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阮阮沒想過和親這件事,從小到大都沒想過。
幼時受寵,還不知道成親是何物的時候,父皇就給她許好了人家,懵懵懂懂地把魏濯當成陪伴自己一生的人,雖然中間偶爾會嫌棄他冷淡,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委屈。
無論如何,總體上還是滿意的。
但後來發現有很多的事,不是那麽順其自然就能完成的,比如嫁給魏濯。
那年冬天飄着鵝毛大雪,母後穿着華服,在樓臺上作畫,畫的是滿園的梅樹,一樹一樹耀眼奪目的紅,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雪白和梅紅兩種顏色。
她從母後眼中看到的是滿眼的不舍和悲楚,美眸迷茫又空洞,帶着喑啞的聲音,柔聲說:“阮阮真乖,如果有一天,母後消失了,你就要更乖些,切莫再到你父皇面前撒嬌了,離他遠遠的,別讓他再注意到你……”
“還有濯兒,不該強求的,就莫要再堅持,他既然不願跟你成親拜堂,”
所以之後幾年,如母後所言,父皇收回給她的一切寵愛,往日榮寵煙消雲散。
而曾經有一個白胡子大臣,在母後跳城樓那一天,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母後,本就該死,她是皇上一生當中最為肮髒的恥辱,你哭什麽哭,有什麽好哭的,你該慶幸,她死了……她終于死了……你呢?你也該死……”
“她……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間,不配當一國之後,不配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配生下你,生下你這個皇家血脈,我不會殺你,但你今後未必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你母後走了,你也過不了好日子了……誰讓你是她女兒呢……”
“就算為了大魏,為了太平,她獻身了又如何,她真是狡詐,用這種方式離開,死後留得名聲在世,享得皇家榮譽……明明,她是皇上威名中的恥辱……”
“公主?公主……”何敬見她情緒不對,輕聲喊了一下。
阮阮回神。
“公主,前面那條路有明火,許是碧榮郡主那邊的動靜過大,驚動了外面,有人進來尋人了,我們到那裏就分開。”
“好。”阮阮心情低落,看了眼前方的火把,“多謝你幫助我。”
何敬剛要拱手作揖,卻感知到了一股殺氣,他擡頭略略朝四周張望了一番,帶上黑巾,三兩步朝着更深處的暗林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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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不打一聲招呼地就離開,也不知是被誰吓得。阮阮嘆了口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腹部絞痛,心口處悶地發疼,她再也走不動路,只好蹲下。
想要再次試着起身時,看見一雙黑靴,再是衣角,周遭仿佛更冷了幾分,萦繞着松香,不用說她都知道面前居高臨下看着她的人是魏濯。
魏濯立于她身側,低着頭,那種給人的壓迫感快要溢出來,“站起來。”
阮阮吸口氣都覺得抽疼,更別提站起來了。
她動了動嘴,沒吐出半個字,很費力地想要站起來,但使不上力氣,剛想說她起不來的時候。
魏濯不耐到了極致,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耍這般倔脾氣,“還是說,你想在這裏留着喂狼吃。”
江陽茂及時開口:“阮小姐,快起來罷,殿下好心提醒你這裏危險,你怎麽就是不信呢,還偷偷溜出來,這不就碰上了狼群出沒麽,我們最好趕緊離開這野林。”
魏濯沉着臉,轉過身子:“江陽茂!”
江陽茂中氣十足:“在。”
“我們走,讓她跟上。”
江陽茂要急死了,兩個祖宗,他哪個都得罪不起,一開始他的确是為主子命是從,但主子對阮小姐又有種別樣的态度,他就……
唉……他彎着腰好生勸道:“阮小姐,我們快快起來……唉,您,您怎麽哭了!我我也沒說什麽吧?!”
“阮小姐,您別哭……”江陽茂手忙腳亂地渾身找手絹,摸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大男人,用什麽破手絹!
