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爾菲艾斯的問題并未得到回答。年輕的金發軍官怔怔坐在臺階上,神色黯然,似乎陷入一種茫然失措的狀态。
“之前你不是說要常駐費沙嗎?怎麽突然回奧丁了?是來休假還是……”吉爾菲艾斯快步走近,只是還未完全靠近時,他原本保持着的興奮語速一下子哽住了。
因為他看見在那個昏暗的路燈下,抱着膝蓋靠坐臺階上的金發軍官搖動了下頭部,原先漂亮的金發正淩亂散碎着,“不, 不算好。”
金發軍官用雙手撐住了前額,那雙手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慘白,慘白得瞧不出一點血色。
“是身體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吉爾菲艾斯并未猶豫,幾乎是身體比思想更先一步地徑直走上前關切地詢問。
金發軍官的聲音半似哽咽半似迷茫,似乎有什麽東西奪走了他的理智,他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地面:“我是一 個卑鄙怯懦的人……”
聽到這樣虛軟茫然的聲音,再剛硬的人都會從心底生出柔軟的關切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情嗎?”吉爾菲艾斯的心似是被人狠狠揪住了,在聽到金發軍官那失去清麗質感的聲音時,他的心髒就不由自主地加速鼓動着,這種感覺讓他胸口發堵,呼吸不暢。
“我……我殺了人……”
“殺人?!”吉爾菲艾斯的腦子一下子有些轉不過來,殺人?什麽……
等下,他……作為軍官的人應該早已習慣了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習慣了烈火與鮮血才對。他為何會露出這樣慘痛失态的神色?
“……嗯……很多人……很多……”金發軍官沙啞的聲音裏充滿了無力與苦澀。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麽感同身受似得傳遞到了吉爾菲艾斯身上。
吉爾菲艾斯想了想決定挨着金發軍官坐下,為了想要實際确認對方的精神狀态,他試探着伸手擁住金發軍官的肩膀……手指一觸之下,吓得往回一縮!
“好燙啊!”
明明隔着衣服,卻清晰感覺到了一種極度異常的高溫。吉爾菲艾斯愕然失色,不顧失禮,徑直探手觸摸金發軍官低垂着的、被淩亂發絲披蓋的前額。
好燙、燙得驚人。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吉爾菲艾斯心驚膽戰,讓他覺得自己是在觸摸燒紅的炭火!
“你燒得那麽嚴重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怎麽還坐在這裏吹風?”吉爾菲艾斯低吼着開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語氣親密随意得仿佛在跟自己家裏人說話。
“……我……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夜風吹過,金發軍官打了個冷顫,往吉爾菲艾斯身旁靠了靠。那個動作讓吉爾菲艾斯心中一抽。
他伸手再次試探了下金發軍官的體溫,全身都是滾燙的,灼燒起來一樣的滾燙。金發軍官額頭上虛浮着的汗水,浸透了額發貼在額頭上,那樣子瞧着分外覺得可憐。吉爾菲艾斯不知為什麽沖口問了一句:“你不會是乘坐超高速太空飛行船從費沙趕到奧丁這裏來的吧?”
金發青年哆嗦了一下,沒有否認地垮下肩膀。
吉爾菲艾斯咬牙,“難道你們長官不顧你病得那麽重還要你去執行任務嗎?!”
星間飛行本來就是一種對身體負擔相當沉重的旅行,正常的民用航機都可能給人帶來惡心嘔吐、體溫升高,頭暈頭疼等一些複雜的生理反應。
更不要說超速的星間飛行了,那種只有軍方會使用的、以人體能接受的最大極限速度來傳送,進行空間跳躍的超高速太空飛行船聽說若是身體素質稍差一些的士兵就無法承受負荷。
“不行,”吉爾菲艾斯擁着金發軍官瘦削的肩扶他站起來,“不行,我得把你送醫院去。”
“咳……我不去醫院。”
“為什麽?你現在這樣子會有生命危險的!”
“我……”金發軍官還想要争辯些什麽,可他卻只發出了迷迷糊糊的嗚咽聲,整個身體向前一傾,便倒了下去。
“喂,喂!!”
