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寧城舊事(五)

方晨霖在寧城的新宅是郊外的一座洋樓,裏面都是拜占庭式的家具,或許是在哈爾濱時間長了,沾了點蘇俄的舊俗。

門被他粗暴地踢開,家裏的仆人都吓了一跳,畢竟他一向以親和的形象示人,這等氣急敗壞從未出現過。

張聿泓活得挺好,眉目間什麽變化也沒有。被那人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就慌了神。強裝淡定地諷刺幾句,并沒有讓他好受多少。言語之間,那個好看的男人對他居然還顯露出幾分關心,讓他産生一種可笑的錯覺——當初拿着刀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根本從未發生過。可怎麽會弄錯呢?那個家丁的臉他都忘了,卻清晰地記得真相後的絕望和那一晚霜刀一樣的寒風。

本來以為會冷靜地面對張聿泓,措置裕如地遠遠睥睨。想不到的是,那個人還是輕易地就撥弄了他的心弦,亂彈一氣。

方晨霖一腳踢翻了茶幾,上面的英式茶具慘遭主人無端的壞脾氣,碎了一地。仆人們噤若寒蟬地遠遠站着,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收拾。他洩氣地坐在偌大的客廳裏,孤孤單單的嗚咽着,看着十分可笑。

次日,張聿泓拜訪姑父、姑母的同時,見了周珩。表弟既不從政,也不經商,還放棄了一直以來的醫療事業,整日不知在胡搞些什麽。

“小珩。”

“哥,你……”周珩擔憂地看着他,“昨天沒睡好嗎?”

“我見到方晨霖了。”

“哦……”

張聿泓了然地看着周珩,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周珩有點愧疚似的,不敢看他,“對不起,哥,他不讓我告訴你。”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周珩頓了頓,“哥,你喜歡方晨霖的吧?”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早就沒有隐瞞的必要。

“我只是懶得确認罷了。”周珩笑了笑,在書房裏無目的地轉悠着,“好好的,他怎麽就跑了?”

“想解脫吧。”

“為什麽?”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失望。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那年對晨霖的那頓毒打,舅舅到底是為了什麽。他知道了什麽嗎?”

“過去的事情就別說了,爹都去世了。”

“可是晨霖他在怨你啊,哥?你感覺不到嗎?”周珩擔憂地看着他。

“他怨我是肯定的。”張聿泓安撫似的看着周珩,“現在他是跟許昊在一起嗎?如果是的話,也挺好的。”

“我沒聽說。”周珩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嘆了口氣,“也許吧……我沒問過。你其實應該跟他解釋清楚的。”

“錯了就是錯了,沒必要給自己找借口。”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他要是因為結婚生子的事情怨你,早就該走了,為什麽過了那麽久才突然消失?”

因為自己趕迫不及待地趕那人走了。張聿泓當時太害怕了——父親随手便可捏死方晨霖,易如反掌;而且許晔也知道了,看不見的暗處方晨霖時時有危險;怪只怪當時的他還沒有強大到能許方晨霖一個周全。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那人上了火車沒多久,就失蹤了,從他的世界裏,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張聿泓認清了一個事實——“也許他徹底對我失望了。”

“我所了解的方晨霖,還不至于這樣。”周珩看着他,肯定的語氣。

從周家出來,腦中盤旋着兩個截然不同卻頂着同一副面孔的形象交疊着、沖突着。晚宴上的方晨霖,冷淡的、乖張的、刻薄的,可再怎麽樣,也是方晨霖,是他的愛人,唯一愛過的人。

支開司機、随從,張聿泓一個人去了聚客樓——記憶中的那些日子,他和他常去的地方。那人不勝酒力卻貪吃好酒,往往自不量力又惹人無奈。方晨霖消失後,他買下了這個酒樓,貪心又幼稚地希望他們所有的回憶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屬于他。

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借酒消愁都是騙人的。本來隐隐的痛,膨脹着,無盡放大,填滿了整個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夜晚的古陌口空空蕩蕩,那年中秋的繁花似錦因為頻繁的混戰早已不複存在。張聿泓站在路中間,擡頭望着那一彎蛾眉月,終覺得前程往事過眼雲煙一般,早就物是人非。

