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行船到達費沙的時,這個區域正在降雨。
進入九月後,費沙也步入了一個非常短暫的雨季。這是萊因哈特第一次體驗到空氣中參雜着濕潤水汽的秋季,盡管此時的秋意還相當稀薄,但細雨迷蒙洗淨了空氣裏的塵埃,沖刷掉了溝渠裏的污垢,視線所及處樹木綠得晃眼。
萊因哈特手扶着下坡旁的欄杆,一動不動地站在臺階上,手掌掐得發白。
“陛下。”負責統領親衛隊的奇斯裏準将上前一步,黃玉色眼眸望向金發獨裁者,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後向年輕的帝王開了口:“您身體不适嗎?”
今天的金發皇帝臉龐上有着近似于孱弱的蒼白。往常金發皇帝也有過發燒卧病的時候,但一旦離開了病床,他身上張揚起來的青春與活力便如結晶般美麗,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因病痛而衰弱的模樣。
但是現在……奇斯裏準将心中驚悸了一下,他不确定這位年輕的獨裁者是不是會随時摔倒,至少從那張毫無血色的、像白瓷雕塑似得臉龐上他看不到任何健康有關的跡象。
萊因哈特沖自己的下屬笑了笑,“沒有。回去吧,還有很多事情要……”話沒說完,他微微搖晃,膝蓋一軟,差點就跌倒在地。
奇斯裏準将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金發皇帝,黃玉色眼眸裏滿是錯愕。
金發皇帝一甩手,将身旁的親衛隊長推開了三步,抿了抿唇向前走去。他走得很緩慢,很辛苦,但他并沒有停下腳步,每一個邁向前方的步伐都在顫抖,然而每一步他都挺直了腰杆,走得筆挺而幹練。
親衛隊長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剛剛觸碰到的手掌有多麽的冰冷,冷得像凍結的湖水一樣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與熱度。
他不敢相信那雙手的溫度會屬于萊因哈特。
這位年輕的獨裁者、這位任何時候看起來都被高昂的熱力和熊熊烈火包圍着的金發皇帝現在看起來好像失去了什麽東西,顯得孤獨而沉默。
這種感覺像一堵牆完美地将萊因哈特與周圍隔絕開,年輕的皇帝不習慣被人觸碰,或者說他只習慣給某些人觸碰。
奇斯裏準将忽然頓悟了,皇帝陛下不是沒有脆弱,而是無法在別人面前脆弱。親衛隊長第一次沒有緊跟皇帝陛下的步伐,他站在艦橋,呆若木雞。
費沙大本營內,奧貝斯坦坐在他的書房裏仔細閱讀着手上的報告書。
門外不合時宜的響起一陣扣門聲,副官菲爾納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克斯拉一級上将希望和您單獨面談。”
“請進。”奧貝斯坦把手裏的報告書放回抽屜,他右手邊最上層的抽屜裏已經有了厚厚一沓這樣的報告紙。
當抽屜關上的時候,門正好打開,克斯拉一級上将大步走進來,奧貝斯坦站起來微微欠身,擡手示意克斯拉可以在桌前座椅上坐下,但克斯拉只是一絲不茍地站在了他的書桌前,連神色都不帶一絲變化。
奧貝斯坦重新坐下,雙手交叉,把身體完全靠在了椅背上,他很少采取這種看起來非常平易近人的坐姿:“憲兵總監閣下想和我談什麽?”
“8月29日竣工典禮後,陛下獨自一人去了奧丁邊境。”克斯拉一級上将雙手微微握拳,“軍務尚書閣下,我想您是知道的監視和督查是我的工作之一。”
“是的。”奧貝斯坦點了下頭:“如果您特意來告訴我這件事的話,我想已經沒有必要了。陛下已經回來了。他現在就在大本營裏,如果您感興趣大可以面見皇帝,若陛下願意他自然會向您講述這幾天的所見所聞。”
“我所指的不是這件事本身。”克斯拉的目光裏透着一種沉郁,呈現出一種審視感。奧貝斯坦認為通常這種眼神會出現在這位憲兵總監開始審訊嫌疑犯的時候。當然了,或許自己一直以來都占據着對方心目中的“重點嫌疑犯”的名單也說不定。
“恕我愚昧,那麽您指的是什麽呢?”奧貝斯坦颔首。
“是結果。”克斯拉一級上将言語緩慢卻尖銳:“請問軍務尚書閣下,這件事情的結果是什麽?”