萊因哈特最後的意識停留在吉爾菲艾斯急切的聲音和他懷抱裏熟悉的體溫。
周圍的一切都黯淡了下來,身體随着黑暗一點一點下沉。
好累……
吉爾菲艾斯,我好累。
被禁锢于黑暗中的意識裏,只有一個赤紅的影子。晃過眼前的影子是那一天在禿鷹之城中被鮮血濡濕了的火紅頭發嗎?
吉爾菲艾斯……不顧自身危險,用性命守護着他的摯友,縱使在瀕死的時候依然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說‘萊因哈特大人,請您一定要将宇宙掌握在您手中。’的摯友……
萊因哈特把這句話和那碎裂的血海一起咽了 下去,在心髒深處挖了個坑,把它們深深地埋了進去。他先是消滅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後消滅費沙自治領,最後又消滅了自由行星同盟,然後使他自己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他已經成功地實踐了這個約定。
但是——但是……對着獲得最高權力之後的無盡枷鎖,面對着曾經記憶中那些鮮活的血肉哀歌,他無處可逃……
吉爾菲艾斯的存活完全是一個意外,從前萊因哈特從未相信過這個世界上有決定命運的神祗,但沉睡多年的吉爾菲艾斯重新醒來這件事卻讓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可能真的有奇跡也說不定。
本着一顆想要彌補的心,萊因哈特并不願意打擾吉爾菲艾斯現在平靜安備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話,他最好自己這輩子再也不要去打擾吉爾菲艾斯,他希望……只要守候曾經被刻入靈魂和血脈中的誓言,一個人吞咽被鮮血和白骨滋養生出的勝利果實就好。
但當那個暗殺者所宣告的咒罵刺痛了萊因哈特的神經時,他心中被鮮血掩埋住的傷口被裂開來了。逃避、內疚和自責感令他從費沙到奧丁,原本七天的空間飛行,他登上超高速飛行船僅僅用了兩天時間趕到了這個位于奧丁一隅,安靜偏遠的小鎮上。
萊因哈特……這個銀河帝國新一代歷史的開拓者,這位常勝的領袖,這位……已經将宇宙握緊在手中,無人能及的年輕獨裁者……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正常的人而已。
多少人仰募着他武德功勳,多少人羨慕他的位極至尊,多少人愛慕他的耀眼英姿,……但是否有人能夠理解他心中親手刨出來的、永遠都不會愈合的傷口呢?
沒有人……
因為,能夠理解他的人……已經遺忘了他……
遺忘……也好。
但至少,能夠再次感受到他的溫度,感受到他的聲音……這樣就已足夠好了。
或許是高燒時間太久超過了身體的負荷,在吉爾菲艾斯把金發軍官拉起來想帶他去醫院的時候,金發軍官倒在了他的懷裏,失去了意識。
夜那麽深了,小鎮偏遠,最近的一家醫院是沒有急救車的,要是通知遠一點的大醫院把急救車開到這裏可能還要花上一兩個小時。
吉爾菲艾斯明白金發軍官的身體情況很可能等不了那麽久,而且他又抗拒去醫院……
沒辦法,吉爾菲艾斯只好把金發軍官扶起來,抱回自己家裏。雖然同為男性,但金發軍官的身材高挑纖瘦,骨骼勻稱,并不算太沉重。甚至相對正常的男性青年來說可能還偏輕了一些。不過吉爾菲艾斯現在沒有時間去考慮這個了,他把金發軍官放倒在自己床上,幫他脫去外套和鞋襪。再去浴室接了一盆水來,從冰箱裏挖了幾盒鎮啤酒用的冰塊倒在涼水裏面,拿着毛巾絞了冰水敷在金發軍官額頭上。
“唔……”被冰冷刺激到的金發軍官蹙了下眉,無意識地哆嗦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叫:“吉……爾菲艾斯……”