魏濯步子頓住,側過身,看見皎白的月光裏,小姑娘蹲在地上,縮成一個球,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最是煩這種調調,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耍性子掉眼淚,活脫脫一個嬌氣包,得讓人哄着慣着,一不高興就變臉,比翻書還快。
魏濯覺得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這裏已經是極其不可理喻的事情了,甚至有些颠覆他對自身的認知,他不可能再幹什麽更沒底線的事了。
他別過頭,頭疼地不想再理會,耳裏卻還是鑽進去幾聲抽泣,他又閉了閉眼,反身折回去。
看着地上的小可憐,不知她是不是在演戲,反正看起來是挺可憐的,一想到自己的心緒又被她挑亂了,就有些煩,忍不住奚落道:“哭什麽哭?難不成還要本王抱你回去!”
阮阮打了個哭嗝,聽見這話後慢慢擡起了頭,眼睫上沾染着瑩瑩發亮的水光,眼尾泛紅,臉頰上還帶着一滴尚未落下的淚珠,粉嫩的指尖掠去眼淚,小聲地吸了口氣,哭地楚楚可憐。
月色在她身上鍍了層柔美冷清的光,枝頭的梅花襯得這裏如同仙境,小姑娘面色蒼白,明豔裏參雜着純澈,一眼乍看是驚豔卓絕,仔細琢磨還是勾人魂魄。
魏濯腦中只剩下三個字,美人計,美人計,美人計。
江陽茂咳了一聲:“殿下,阮小姐起不來,走不動,她聲兒太小,您剛才沒聽見,要不……您幫個忙……”
魏濯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問:你為何不幫。
但江陽茂就是從他的眼色中看出了另一層意思:你要是敢幫,兩只胳膊就都別想要了。
他瑟瑟打了個抖,道:“我怕我禍害阮小姐名聲,您就不一樣了,外面人都在傳阮小姐偷親了您,反正他們已經把你倆關系傳的天花亂墜了,再多一個,好像也沒什麽。”
魏濯:“……”
他彎下腰,直接把地上的人提進了懷裏,然後愣了一瞬。
她太輕了,沒想到會是這麽輕,比某些純鐵實心打造的兵器還要輕。
魏濯抱着懷中的人,能聽見她輕微的呼吸,像是在憋着氣,小心翼翼地吸氣,再吐氣,兩只小手攥着他的衣袖,頭埋在他懷裏,乖地不行。
這個時候知道乖了。
一副害怕他把她給丢下的樣子。
勢力的小白眼狼。
魏濯穿過那條被火棒照地明亮的路徑,兩邊是各執明火的丫鬟婆子小厮等,都在呼喚着各家主子的姓名,現在看見這副場景,一個個的眼睛亮地像是燈籠,都扒着頭看那個擋住臉的小姑娘。
瑾王殿下懷裏抱着的是誰?雖然擋住臉了,但他們畢竟是京城圈權臣貴門裏的仆從,練着練着就練就了一身八卦和推測的能力。
這姑娘水紅色的衣裙,墨發及腰,發髻插着一支簡潔的銀簪,其餘的話……腰間還墜着一個銀制的箭頭,沒有誰會吧兵器挂在身上當裝飾,除了那個小姑娘。
聽說連這個箭頭也是殿下贈予她的。如此看來,她便是殿下身邊的那位頗有膽敢的侍女!
有本事偷親殿下,有本事讓殿下當着衆人的面護着,還有本事讓殿下把她抱在懷裏,這可是真真的有本事吶。比當年震絕京城的燕姬和柳姬還要有本事。
燕姬衆人都知道她是怎麽上位的,起因是當年的齊陽侯立了大功,風頭一時無兩,過于招風,免不了引起在朝大臣的顧忌,彼時正是娶親的年紀。
若是娶的女子身份高貴,就更招人忌憚,所以在皇上誇完兩位女子後,他為求踏實日子,便挑了其中一位做妻子。
但燕姬這麽多年以來,是候府後院裏的唯一,栓得齊陽侯數十餘年,不能說她沒有手段。
啧,這位阮姑娘就更厲害了,後生可畏吶。
等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後,愛好閑嘴的聚在了一起,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哎,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個阮姑娘跟當年的燕姬和柳姬情況很像啊?”