也許是離開的時候,告別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去,不再給那人添堵。

次日醒來,張聿泓命人打聽了方晨霖的住處,登門拜訪。經歷過離別的人都知道告別的重要性。四年前,方晨霖不告而別,而四年後的今天,他做不到離開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打。

在豪華到幾近奢侈的客廳靜候了一個時辰,方晨霖穿着睡衣,緩步從旋轉樓梯上,閑散地下來。

“我說誰呢?原來是少爺您啊。”

盡量忽視青年語氣裏的惡意,張聿泓起身,給予對方最大的尊重。

“叨擾了。”

“有何貴幹?”方晨霖并不正眼看他,優雅地喝着仆人端上來的咖啡。

“方晨霖……”

青年聞言皺了皺眉頭,不悅地打斷他:“有話快說,我沒工夫跟你在這兒墨跡。”

“我準備走了,離開寧城。”疏離和冷漠往往是最傷人的,張聿泓壓下心口的鈍痛,認真地、有禮節地好好告別。

方晨霖露出驚訝的神情,急促道:“去哪兒?”

“去香港,或者是泰國。”

青年突然起身,背對着他,就像四年前那樣,不敢看對方的臉,只留一個背影。許久,方晨霖口氣輕松地說:“那喝一杯吧,慶祝你的離開。”

“方晨霖……”張聿泓調整好呼吸,在告別的時候,把該說的說清楚才對,“過去的事情對不起。看到你現在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方晨霖冷笑了一聲,“我能混到這個地步,你是萬萬想不到吧?”他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張聿泓,飽含怨念似的。

“這倒沒有。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是有能力的,在張府只是管賬反倒是委屈了你的才華。所以當年,我才想讓你去香港……”

“住口!”方晨霖挺拔的身體微微發抖,片刻之後笑了笑,遞給他一杯酒。

不足五十度的伏特加,并不嗆,白水一般沒有感覺。一口飲盡剩下的酒,喝完這杯,他們之間就結束了,雖然遺憾,但對方晨霖來說卻也算是好的結局。

青年盯着他,恍惚間,渾圓的眼睛好像有點濕潤,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識,跌入無盡地黑暗之中。

所謂的報複還沒有付諸行動,張聿泓居然單方面宣布退出游戲,不跟他玩了。方晨霖感到憤怒,接踵而來的是絕望,最後又轉變為不甘心。

他用一杯攙着迷藥的伏特加放倒了張聿泓,他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地饒了對方、放走那個毀了他一生幸福的人?

他這一輩子,從來就只有張聿泓而已。

小的時候,那人驕傲優異得如同偶像一般供他膜拜。情窦初開時,男人又毫不吝啬地給了他對于愛情所有美好的憧憬。再後來,盡管自己那寬容的、堅韌的希望一次次被對方殘忍地打碎,他還是沒有舍得怨恨一下。只是峰回路轉的現在,當他只靠着脆弱的恨意活着,張聿泓——他生命中主心骨般的男人,卻不負責任地說要離開。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男人被鐐铐束縛了手腳,因為單薄的衣服難以抵禦深冬的寒意,痛苦地蜷縮着。

方晨霖腳上使了些力氣,踢了踢張聿泓的腹部。張聿泓皺着眉,因為疼痛稍稍清醒,艱難地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這是哪兒?”張聿泓掙紮着要起來,卻發現雙手被緊緊地拷在背後。

“你說呢?”方晨霖蹲下來,反手拍了拍消瘦的面頰。

“為什麽這麽做?”張聿泓的聲音有點沙啞,也許是藥效沒過,看上去臉色發白,又或許是被凍生病了。那張臉,方晨霖即使恨透了,露出虛弱的樣子,還是刺眼的疼。

“這是你應得的。”方晨霖冷冷地說。

“你這麽恨我嗎?其實當年讓你去香港,只不過想保你一個周全……”

“啪”地一下,方晨霖甩出一個耳光,用了全力。張聿泓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即便鮮明的指印凸顯在臉上,男人依舊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硬氣得很。

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狡辯什麽?方晨霖吼道:“你還騙我!”

