅上,貼着“生日快樂”四個大字。

女孩兒雙眼霎時亮了起來。

“回來啦!”王英笑盈盈地從樓上走下來。

都說居移體,養移氣。王英如今氣度雍容,滿面紅光,一舉一動已是貴婦風度,比起任勤勤見過的沈媛等人,并不差多少了。

“補課辛苦了吧?”王英體貼地接過女兒手中的花和書包,“好好在家裏過個年,休息一下。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我在學校裏吃了晚飯才回來的。”任勤勤笑着,目光忍不住朝橫幅瞟。

“唉?”王英也看到了橫幅,“怎麽還挂着的?真是,惠姨一兩天不在,下頭的人就偷懶。”

任勤勤的笑容自唇角溜走了︰“這是什麽?”

王英一邊叫工人來摘橫幅,扭頭對任勤勤笑了一下︰“昨天是你弟弟‘雙月宴’呀!你補課補糊塗,都忘了?小孩子過雙月,又是在熱孝裏,也沒大辦,就是園子裏的人一起吃了頓飯罷了。”

任勤勤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一腔熱血正迅速涼了下去。

當地風俗,新生兒出生滿兩個月,要做個小壽,圖個“福壽雙全”的吉利。

橫幅上的“生日快樂”是寫給弟弟的。

“放心,在冰箱裏給你留了一塊好大的蛋糕呢!”王英摸了摸女兒的頭發,“惠姨另外給你安排了一間客房,就是我隔壁那間。你待會兒看看缺什麽……”

話未說完,樓上傳來孩子中氣十足的哭聲。

王英的注意力瞬間被哭聲引走︰“才睡下怎麽又醒了?哎呀……”

她念念叨叨,急着救火似的朝着哭聲傳來的方向快步而去,将女兒甩在了身後。

任勤勤站在原地,看工人踩着梯子,正把橫幅摘下。“快樂”兩個字被揉作一團,只有“生日”無力地癱在地板上,還被工人踩了一腳。

任勤勤回房洗完澡,攤開書本一口氣做了兩套理綜卷子。

隔壁嬰兒的哭聲漸消,時間已到深夜,可王英并沒有再過來。

又過了一陣,隔壁的燈滅了。王英睡下了。

任勤勤看了一下時鐘,十一點二十分。

她起身離開了房間,下樓來到了廚房,從冰箱裏把那塊留給她的蛋糕取了出來。

任勤勤端着蛋糕走出了大屋,在榕樹林後找了一根樹幹坐下,然後在蛋糕上插了一根細蠟燭,拿打火機點燃了。

南國的隆冬,也不過是單衣外加一件外套的溫度。任勤勤發涼的并不是手腳。

冬夜靜得出奇,野蟲和夜鳥都不知道消失到了哪裏去,只有湖水輕緩拍打碼頭木樁的聲音。

任勤勤低頭注視着膝上的蛋糕和燭火,淚水從眼珠裏直接落下,啪嗒一聲打在盤沿。

“生日快樂,任勤勤。”

她對自己說。

你滿十八歲了,是個大人了。

成年的第一課,大概就是學會獨立,學會接納失望吧?

任勤勤閉上了眼,本該許願的,可腦子裏突然空空如也,提不起半點勁兒。

這天下,如果有什麽事是天分加努力都不能實現的,那許願也沒什麽用。

比如一個好出身,比如父母的愛……

任勤勤在苦笑中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走近。她睜開眼,就見沈铎踩着草地走了過來。

感謝老天爺,這男人今日穿着一身淺色毛衣和長褲,不至于像上次那樣只剩一張白臉在黑暗中飄蕩,吓得人三魂出竅。

沈铎循着火光徑直走到了任勤勤跟前,眉心依舊習慣性皺出一條細縫,似乎在分析眼前的情形是怎麽一個狀況。

任勤勤很尴尬。

她這是第二次被這男人抓到偷偷哭了。沈铎會不會覺得她這人有點矯情做作?

他要是詢問自己落淚的緣由,自己又該怎麽和他說才自然點呢?

畢竟,因為親媽忘了自己生日而獨自憂傷落淚這種事,實在有點不大符合她任勤勤平日爽朗豁達的人設……

心思千回百轉之際,沈铎終于開口了。

他說︰“天幹物燥的,你在林子裏點火?”

任勤勤︰“……”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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