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去的路上, 初澄腦海裏一直回?響着姜雪低啞又粗劣的嗓音,胸中升起一種悲憫,沒有宣洩的出口, 就像是莫名被人打了一巴掌或者潑了一桶髒水。
一切都是無妄之災。
可是那些?欺負她的人,因為年?紀小, 因為受害者被勸說要?寬容,要?善良, 加害者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初澄那麽喜歡和羨慕她的柔美?聲線,但是姜雪告訴她, 因為嗓音深受其擾,遭受了很多嘲笑, 別人說她裝,說她做作,說她故意捏着嗓子說話勾引男人, 說聽到她開口就感到惡心,都是霸淩她的理由。
初澄有些?難過,不僅是為姜雪, 也為自己。但是她本身感受到的失望更多,好像明星“塌房”的行為。
對苦難漠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罪過,何況沈知燃本身并不完全無辜。
廣播裏提醒終點站到了,初澄才發現自己坐了相反的方向, 于是她走到對面?再?坐回?去。
昨晚跟鄭娟為初游的事情吵了架, 初澄不太想回?家,回?去也是看冷臉, 她在燕家巷這一站下了車。
下雨了,初澄沒打傘。
她舉着包小跑着往家跑, 敲門喊奶奶,腳下臺階石磚滑落,她一屁股摔到地?上,尾骨疼得四分五裂。
奶奶開門看見她,“怎麽坐地?上了?”
初澄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糊得眼睛睜不開,身上也濕透了,很狼狽。奶奶把她帶進屋子裏,“怎麽忽然?過來?了?也沒打聲招呼。”
初澄去浴室洗澡,這裏沒有她的衣服了,奶奶找出一件她上學時的校服外套,“先穿這個湊合一下吧,別感冒了。”
校服被洗得有點褪色了,但還是很幹淨,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初澄說:“我記得丢到回?收站了,怎麽還在啊?”
奶奶說:“我又拿回?來?了,留個紀念,你看這樣穿着不挺好的嗎?”
她戴着老花鏡,坐在燈光下一針一線認真?刺繡,手指骨節寬大,如蒼老陋虬髯。初澄搬來?一個小凳子,坐在她身邊看着,門前有幾株金桔種在小花盆裏。初澄小時候沒有愛好,但喜歡種這些?花花草草,是她高中時代養的,現在是奶奶在照料。
“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幾年?。”她小聲嘀咕。
奶奶笑了笑,“放心吧,秋天還會有果子。”
“但願是這樣。”初澄說:“門前的這個磚怎麽還沒修好啊?沒跟我爸說嗎?”
“說了,但他忙得很。”奶□□也不擡,老氣橫秋地?道?:“我也管不了了,誰知道?能活到幾時,也許就像這金桔一樣,說不定秋天就爛根了。”
初澄不喜歡奶奶說這種話,給人徒增傷感罷了,便沒有接。
“這房子以後就是你弟弟的了,想賣還是怎麽,跟我沒關系喽。”
初澄心裏一酸,昨天也聽到了類似的話,她問?奶奶:“你怎麽不說給我呢?”