“騙你?”對方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當年既然決意對我痛下殺手,現在又何必這般惺惺作态?再說這些詭辯之詞,只會讓我無比惡心!”方晨霖憤憤地發洩着。

“你說什麽?”張聿泓依舊掙紮着要站起來。

現在裝出這副純良的樣子還有什麽意義?方晨霖冷笑着退後了幾步,轉身離開。

“霖兒……”

方晨霖停下腳步,恨恨道:“你不配這麽叫我。”

張聿泓處變不驚,淡淡道:“這樣囚禁我,并不明智。張家的人很快會找到你。”

“是嗎?”連死都不怕,還怕這可笑的威脅嗎?“找上門又如何?我還很期待呢。”

“你怎麽……”張聿泓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似乎真的在傷心。

不願意再聽、再看、再想,方晨霖迅速離開,“嘭”地一聲關上了沉重的鐵門。

冷得難受,張聿泓只能盡量靠在地下室的牆角,減少熱量的散發。

他和方晨霖之間似乎藏着些誤會,所以對方才會陌生至此。在那輛離開的列車上,應該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方晨霖才會比想象中生出更多莫名的恨意。

不管遭到如何的對待,只要是方晨霖給予的,張聿泓都可以承受。至少他知道,四年過去了,對方依舊是在乎他的,無論愛恨。

有一個薄薄的棉被,或者一小杯暖腹的姜茶,對于現在的張聿泓來說,都無異于雪中送炭。只是,凄冷的慢慢長夜,任何有溫度的東西都離他遠去,只有冰冷的牆壁供他倚靠。

喉嚨又幹又疼,連聲音都發不出。他真的是年紀大了,受了點涼便撐不住,連意識都随着濕冷的空氣越飄越遠。

也許是夢吧,也只能是夢。身體上的鐐铐似乎消失了,接着是柔軟的絲綢面料的包裹,再接着好像有人在耳邊,喃喃地,喊他“泓哥”。張聿泓聽着聽着就忍不住在夢裏流了淚。那樣真切的聲音,熟悉又遙遠的稱呼,聽得他心軟,又痛得厲害。原來,明明知道回不去了,在夢裏卻還是存着僥幸的期待啊。

醒來的時候,看到周圍華麗的拜占庭式家具,張聿泓才知道自己真的被善待了。抽一鞭子後給的糖往往更甜。他從來不怪方晨霖,這些年,對方經歷的煎熬不會比他少。生一場病就能獲得如此待遇,他是意外的,欣喜的。

此後的幾天,方晨霖沒有出現,他也沒有重獲自由。但那人提供給他最好的吃穿用度,也找了醫生替他治病。

初期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現在已經能下床走動,雖然出不了房間的門,張聿泓反倒覺得如今比苦等的那四年要輕松得多。送飯打掃的仆人都不跟他說話,他從能發出聲音開始,就跟這些人表達了想見方晨霖的願望。

方晨霖處理完生意上的事情,跟許昊吃完晚餐後回來,卻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晨霖……”周珩有點焦急地看着他。

“小珩,你怎麽來了?”

“泓哥呢?”

“我怎麽知道?”

周珩拉着他坐下,口氣依舊溫和:“一定在你這邊。我真的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麽人,敢關着我哥不放。哎……張府都亂套了,遲早查到你頭上,你這又是何苦……”

“我不會放他走的。”

“為什麽?”

“我……不知道。”方晨霖怕放走那人,張聿泓就會去香港,或者東南亞的某個國家,再也見不到了。

“你……沒把我哥怎麽樣吧?”周珩問。

“……”方晨霖想了想,那人只是發燒了,現在也好得差不多,算不上虐待吧,“沒有。”

“我想見他。”

“小珩……”

“怎麽了?”

“你既然知道是我,為什麽還替我隐瞞?”方晨霖覺得他這輩子算是幸運的,至少有周珩這麽好的朋友。

周珩聞言一愣,随後笑道:“你們之間的誤會,應該你們自己解決。”

“誤會?”方晨霖癡癡一笑,“你知道嗎?張聿泓當年是要置我于死地的。”

“不可能。”周珩立刻否定,“你還不了解我哥嗎?”

“當年我陷得極深,自然看不清,等看清時,差點死在他的手上。”

“怎麽會這樣?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周珩皺着眉。

“我親口聽到的,還會有錯?”四年的日日夜夜,方晨霖曾經無數次希望自己聽錯了。

“方晨霖,我還是不相信。有時候即便是聽到的,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

“是嗎?”不可置否。

“你讓我見見我哥?”

