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效

亂世是英雄的舞臺,是普通人的煉獄,“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陽春三月,本應是山花爛漫、農耕勞作的好時節,然對于一個異族統治、沉疴日久、民亂四起、三年大旱三年澇一年蝗災一年瘟的國度,也看不到甚勃勃生機,看到的更多是十室九空的村鎮、合家帶口逃難的難民、災荒重的地方更是到了易子而食的慘烈。更何況從百年前北方的游牧民族用鐵蹄統治了這片土地開始,鎮壓與反抗就從未停止,前年黃河決了個大口子,淹了千百裏,征調數十萬衆,也仿佛點了最後一把火,騰地一下讓壓抑百年的火山猛然噴發,一時間揭竿而起者衆多,攻州府、殺異族、打官兵、開糧倉……然後是你稱王來我稱帥,你占一城我占一地,兵戈四起、群雄逐鹿。

每逢亂世,兵禍四起時也總少不了盜賊為禍,不管是因着饑寒所迫還是為官府逼上梁山,青壯年但凡子有點子力氣和血氣的,為了自己和一家不被餓死,不是去投了哪股反軍也就入了綠林,除了想着亂世殺出一番功績的志向遠大人士,更多的人只為一口飯吃一條活路,哪怕最後都是死,總也要做個飽死鬼不是?

南北相比,遠離京都的南方反抗更為強烈,形勢更為混亂,江淮之地更甚,稱帥的就有十來家路人馬,更別提還有稱王者三四,勿論大小股盜賊無數。天下亂軍中以一支名號為“聚義軍”的名聲最響,以驅除鞑虜、恢複夏人統治為己任,且軍紀相對嚴明,天下英豪所投者衆多。而江北就近幾縣的盜匪勢力尤以劉八爺一股最是強悍,只最近紅義軍擴充底盤對它沖擊不小,也只得去南邊的和縣打打饑荒。

太陽初升,光束透過還不嚴實的樹葉照到山間簡陋的房頂上,袅袅炊煙升起,婦孺劈柴舀水做飯,孩童玩鬧啼哭,偶爾還能聽見幾聲雞鳴狗吠,若不看山下山中持刀箭把守巡邏的漢子們,還當這裏是天下未亂時尋常的村落,百餘戶的樣子,不大不小。

“遠昭?遠昭?”一五十多歲身着灰藍布衫的婦人從廚房出來,利落的擦了擦手又彈了彈灰布衣,溫聲的喊着兒子,院中正在練槍的少年“唉”了一聲,放下槍跑過來,“娘,啥事?”少年看起來十一二歲,眉清目秀的,很是精神,一笑右邊一個酒窩。

“瞧這一頭汗,去山下看看你姐夫回來沒有?”“得來”“你慢點跑,急個甚鬼頭”,話沒說完,少年已經跑出院,玉梁氏也不以為意,她生了三子二女,如今僅剩幼子次女存活,餘者不是小時候沒站住就是死于那年的大瘟災中,如今見兒子健壯,二閨女已經兒女雙全女婿又有本事,真是感謝菩薩保佑了。

“外婆,外婆,娘要打我”,清脆響亮的孩童聲從屋裏傳出來,緊接着跑出一個三四歲年紀、虎頭虎腦的男童,臉上沾着兩道黑,身上又是泥又是土,見到玉梁氏如見救星,泥鳅似地滑到她身後,提溜着眼睛瞅着追出來的母親。

“皮猴!”追出來的少婦淋着個笤帚頭兒,看母親又護着調皮搗蛋的兒子,知道今兒只能作罷,瞪了兒子一眼,對着母親道“娘,你就護着這臭小子,一錯眼的功夫就抹了大妞一臉泥!”又威脅兒子“再敢欺負你妹妹,看我不打爛你屁股”,兇悍的樣子與清秀的樣貌完全不搭調。

“我是要和妹妹玩泥巴”男童不服的伸出腦袋辯解。

“還敢說……”