現在的情況大家都很清楚,萊因哈特的行為會引起什麽後果。如果那個人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或者出現什麽偏差,他們要如何處理這件事?是提前做準備,還是繼續保持靜默,裝作一無所知?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是個早已經入土了的名字,他的事跡傳遍了宇宙,每個人都知曉他為皇帝陛下英勇無畏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被奉為大公,他的名字刻入了銀河帝國的歷史,他的事跡終将化入經久流傳的佳話。
所以那位處身在奧丁郊區名不見經傳的紅發年輕人他不可能也不可以再成為紅發大公。
逝者是不會重生的。
“您說得對,憲兵總監閣下,我們都需要結果。如果因不穩定因素而出現了偏差和意外的話,其後果是我們誰都無法承受的。”奧貝斯坦抿了下唇,他很少有這麽細微的表情變化。
“一旦您在私下做出與陛下意見相悖的舉動。我……”
“您認為我會愚蠢到這個地步嗎?”奧貝斯坦截斷了克斯拉的話,此時軍務尚書機械式的語調裏終因諷意多了一些上揚的起伏。
克斯拉褐色的眼珠動了動,他壓下身向身着元帥軍服的軍務尚書行禮:“不敢。”
“那麽我們之間也就沒有交談下去的必要了,憲兵總監閣下。”
“告退。”憲兵總監敬了個禮,作為此次對話交流的終結。
奧貝斯坦目送他離開自己的辦公室,他再次打開書桌下的抽屜,将最上層的報告書取出,仔細閱讀起來。
當他看到報告書最後的一行字時,向來面色寡淡的軍務尚書赫然寫着: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目前下落不明,無法準确定位其行蹤。
奧貝斯坦的手驟然一抖,那頁紙就出現了一道不可逆轉的折痕。
對于銀河帝國的領導者來說工作是永遠不會結束的。
從空港離開到費沙大本營這段車程中年輕的皇帝已經開始打起精神來處理前兩天積累的工作。一旦進入了工作環境,來自肉體的不适和精神上的疲憊似乎就完全消失了。
年輕的皇帝先接見了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米達麥亞,然後與缪拉、魯茲、瓦列等人開了短暫的軍事探讨會,當缪拉等人從皇帝的會談室中退出時已經差不多是晚上二十點十五分了。
今天的工作,終于差不多告一段落。
一件事情畫上一個句號時,同時伴随而來的不一定是滿足,更可能是失落和空虛感。所以當精神世界稍許松懈時,超出身體負荷的痛苦便重新席卷了年輕皇帝的身體。就像一根被人用了很大勁道壓倒地的彈簧,一旦施力者松懈了力道,反彈的力量有過之而不及。
“咳咳……”萊因哈特伏在辦公桌旁輕輕咳嗽了兩聲,搖搖晃晃向一旁比較低矮的沙發上側靠了過去。
眼前一陣一陣昏黑,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說不清是反胃惡心還是發燒惡寒的感受令萊因哈特閉上眼睛按住了發悶的胸口。
這時候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皇帝的貼身侍從艾密爾端着檸檬蜂蜜水進來想要端給萊因哈特。
但是……
“陛下?您……”
艾密爾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緊張地靠近沙發,少年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一手支着沙發,一手按着胸腹的金發皇帝。
萊因哈特緩緩睜開眼睛,眼眸的焦距卻并未對準少年稚氣的臉龐:“吉爾……菲艾斯……”
這句話剛出口,金發皇帝的臉色驟然轉為慘白,他擡手捂住口唇嘔了出來。他從昨天開始到現在什麽都沒有吃,現在吐出來的一口一口都是清水。萊因哈特嘔得渾身發抖,倉促間只來得及拿手帕擦拭。
艾密爾吃了一驚,不及在心中過濾金發皇帝剛剛說了什麽,叫了誰的名字,他忙不疊伸手去扶,可少年雙手觸摸到的卻是灼熱滾燙的身軀:“天吶,您在發高燒!”
皇帝不是沒有發過燒,卻沒有一次讓他看起來如此疲憊,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