方晨霖拒絕不了周珩。他自己又何嘗不想看看張聿泓?雖然每天都會向仆人打聽那人的病情,卻還是忍不住擔心;雖然每天都會聽到那人的請求,他卻又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周珩的出現,給了他自我說服的借口,給了他見那人一面的理由。

打開門,不大的房間裏,那個曾經驕傲不可一世的男人,坦然地、順從地接受他的安排,沒有異議,也沒有反抗。

男人的臉色依舊不太好,但比起那晚重病昏迷的狀态,已經好了太多。

方晨霖和周珩的出現并沒有讓張聿泓覺得意外,他只是溫和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小珩,你來的正好。”

“哥?”

“我這些日子待在這兒,家裏應該亂套了吧?你吩咐大家不用再四處找我,就說我去了香港。”

周珩點頭答應,坐在床邊,跟張聿泓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方晨霖呆呆地站着,有些意外——張聿泓居然心甘情願被他關着。只是,他已經不敢再對男人抱有任何積極的幻想了。畢竟,再被抛棄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挺過去。

周珩從方晨霖那兒出來,口袋裏攢着張聿泓偷偷塞給他的小紙條。當着方晨霖的面兒也要如此隐晦,當真忘了他們三兒是一起長大的?只不過四年罷了,人與人就這般生疏了。

組織工人運動的機緣巧合,周珩認識了警察局的陳隊長。共事的朋友因為罷工□□被關進去,他也是通過陳擇端接應的。張聿泓托他調查當年的事情,他立刻想到了這個人。

陳擇端比他小了好幾歲,看似稚氣可愛,實際辦事牢靠又穩重,沒幾天就幫他找到了當年的家丁。

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家丁雖然離開了張家,卻仍舊在張夫人娘家的藥房做夥計,過得十分安然。

兩者之間的聯系顯而易見,要置方晨霖于死地的不是一向吃齋念佛、樂善好施的舅母,還能有誰?人的心有多深,他竟從未看透過。

陳擇端審訊的能力極強,不愧是警隊隊長,三天後,就問出了背後主使。

孫伯林是張夫人娘家的遠房親戚,作為張府管家算是盡職盡責,連張聿泓都十分敬重他。以這人在張府的地位,安排一個親信,替他做點事情,實在是太容易了。

周珩坐在當年方晨霖房間門口的臺階上,點了根煙。有那麽多容不下那段感情的人存在,他要是張聿泓,也不敢把方晨霖放在身邊。

自從那天再次見了張聿泓,方晨霖每日都會在晚飯的時候把人放出來,共進晚餐。

對于一個曾經要謀殺他的人,他似乎太寬容了。滿眼的憎恨和厭惡卻掩蓋不了那微弱的、遮遮掩掩的愛意。方晨霖一邊厭棄着自己,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渴望與張聿泓更多的接觸。

“我想見見小恩。”鮮少說話的男人突然開口。

“小恩是誰?”

“我兒子。”張聿泓淡淡地說,

方晨霖站起來走到男人身邊,笑了笑,“想他了?”

“快一個月沒見他了,我很擔心。”

方晨霖捏住男人的下巴,拇指摩挲着中間那道不深不淺的溝線,漫不經心地端詳了一會兒,掄起手掌,“啪”一聲,抽了對方一個耳光。

張聿泓轉過頭,稍稍睜大了眼睛,略微驚訝地望着他,刀刻般的下颚骨被扇得通紅,嘴角立刻腫了起來。

用了十分的力氣,方晨霖猶覺得不夠,反手抽上另一邊的臉頰。

張聿泓微微皺眉,任由他發洩,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小恩是個什麽東西?是張聿泓背叛他的證據!怎麽還有臉,怎麽還敢再提出這樣的要求?

張聿泓大婚時,他的悲傷與無奈;張聿泓和許晔琴瑟和諧、鸾鳳和鳴時,他的隐忍與退讓;得知許晔懷孕時,他的嫉妒與絕望;無數孤獨與漫長的夜,他的糾結與痛恨……這麽多道劃在心頭的口子不還是鮮紅鮮紅地淌着血嗎?