“燕姬柳姬成功上位成齊陽侯夫人和南廣王妃,都是正室,都受寵,這個阮姑娘若真的想青出于藍勝于藍的話,得看她能不能也成為瑾王的正妃靖王妃。”
“那倒是有個争頭看了,你們別忘了,還有個藍初雲藍小姐呢,兩者之争,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的确是場好戲,藍初雲開始時是皇妃欽定人,身份高貴,跟殿下之間有着多條阻隔。不過時過境遷,殿下歸來,故人重逢,這是一場好戲。”
“而阮姑娘身份低微,一個小小的侍女出身,有幸服侍殿下,竟得了殿下的青睐……如此相處,他們究竟能否跨越身份地位的懸殊在一起呢?這又是一場大戲。”
“所以,你說殿下是選擇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還是選擇棄新人寵舊人?還是兩個都要!”
“你們倆唱戲呢?別鬧了,舊人從來都不是藍初雲好吧,舊人是那個姝儀宮的嫡九公主,要不是公主請旨收回賜婚聖旨,瑾王就是九驸馬。你們說皇上會不會再賜一道聖旨給他倆?”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而且那是瑾王從來都不想娶九公主,她才有自知之明地請求收回聖旨的好吧,明明藍初雲和殿下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聽說藍初雲送了瑾王殿下一條親手縫制的腰帶,是按照殿下的喜好縫制的,她對殿下也挺用心的嘞。”
“那腰帶跟殿下其他腰帶長得都差不多,誰知道殿下收沒收下,藍初雲也是心思深沉,讓人都誤以為殿下佩戴的腰帶是她親手做的,我聽說呀,殿下可從來沒收下過她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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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濯抱着懷中的乖巧地不能再乖巧的小可憐,他低頭看了眼,覺得懷中的人在發抖,莫不是被他吓得?他也沒幹什麽,至多說了兩句狠一點的話。
可真是嬌氣包。
走至雅間後,江陽茂在身後關上了門,魏濯停下腳步,等着阮阮自己下來,等了半天都不見動,他卻也沒什麽脾氣,反而耐心地把她抱到了床邊。
這是他的床,看在她是姑娘的份上,暫且給這嬌氣包睡幾晚。
到了床邊,阮阮還是沒動,也沒有要下來的意思,魏濯擡了擡眉,“還想讓本王抱你到床上?”
江陽茂在一旁煽風點火:“殿下,送佛送到西,就差最後一步了,你好人做到底不行嗎?而且在樹林裏遇見狼這種事,一個嬌弱的姑娘怎麽也得吓個不行啊!”
魏濯差點忘了,她膽子有時候挺小的,剛才蹲那裏不起來,或許是被吓的,他把人輕輕平躺着放到了床上。
小姑娘一沾床,立刻側過身蜷起身子,又成了一個球。臉色依舊蒼白,看來真是被吓的。
阮阮捂着被角,咬了咬唇,似是有話要說。
魏濯看了她一眼:“沒人動你,喝完這杯熱水後睡覺。”
江陽茂端着杯子,奉到阮阮跟前,“阮小姐,外面冷,剛進來喝杯熱水暖暖身子。”
阮阮接過茶杯,微微把頭擡起來,抿了一口水,因衣衫淩亂,側頸上裹着的衣衫被拽了下去,墨發中能看到大片的瑩白和機具美感的鎖骨。
她唇上還有水光,這副場面還是很誘人。魏濯往左側了側身子,擋住江陽茂,自己又默默別開頭,心中所想的還是美人計,這次還是個病美人。
阮阮喝完水後,幹啞的嗓子終于有一絲溫潤,她試着開口,起碼能出聲了:“殿下……”
“我……我想……”
魏濯看她說話磕磕絆絆,以為她又提什麽要求,是床太硬,還是說要他們離開。他耐心地等着。
“我想……去王妃那邊睡一晚。”
話落下,魏濯一瞬黑臉。
阮阮垂下頭,不敢看他,只羞羞答答地說:“我有些事情,要跟王妃請教。”
江陽茂心裏苦極了,這小祖宗是不是太嬌氣以至于不會看人臉色啊,殿下都做到這種份上了,她還是不領情。
“阮小姐,有什麽事明天在跟王妃請教也不急,天色這麽晚了,您就安心睡下吧!”
阮阮小聲道:“挺急的。”
兩人共同小心翼翼地去看魏濯的臉色。
魏濯背過身,“你若是還走得動路,本王不攔着。”
阮阮聽後,猶豫了一下就要掀被子下床,江陽茂急忙攔住:“阮小姐,殿下在說氣話呢,你怎麽能當真,趕緊躺回去吧!有什麽要緊事非要現在說!”