那聲音氣息微弱,綿軟沙啞,甚至有些讓人聽着心酸。“我在。 ”吉爾菲艾斯一邊應着,一邊在床頭櫃和儲物櫃之間焦頭爛額地翻找着退燒藥片。
“吉爾菲艾斯……”金發軍官無意識地睜開眼睛,他渾身都是滾燙的,即便是如此睜開了雙眸眼前的世界也是一片迷蒙模糊,就像一場夢境。
他不期待誰的回應,只是本能地這樣呼喚着,仿佛只要叫出藏在心底的這個名字,他飽受病痛和高熱折磨的神智就可以得到舒緩一樣。
為了不刺激病痛中的金發軍官,吉爾菲艾斯将燈光調得很黯,只保留了床頭臺燈和踢腳線下的警示燈。也正因如此,當紅發年輕人轉過身将水杯和藥物遞給床上的金發軍官時,他沒有注意到那雙霧氣迷離的眼眸是凝動的蒼冰色,像融化了的冰湖波動着欲滟的光……
“來,吃藥。”單人床只夠一個人睡覺,吉爾菲艾斯做好了今晚可能要打地鋪的心理準備,把被子和枕頭都墊在金發軍官頸後,将他扶起來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呃……咳咳……”高燒中的金發軍官渾身發軟,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癱軟着靠在吉爾菲艾斯肩上,他啞了嗓子,只是發出幹澀的喘息卻沒有張開嘴。
不得已,吉爾菲艾斯只能先放下了手裏的水杯,把藥片自己含了,混着水湊近金發軍官的嘴,直接把水和藥渡到對方的嘴裏面。舌頭誘導着撬開對方的牙關,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半開啓的下颌,等藥物送入口腔,再輕拍脊背幫助他吞咽下去。
金發軍官的唇溫軟而單薄,有一種讓他熟悉……熟悉卻又向往憧憬的味道。熟悉得令心髒感受到随之而來的鈍痛……
這種情緒算什麽呢?
吉爾菲艾斯現在無法去思考,他只滿心焦慮地盼望着眼前這個人可以稍微好受一些。
好不容易喂完了藥,又換了毛巾浸冰水,解開金發軍官的衣領紐扣在高熱的皮膚上一遍一遍小心擦拭着。
毛巾的冰冷讓高熱的身軀被激地瑟瑟發抖,如此吉爾菲艾斯不得不放緩了擦拭的幅度,以免病人更加不适。
正在這個時候,高燒中的金發軍官發出迷糊而哽咽的聲音來,他無聲地動了動唇辦,靠近吉爾菲艾斯,用手臂環摟住了他的胸膛,把身體完全地靠了過去。
“诶?!”吉爾菲艾斯的動作停滞住了,他瞪着眼睛,無所适從到臉頰發燙。他知道高燒中的金發軍官是不清醒的,可是正因為這樣,這種綿軟溫存,單純地仿佛脆弱孩童的依偎感卻令他心跳加速,從心底蔓延出一種難以言語的悸動感。
“吉……吉爾菲艾斯。”
吉爾菲艾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心跳得很快。從未像現在這樣慌亂,他懷中的人原本閃爍着燦爛光輝的金發此刻居然顯得異常黯淡,就好像活生生從他身上剝奪去了一樣。這種異樣的感受和滾燙的身軀厮磨着吉爾菲艾斯的情感與理智。
金發青年的呼吸滾燙又急促,渾身高熱的他此刻看起來就像一只幼小軟糯的貓……無意識地在磨蹭、伏動着,“吉爾菲艾斯……我不舒服……”
金發軍官臉頰不自然地泛着嫣紅,神色表情帶着一種令人心顫的脆弱感,吉爾菲艾斯怔怔地抱着他,腦海中轟然有什麽東西撕裂了開來,那種顫抖就從金發軍官身上正一點一點地過度到他的胸膛前。
這種感覺太驚人了。
他遲疑着……恍惚着……伸出手來,慢慢撫上金發軍官那猶帶水痕的唇角,吉爾菲艾斯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在這樣空洞的恍惚中他聽到金發軍官發出細微的呻吟,“ 吉爾菲艾斯,我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