方晨霖松開了手,一腳踢翻了餐桌。一邊伺候的仆人們退後了幾步,噤若寒蟬。

他命人再次用鐐铐鎖住了張聿泓的腳踝,關在房間。可無論他如何無理與粗暴,男人依舊神态自若、波瀾不驚地任他處置,只是略微下垂的眼睑刺得他眼睛發熱。

“究竟要怎麽做,你才能不那麽恨我?”張聿泓低啞着聲音,消瘦的臉龐被扇得紅腫。

方晨霖走近,把人逼到牆角,“要我原諒你?除非……殺了你兒子。”

張聿泓瞪大眼睛,顯然是被激怒了。

方晨霖突然被一個大力反按在牆上,拴住張聿泓的鐵鏈“嘩啦啦”地響。

張聿泓雙手按着他的肩,眼睛裏是克制的怒氣,“絕無可能!”

方晨霖怒極反笑,越笑越傷心,眼淚都笑了出來。

“你當然不會,所以我永遠恨你。”

張聿泓盯着他,按着他的手又用了點力,不等他反應,就貼上來侵占了雙chun。

無望的深夜裏,方晨霖曾回味過這樣的沉淪。當這種感覺再次真實地占據口腔,張聿泓還是能夠像記憶中那樣,用一個征服的wen敲碎他的僞裝。

喘不過氣卻又不能自拔,方晨霖不由自主地回應着對方。四肢漸漸癱軟無力,最後察覺到被人抵着,他才陡然清醒,一把推開壓制他的男人。

張聿泓喘着粗氣,看着他的神情卻是包容的。

淩亂的思緒,混亂的情緒,方晨霖別無選擇地倉皇逃離,狠狠地摔了門。

一個門隔開兩個世界。方晨霖靠着門,頹然地坐下,無助和脆弱蔓延到全身。對張聿泓這個男人,他毫無對策。

張聿泓再次醒來,依舊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腳踝上鐐铐的冰冷卻沉重地提醒着他階下囚的身份。

方晨霖帶着藥膏進來,見到久違的溫柔神色,張聿泓有些意外。伸手把方晨霖的手攢在手心,雖然對方依舊冷言冷語,卻沒有拒絕他的觸碰。

清涼的藥膏塗在臉上,患處火辣辣的刺痛即刻緩解了許多。青年的手很白,動作很輕,按在臉上的觸感也很好。

“我跟周珩說過了,他明天就帶小恩過來。”方晨霖随口這麽一說。

沒了戾氣的青年坐在他身旁,跟當年那個貪吃好酒的小人兒并無二樣。張聿泓笑着說:“你還和過去一樣,我卻老了。”

青年擡頭,眼睛圓圓的,瞳孔黑而深,“你也沒變。”

“我記得你說我老了。”

“……”方晨霖皺着眉,抽出了手,“你早上喝粥嗎?”

“都行。”

見人要起身離開,張聿泓忍不住叫了一聲“方晨霖”,又道:“能再見到你,我很開心。”

青年離開的腳步頓了頓,沒有理睬他,便出了門。

方晨霖除了他的鐐铐,允許他在客廳見小恩。

張聿泓覺得自己不算一個合格的父親,家裏的、生意上的事情他都得過問,再加上這些年花了很多精力找方晨霖,陪小恩的時間其實很少。

血緣關系是割舍不掉的,即便他不愛許晔。看着跟自己面容相似的孩子,想着對方身上流淌着同樣的血液,他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愛意,生出好好撫養孩子的責任感。

張聿泓抱着孩子跟方晨霖打了招呼,對方也露出了笑容,并沒有太嚴肅。

方晨霖還命人上了些甜點,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

三人在客廳陪小恩玩了一會兒,有周珩在,氣氛不會尴尬,笑鬧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後來小恩玩累了,趴在他腿上睡着,周珩就跟方晨霖出去了。

周珩把方晨霖叫到書房,将當年列車上的那次沒有得逞的謀害前後因果理了一遍。

這些天拘着張聿泓,雖然逐漸淡化了心頭的恨意,但是親耳聽到事情原委,方晨霖還是難以抑制地渾身發顫。

他等這個真相等得太久,他恨張聿泓也恨得太累。為什麽四年間,那麽多個日日夜夜,都沒有一個人幫幫他,還張聿泓一個清白?