“好啦,好啦,男娃子哪有不淘氣的,”,玉梁氏将外孫攬在懷裏摸了摸頭,又說女兒“看你,像什麽樣兒,你爹要活着看你這沒一點娴靜模樣也得被氣死”,夫家祖上也是大戶人家,可惜蠻子南侵,祖上難逃避難,也逐漸敗落了,雖比一般的農家強些,到底是遠遠地不如從前了,如今更是人丁掉落。

“是是是,女兒受教了”,孟玉氏嘴上不好反駁母親,其實心裏不以為意,娴靜能當飯吃?她嫁給夫家便和普通的農婦一樣做農活、忍饑挨餓,如今更是随着丈夫入了綠林,要講祖上那一套規矩架勢早餓死了,人吶,就得到什麽境地說什麽話,“大郎,過來,去洗洗臉,換身衣服,娘,您進屋歇歇吧,大妞也快醒了”,好在丈夫能幹,父親當年便說丈夫絕非一般人、遇着造化定能成事,她是相信父親的眼光的,而且,她頗是知足常樂,本來和現下的很多人比,她已是幸運很多了,女人不就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拉過兒子進屋,不知丈夫此行是否順利?有沒有添了新傷?雖都習慣了他打打殺殺的日子,但每次還是提心吊膽,刀頭舔血的日子也不是那般好過的,他們本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農戶,哪怕窮點也無妨,安定就好,可這世道連這麽點心願都不給人留,逼得人去打殺活命,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呢?

屋裏桌椅床鋪再無多餘修飾,床帳也是洗的褪去了原來的顏色,床上小被子中一大概兩三個月大的女嬰正在安睡,小女嬰已然過了月子裏的黑黑癟癟的猴子樣,粉粉嫩嫩的,正可人喜歡的時候,三人都自覺放低了聲音,孟玉氏臉上也柔和了許多。

“姐夫,和縣外面的義軍果然打的是程元帥帳下侯将軍旗號?聽北邊來的兄弟們講,他很是有些本事呢,臨縣的張家兄弟山頭就是被他滅了”

玉遠昭拎着一塊兒羊肉跟在一魁偉大漢身後走進小院中,大漢扛着半袋子糧食,二十四五歲,粗布短打,束發有些淩亂,筆挺的鼻梁、淩厲的眉眼,和英俊談不上邊,但甚是嚴峻,讓人看過一眼也難忘,右手還拎着一把刀,腳下生風,臂膀結實,看着就很是有把子力氣的,這個大漢便是這個小家的男主人,孟嘯卿。

“不錯,就是那個侯将軍,他必也是沖着和縣來的”,孟嘯卿已經不拿妻弟當做小孩子,岳父臨終把他托付于自己,他也一直悉心教導,何況玉家僅剩了他一男丁。只是今天孟嘯卿的語氣有些冷淡,或者說是有些心事。見妻子迎了出來,緊皺的眉頭方松開。

吃過飯又飽飽的睡了一個時辰,孟嘯卿算是徹底休息過來了。孟玉氏正給丈夫縫補衣服,見他醒來,托着腰坐起來打量了一下外面關起房門。孟嘯卿遂轉身到床頭下拿出一桃木盒子并暗兜中私藏的金銀一并交給妻子,看着孟玉氏接過,歡喜的将盒中金銀數了又數,聽她叨念着可換多少米糧,又道,“我已問過李家嫂子,她家大哥五日後回鄉,這些可再捎給三叔叔,應是可好過些時日,只米又貴了,怕是老家裏要更難捱些“

“恩,你看着辦就好”,妻子當年不曾嫌棄他家一貧如洗,後也從未虧待過他的弟弟一家,難得不小氣,孟嘯卿心裏是清楚的。終于不愁吃喝,偶爾還有酒肉,仿佛過上了曾經夢中期盼的日子。但這已經不是他現下的志向。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有些人亂世之中惟願活命溫飽,有些人卻能想到這亦是天賜良機。