奶奶古怪地?看她一眼,像是在看一個神?經?病。
初澄苦笑了下,頗有些?無奈和尴尬,“奶奶,你還說你不是重男輕女?從小有什麽好東西都先想着初游,都沒想到我。”
“難道?還想跟你弟弟争啊?”奶奶眼神?逐漸責怪,“你太奇怪了。”
“我不可以麽?”她反問?。
奶奶告誡她:“小姑娘,跟家裏人別太精明了,還是你親弟弟。”
“我不是真?的要?什麽東西,就是,總這樣……我感覺很難過。”初澄在心裏嘆氣,她感覺不到自己被愛,沒有人為她的未來?考慮,她總是被忽略。
奶奶始終低着頭,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不停地?繡,“我可沒有重男輕女,不是好吃好喝把你養大了麽?還把你培養得那麽好,讀了大學。但你跟小游比不了,他是男孩子。”
初澄看着奶奶,說:“也許吧,是我想太多了。”
奶奶和爸爸媽媽都不能理解她,初澄想,如果她心思沒有那麽敏感,不那麽聰明,就不會感到不公?平和糾結。
初澄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去家門口把門邊的金桔盆栽收回?來?,細雨伴着冷風,吹到她的脖子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好像有人給她擋住了風,不知是不是錯覺,緊接着真?有一道?高大身影站在她身後。
“初澄?”沈知燃走到她身邊。
他也沒打傘。還是帶着棒球帽,黑色防風外套,長褲,靴子,身上是半濕透的狀态,衣服緊緊貼着身體,勾勒着不誇張但流暢的線條。
“你怎麽在這?”
沈知燃看着她身上穿着的藍白?校服,若有所思,“回?家有點事,從千梓街走回?來?的。”
“哦。”初澄面?對這樣的沈知燃,不知道?該說什麽。剛和姜雪聊過,她心情很複雜。
沈知燃還在看她的校服,“剛看到你的一瞬間,幻覺回?到高中了。”
初澄感覺到他今晚的情緒也不太好,平常的沈知燃不是這樣的,“随便穿的。下雨了,你快點回?去吧。”
朱紅色的門頭上亮着一盞燈,她借此看清沈知燃,眼眸沉靜陰郁,英俊臉龐毫無血色,下颌繃得緊緊的,他說:“在密室的那天,你問?我為什麽讨厭你。”
初澄沒想到他忽然?說這個事情,內心十分抗拒,她現在不想知道?答案了,更不願意面?對現實,因此她沒有說話,斂下目光。
沈知燃卻?并不管她的抗拒和沉默,繼續說:“我從來?沒有讨厭過你,只是很多時候,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初澄嗓子幹癢,抿了抿嘴唇。
“搶走你送給小鹿的天氣瓶。”他看着她垂着的小臉,“那個時候,只是對你很好奇。就當是你送給我的,沒當是垃圾。”
誰承想,就收藏了這麽多年?。
初澄感覺很累,不知所措,只是再?次重複一句,“你回?家吧,雨越來?越大了。”
“嗯。”
沈知燃應該是有些?話沒說完,但還是看出她的疲倦,迎着風雨,走進漆黑的水幕裏。
“沈知燃。”初澄忽然?又叫他,語氣裏掩飾不住責怪,“那你真?心喜歡過誰嗎?別人的喜歡對你來?說是負擔嗎?你妥帖安放過那些?女孩子對你的心意嗎?”
“不用回?答我,你走吧。”初澄端着金桔,關上了門。
這個問?題她不止問?過他一次,從來?都不會得到答案,也許她的喜歡并不值得。
有些?人得到太多的愛,卻?從不珍惜。
而有的人不管再?多努力,就算跪下祈求,都感受不到被愛,
周曼麗跟沈知燃要?錢,看心理醫生,吃藥,還有精神?補償之類的費用。沈知燃沒拒絕過,從2015年?到現在,一直在給。
他家裏很有錢,自己玩樂隊燒錢,寫一首歌的版權費也能掙個六七位數,比普通人高太多了。周曼麗大致知道?他的經?濟狀況,要?起錢來?也不手軟。
沈知燃不拒絕,也是因為自己的心虛和愧疚,對姜雪造成的傷害很難用金錢去彌補。
她被霸淩,嚴重的抑郁症,自殺過,學業毀了,人生也毀了。都是他的錯。
這兩年?每一次接到周曼麗的電話,他就像拴着鏈子的狗,總在妄想終于自由了的時候,被拽回?來?,被提醒脖子上的束縛。
他恐懼,痛苦,時常焦躁不安,不敢面?對真?相,甚至不敢聽對方的聲音。
一段時間沒聯系,在他以為也許以後可以減少聯系時,周曼麗給他發了一張姜雪手腕的傷口,增生像一條爬蟲,周曼麗說一到下雨天就很癢,姜雪趴在床上痛哭流涕,要?伴随一輩子的。
狠狠打了他的臉。
沈知燃跟周曼麗說想見一見姜雪。
周曼麗沒同意。
他說那就遠遠看一眼,他不會打擾她的。
這天周曼麗帶姜雪出門看電影,沈知燃看的同一場次,就坐在她後面?。是一部喜劇電影,姜雪也笑得前仰後合,但笑完之後便是沉默,神?情呆滞,說很煩,沒意思,想回?家待着。
沈知燃心髒疼得厲害,呼吸困難,頭頂全是烏雲。
姜雪一天不好,他也好不了。
母女兩人吃午飯,沈知燃就沒跟着,坐進車裏煩得點了根煙。
周曼麗帶姜雪下來?,看見沈知燃的車還停在對面?,便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你還沒走嗎?”