既然所謂的“複仇”只不過是個可笑的誤會,他還有什麽理由再霸占着張聿泓不放?

小恩玩累了,周珩就把孩子帶了回去。

方晨霖幫張聿泓倒了杯酒,冬日裏驅寒的花雕。

男人笑着接過酒杯,“謝謝你讓我見小恩。”

方晨霖苦笑了一下,“你明明早就可以離開了……明天,你就回去吧。”

“我覺得你過得不好。”張聿泓沉默了一下,“我想陪着你。”

方晨霖笑了笑,給自己斟酒。兩杯下肚,思緒就飄忽起來,酒量這東西,練不好的。

張聿泓站起來,向他走來,拿走他手裏的酒杯,從後面環住他,低聲說:“過去我們沒能好好結束,既然能再見到你,剩下的日子,要不……就一起過吧?”

磁性又好聽的聲音,低沉着掃過方晨霖的耳畔,傳到他心裏,“泓哥……”

環着他的手臂又緊了一寸,張聿泓的氣息近在咫尺。方晨霖恍惚回到了那年中秋,庭院深深,桂花飄香,他的泓哥第一次wen他,同樣的呼吸,同樣的心跳。

“霖兒……不要再離開了。”張聿泓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方晨霖感覺到領口漸漸濕潤,男人的思戀與痛楚似乎溢了出來,浸透着他的皮膚,傳遞給了他。心髒微微發疼,分開的這四年,自己過得不好,張聿泓也不會好過。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極力讓聲音平靜,但還是輕微的顫抖。

張聿泓沒有回答,把他掰正了過來,按着他的頭,she頭擠進他的kou腔,隐忍的情yu。

“我給你。”方晨霖喘着氣,胸口劇烈地起伏。

男人猩紅的雙目盯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将他攔腰抱起,上了樓。

許昊知道張聿泓在方晨霖手裏,也知道方晨霖一直愛着張聿泓,還知道火車上要殺方晨霖的不是張聿泓。

他看得通透,卻一直誘導着方晨霖往相反的方向走,因為他太明白了,方晨霖只要向張聿泓稍稍看那麽一眼,就再也拉不回來了。

許昊有時候想,如果他糊塗些,是不是就能騙騙自己,方晨霖,還是有那麽一丁點兒喜歡他呢?

方晨霖再來的時候,氣色好了很多。張聿泓還真是有能耐,他哄了四年都哄不好的人,三兩下就安撫了。

“我要回去了。”

“回去?”許昊用茶筅點了杯抹茶,喝了一口,放下。

“這邊的生意談得差不多了。”

許昊淺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不會走了。”

“……”

“你跟張聿泓不是和好了嗎?”

方晨霖不回答他,半晌,小聲說:“你也該找個人了。”

“那你呢?”

“我得回去,把那邊的生意交接一下。”

“這麽多年的經營,你就舍得放手?”許昊自嘲一笑,“哦,我忘了,張聿泓有的是錢。”

方晨霖沉默地望着他,他這麽多年的等待和幫助換來只有可悲的沉默。

許昊忽然抓住青年的手腕,厲聲道:“你欠我的怎麽還?還有張聿泓欠許晔的怎麽還?你知道我妹妹在張家過得是什麽日子嗎?張聿泓那個混蛋是怎麽對她的?你知道嗎?”

“許昊……”青年被吓到,掙脫了兩下,沒掙脫開。

“要不是因為受不了張聿泓的冷淡,許晔會連孩子都不要就走?還有當年你跟張聿泓的事情,你以為她不知道?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你,一次都沒有!張聿泓對得起她嗎?還有你,對得起我嗎?”

青年看着他,眼眶發紅,“欠你的,你說怎麽還?”