他雖出身農家,家境貧寒,但兒時就有大志,才求人學了一身武藝,沒錢沒糧便給人幹重活累活抵資,千難萬難也沒放棄;蠻夷朝廷幾次禁廢科舉,讀書人少之又少,他便逮着識字的人便求教,零零碎碎的學會了讀寫……他看不慣蠻子月族人欺淩他們夏人,夏人命不若騾馬值錢;他的祖父母、父母一生勤快,從未敢懶惰卻也從未吃飽過一餐;哥哥妹妹沒有死在瘟疫上卻死在了災荒中……憑什麽他要過那樣的生活,憑什麽他的妻兒子孫要過那樣牛馬不如的生活?

即便他去搶去盜,也要讓妻兒吃飽不被餓死!當強盜他一點都不後悔。只強盜絕非長久的法兒,不說哪一天可能失手死于非命,就說這幾百人也會有人想着收編吞并或者幹脆消滅,別說和那幾位元帥幾萬人的軍隊相比,就是上千人馬他們也不是對手。且,這幫盜匪忒得鼠目寸光,跟着他們不會有啥好結果,孟嘯卿早已在尋求出路。

離老家較近的幾處勢力,他都留心考校過,卻終不滿意,不是守着眼前城池龜縮不前就是內鬥的厲害,這次出去“辦事”,他便又留心了新近風頭很盛的侯将軍部衆,孟嘯卿嚴峻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點笑意,他覺得他終于找到了想找的人。

孟玉氏抱着剛醒的女兒與旁邊的玉梁氏互望一眼,再看一眼一旁抱着孟大郎坐的玉遠昭,三個人又一齊望向孟嘯卿,知道他把一家人叫來是有話說。

“娘,遠昭,娘子,我欲離開此處投效侯将軍,一來綠林畢竟并非正途,二來侯将軍背靠程元帥,勢頭正猛,且軍紀較為嚴明,不知你們覺得可行?”孟嘯卿叫期家人,開誠布公,接過女兒,笑的與別家慈父并無差別,小女嬰樣貌更像母親,黑溜溜的眼珠明亮幹淨的仿佛不含雜質,揮了一下小手,與父親對視。孟大郎見父親難得少了些威嚴,扭着下地,也跑過去倚在他身旁。

玉遠昭一聽就表示支持,“我也聽說侯将軍很是有些本事,姐夫所言可行”,他其實也有些看不上山賊的行當,更主要是他姐夫做什麽都是對的。

“我們只是婦道人家,姑爺既覺得可行便可,只投軍後怕更為兇險,你當越發小心才是”,玉梁氏說話還是溫柔和氣,帶着水鄉女子獨特的氣韻,這個女婿性格果斷剛毅,他說出來的決定必然已是深思熟慮的,同樣也是不容反駁的,問問她們意見,也多半是尊敬她這個岳母罷了。

“綠林确非長久之計,之前別的山頭也多有被剿滅吞并的,與期等着別人來,不若我們在能選的時候選家合适投奔,也有個着落”,孟玉氏思慮了一下,這些事其實她也想過一些,只婦道人家也不好幹涉那麽多,如今丈夫提出來她是同意的,“夫君的眼光必是不會錯的,只,頭領是否會放你走?”

孟嘯卿得到家人肯定尤其是妻子同意,心中也是高興的,女人還是大氣些、聽話些好,不似他的那個弟妹,死活不讓弟弟和他一起出來,“娘子到不必擔憂,雖說是盜匪,但當初有言在先,各人若有去處則是好聚好散,頭領那裏應不會強留”,他們本來已經多次意見不合,他看不慣他們目光短淺,他們也看不慣他想的太多,又是同鄉,和和氣氣一拍兩散正好。

如此一家人說定,孟嘯卿去與山賊頭目辭行,玉梁氏母女三個便打點行裝,三天後正式離開投奔侯軍大營。

襁褓之中的女嬰不會想到父親的這個決定會給她和她的家族帶來怎樣的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坑了,歡迎大家捧場,舊坑等這本寫完就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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