沈知燃趕緊下車,“我馬上就走,不會讓她看見。”語氣很卑微。
周曼麗:“你看也看到了,走吧。”
沈知燃從副駕駛上拿下來?幾個購物袋,“我剛看你們逛街也沒買什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手機……還有平板什麽的,希望她用得到。”他慌張局促地?碰了碰鼻子,剛看見姜雪的手機是前年?的款,屏幕也花了。
周曼麗接過來?。
“麻煩了,你可以說是抽獎或者朋友送的。”他低聲道?。
“你明白?這彌補不了什麽,心靈的傷害,陰影,一輩子都抹不去。”
沈知燃垂着頭,像犯了錯的狗等待懲罰,“我知道?的,我會盡力去做,以後你們還有什麽需要?,我也都滿足。”
周曼麗點點頭,兩人正準備告別,眼前忽然?沖過來?小小的身影,是姜雪。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知燃,站在他面?前,質問?道?:“你怎麽會在這?還聯系我媽?”又看看周曼麗手上的東西,發瘋似的摔在地?上,“沈知燃,你別以為做這些?就能尋求到心理上的安慰!”
“你和高芬芬她們一樣,壞透了。”姜雪嘶吼,“我不會諒解你們對我做的事,我希望你們永遠下地?獄!”
這些?話,沈知燃只能聽着受着。
姜雪覺得這樣的詛咒并不解恨,一巴掌抽在沈知燃的臉上,尖細指甲刮在他的皮膚上留下血痕,他也不躲。
“被人辱罵,扇巴掌的滋味不好受吧?”姜雪問?他:“可這都是我遭受過的,比你要?痛苦一百倍。我快要?死了,你憑什麽還要?當大明星,被這麽多人喜歡?”
沈知燃從來?沒有被這麽對待過,即使愧疚難當,但也難免黑臉,他克制着自己,說了聲“對不起”又說:“我并沒有被誰喜歡,也不值得被人喜歡,和你一樣生活在泥潭裏。無論如何,希望我的報應更多些?,能讓你覺得好受。”
其實聽到他這樣說,應該是痛快的,畢竟曾經?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沈知燃,那麽多女孩子的夢想,如今終于跌下來?。
姜雪應該是痛快的,可是她并不感到開心。
她很想恸哭。
“聽說你的缪斯是小鹿,你給她寫了很多歌,讓你們樂隊變得很紅。還說你為了保護她的嗓子,買了保險。”姜雪擦幹眼淚,“可是你們往我的嗓子裏灌辣椒水的時候,沒想過那也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嗎?都是因為你們,我的夢想毀了。”
沈知燃恍然?大悟。
終于聽出姜雪的嗓子難聽,可初澄說過,她是學校廣播站的,夢想是考播音系。
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只有沈知燃明白?其中利害,對他有致命的殺傷力,但能說的也只有毫無重量的“對不起”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