“留在我身邊。”許昊放了手,冷冷道。

方晨霖看着他,好看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汽,抽了魂一樣,跌走着,退了幾步。

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晨霖開口:“好,我答應你。”

張聿泓讓孫伯林回了老家,陰差陽錯,其實誰都沒有錯。他甚至都沒有去問母親一個為什麽,再如何,也改變不了他和方晨霖四年的分離和他們所承受的痛苦和掙紮。

積重的國家不經歷鎮痛不可能涅槃,這個道理張聿泓很早就明白了。救國救民,他沒那麽偉大,但是守住一個家,他還是做得到。東北基本上淪陷,戰火随時會蔓延到寧城,他提前把母親和小恩送到香港,自己繼續留在寧城。

方晨霖去了哈爾濱一直沒回來,而後許昊也跟着去了。他在等,等方晨霖的選擇。他不在的這些年裏,是許昊幫了方晨霖,他沒資格去跟許昊讨要什麽。許家二老還在寧城,許昊會回來,方晨霖也會,但是方晨霖有權利自己做出選擇。

還在處理張家在寧城僅有的藥鋪和田産,周珩上門來找他。

“哥,我打算去南方。”

張聿泓看着周珩,笑了笑。他的小珩早就不是幾年前只知道幫人看病,四處戲耍的青年了。

“你的什麽主義,什麽理想,我管不了。可姑姑就你一個兒子,你自己要考慮清楚了。”

“哥,我知道你會幫我照顧好爹娘的。從小到大,你都會幫我。”周珩笑着。

“你一個人去?”

“和小端。”

“誰?”

“陳擇端。”

“倒是個靠譜的人。”

看着眼前鮮活英俊的青年,想到為了所謂的理想信念,他們可能從此一別,就再也沒機會見面了。國家的鎮痛對于平民來說,無論如何,都是災難。

張聿泓清了清梗咽的喉頭,“條件允許的話,寫信給我。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在某個地方。”

“哥。”青年站起來,向他走近一步,“對不起。”

張聿泓眼前一熱,趕忙轉身背對着周珩,“你對不起姑父姑姑罷了。至于我們……還有方晨霖,不知道我們三兒還有沒有機會再喝一杯。”

“你別讓方晨霖再失望了。”周珩突然說。

張聿泓沒有回答。

“哥!”

嗓子似乎被什麽堵住了,難以言語。他聽見青年又喊了他一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轉身時,房間裏只剩他一個人了。

那個曾經只知道跟着他玩耍的小子,已經成長成他不認識的模樣。他帶着長大的孩子,也終于找到了可以與之共同進退的人。他到底,還是替周珩高興的。

身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張聿泓在睡夢中執着想抓住的還是方晨霖,無論如何,他都舍不得丢下的人。

如果方晨霖選擇的是許昊,他可能做不到道義的放手。

周珩的話,他聽得懂。

處理完東北的生意,方晨霖就跟許昊回到寧城。他答應的事情,不會食言。許昊要他如何,都是可以的。

第二天,張聿泓就找上了門。許昊也在。

許昊對張聿泓還算客氣,命人沏了茶。

“霖兒。”許昊拉着他的手,“家裏來客人,你好好招待。我去吩咐一下廚房,做幾樣張兄喜歡的菜式。”

張聿泓不動聲色地喝着茶,然後笑道:“許兄不必客氣,我是來帶方晨霖走的。”

許昊停下離開的腳步,而後冷冷道:“他不會走的。”

張聿泓轉而看向方晨霖,熾烈的直視。

方晨霖別過臉,忍住眼前發黑的窒息感,“你走吧。”

張聿泓置若罔聞地走近了兩步,高個子男人立刻橫在他們之間,他便看不見張聿泓的臉了。

“方晨霖?”男人急促的聲音,“跟我走吧?”

“他不會。”許昊重複道。

“霖兒?”男人輕聲喚了一聲。

方晨霖忍不住轉身,“泓哥……你走吧。”

“我會再來。”張聿泓看着他,退後了幾步,轉身離開。

此後,張聿泓真的每日都來。許昊便不再讓張聿泓進門,張聿泓就守在大門外面,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那樣一個耀眼的人,也不管往來路人的眼光,就那樣挺拔的站着。

方晨霖站在窗前,看着遠處的人影,一看也是好幾個時辰。

“他走了。”

方晨霖轉身,許昊帶着一身酒氣地回來。

男人身體貼着他,手按住他的臉,随後酒氣就随着男人的雙chun渡到了他的口腔。

方晨霖奮力推開許昊,喘着粗氣,“不合适。”

“什麽時候合适?”許昊低頭看着他,不容回避的眼神。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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