“我……我生病了。”阮阮跪坐在床上,嘴唇也略白,看着真像是病了。
但江陽茂只懂試毒,不懂就醫。
魏濯背着他們,冷聲道:“江陽茂,找大夫給她看。”
“不用,要王妃就好。”阮阮拉着眉眼。
江陽茂早就一溜煙跑沒影了,魏濯想起剛才那一幕,轉過身子,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阮阮連忙裹了裹錦被,嚴嚴實實,生怕被魏濯占了便宜。
魏濯:“……”
江陽茂請來的是女醫,她一進來就看到阮阮紅着一張臉,那種紅不是氣色不錯的紅,是羞的,整個人反而是病怏怏的模樣。
女醫會心一笑,這種事男人自然是不懂的。她提着醫箱,走了過去,“給殿下請安。”
阮阮見來者是個溫和的女醫,沒那麽害羞了,她解釋道:“辛苦您了。我原是想要去找王妃,但殿下他……”
剩下的話她沒說出口,畢竟魏濯在這邊站着呢。
女醫明了地點了點頭,她看着床上這個害羞的小姑娘,柔聲道:“姑娘,把手放到這邊,我來把把脈。”
一會兒後,女醫笑道:“除了那個之外,是不是晚上還吃了寒性食物,以至于兩種痛加在一起,會造成腹部絞痛的情況,我來開一些藥。”
晚宴的時候魏濯夾什麽她吃什麽,沒有任何顧忌,好像是有一些不能吃的食物。
紙上寫了密密麻麻一堆藥,女醫交給江陽茂後,轉身對着魏濯彎了彎腰:“殿下,女子月事每月一來,身子柔弱,脾氣也會比往常敏感,若這位姑娘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還希望您盡可能體諒一些。”
魏濯颔首,“她并未說過,所以……”
女醫道:“女子羞怯,這種事還是不樂意對殿下說的,只要不過分勞累,便可安好,殿下不必擔憂。”
……
阮阮靠坐在床頭,一勺一勺地挖着藥喝,滿口苦澀,但肚子還是很難受,只得硬着頭皮咽下去。
忽然床上扔來兩顆硬邦邦的小圓球,用紙裹着,她撿了起來,是兩塊梅子糖。
阮阮側了側頭,看向魏濯,小聲道:“謝謝殿下把我帶回來,辛苦你了。”
魏濯倪了一眼,嗤道:“什麽時候還會說謝謝二字了?”
阮阮:“……以前殿下也沒有幫我。”
“幫你瞞着失憶的借口,這不算幫?”
阮阮一聽,沒了聲音,低頭安靜喝藥。
魏濯本想再問問剛才樹林裏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是誰,但瞧見她身子難受,便沒有再問。
窗外,地上已經淺淺地鋪了一層雪,烏雲遮住月亮,陰冷冷的。
魏濯看着眼前的二人,示意他們說話。
邊梁這些天在朝。須寒去了荥陽,他晚上還未将話說完時,殿下就發現那位阮小姐失蹤了,便過去尋人,并沒有聽完他之後說的話。
須寒接着沒講完的話說:“殿下,陶雀門并非單純的江湖門派,跟皇宮的程貴妃也頗有淵源,當年程貴妃帶着六公主途徑臨雀山莊,便是被陶雀門的人劫走的,或許是故意而為之,我在那裏窺探多日,發現他們之間仍有私密的書信往來。”
“另外還發現一張字條,您請看。”
魏濯打開字條,上面是一行小字—阿阮歸來與否。
阿阮,阮阮。
他默念了一遍。
“程貴妃是如何結實陶雀門的。”
須寒道:“程貴妃是老程國公府的第二女,年幼之時一直待在京城,與她最交好的閨友是藍右相的妹妹藍婉兒,很少有其他的玩伴,入宮為妃之後,除了那次臨雀山莊的一劫,便再也沒出過宮。”
“你呢?”魏濯看向邊梁。
邊梁從皇宮趕來,看起來有些疲憊,他想了想,才道:“殿下,齊南王希望同大魏和親。”
雙方緊張的關系持續了六年,突然求和,不知是為什麽。
邊梁繼續:“齊南王說,非嫡公主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原本要三點放來着,,定錯了時間
有二更,晚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