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已經到了傍晚時分,依然暑熱難消,大家的臉上都是汗水。
水梅疏心中一驚,聽這聲音,竟是毓景花莊的王管事。她與妹妹坐在車前,楚茗藏在了厚厚的稻草中。
她下車行禮擡頭從容道:“王管事,還有七天才到最後期限。”
王安德看着她,又掃了一眼她身後的板車。板車上還有幾個笸籮,裝着剛采下來的玫瑰和野菜。
水梅疏讓自己不要回頭。心中很怕稻草中藏的人露出馬腳,但依然鎮定自若地望着他,不讓自己露出一絲驚慌。
卻聽王安德冷哼了一聲道:“租子交不上,你可別忘了,現在田裏的花草都是大長公主府的!別想着背主私賣,能撈一筆是一筆。”
他身後跟着的仆從都嗤笑起來道:“這些鄉下泥腿子刁民,最會鑽主人牆角了,管事您說得對。”
在板車中躺着的楚茗,緊緊摟着那受傷的蒼鷹。本來埋在稻草裏,就覺得悶得慌了,聽到這話,不由動了動手指。
水梅疏的心其實一直在板車上,聽到那微小的窸窣聲,她不由更加緊張。
此時,卻聽前面有女人尖尖地道:“啊呀!居然是親家公,您親自來下聘,快到家裏坐啊!!”
只見一個穿着大紅襦裙的中年女人,滿臉堆笑地從村口迎了出來。正是水霜月的鄰居馮大媳婦,馮彩兒的娘。
她瘦刀削臉,眼尾耷拉着,二斤粉都沒有将臉上的褶子填平,笑得太大,只覺她臉上的粉還在往下掉。
她看到王安德盯着水梅疏,心裏痛罵了一句小妖精,陰陽怪氣地說:“咦,這不是被退了親的阿梅嗎?自家嫁不出去了,也別擋着別人家的喜事兒呀!”
水霜月已經在車沿邊兒上瞪着眼睛,馬上就要回嘴,被江立勇一把拽住了。水梅疏見王安德不再看她的板車,她心裏微微松了口氣。
那馮大媳婦卻更趾高氣揚了,她臉上笑成了盛開的菊花,對王管事道:“您遠來路上颠簸的,快進院裏去吃茶!”
王安德沒有下馬,又看了一眼水梅疏,看她低眉順目,沒有看出什麽端倪來。可是他派出去的人,左等右等,卻什麽信兒都沒等來。
那邊又催得緊,他心裏也有點打鼓了。自從七夕在大長公主門前見了水梅疏,他總覺得心中不安。若非如此,不過兒子娶個妾,他又怎麽會親自跑一趟。
王管事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叫他們盯緊水梅疏,在馬上一揮手,看也沒看馮大媳婦說:“走吧!”
他話音一落,他身下的馬忽然長嘶一聲,人立起來。王管事吓得抓緊了馬缰繩,卻從馬上掉了下來,半只腿還勾在鞍鞯帶子上,頭臉着地,一聲痛呼。
衆人忙要上前救助他,不料馬又一聲嘶鳴,竟撒開蹄子拖着他朝村裏跑去。那馮大媳婦正在馬前,為了躲避,驚叫着朝後一退,一頭栽到了田埂的水坑裏,身上鮮亮的衣服滾成了泥葫蘆。
王管事的随從已經大呼小叫地朝那奔馬追了過去。趁着混亂,水梅疏忙低聲對江立勇說:“我們走!”
他們的板車進了院子,稻草堆裏的楚茗慢騰騰地坐了起來。他頭上身上都沾着稻草,抱着的黑蛋也一樣。
幾人松了口氣,這才相對笑了起來。
水霜月悄悄拉開門縫去看,回來告訴大家:“王管事頭臉在地下磨得都是血,他暈過去了!他們急着請大夫呢!真是活該!”
江立勇也道:“惡人有天收!”
水梅疏卻走過來,小心地将楚茗頭上的稻草都撿下來,看着他輕聲問:“馬怎麽就驚了呢?”
楚茗眼神微微一動,一本正經地道:“像江哥說的,惡人有天收。”他方才在稻草下,悄悄從野菜筐裏手指夾了幾粒蒼耳出來,力灌指尖,擊中了李管事的馬。
他看着水梅疏關切的模樣,心念一動,又微微皺眉,捂上了胸口,似乎是牽動了傷處。
水梅疏知道重傷之下,他方才出手一定很勉強,忙伸手扶他,望着他輕聲道:“慢一些。”
江立勇見楚茗要下車,趕緊走過來矮下身子:“姑爺,你有傷,我背你!”
楚茗的臉黑了一黑,勾住了水梅疏的脖子,嗅了嗅她,便緩步走了下來。他步态優雅,姿勢從容,仿佛不是從板車上下來,而是從皇帝的禦辇上走下來一般。
“不用。”說着他已走到了房門跟前,又回頭呼喚道:“表妹。”
水梅疏正不知他為什麽突然就精神起來了,但是還是聽出他不高興。她一邊向前,一邊道:“不要走那麽快啊!”
楚茗見她雖然略帶埋怨,但眼中都是關切之意。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來。我不慣旁人近身。”
水梅疏知道他的怪癖,點點頭又道:“你且躺着。一會兒給你熬藥。今晚上可以做野菜粥了。”
楚茗這才想起來,他們今日出去的主要目的。他皺了皺眉道:“還有定勝糕。”水霜月聽到了,在身後歡呼道:“太好啦!有玫瑰糕吃了!”江立勇也笑道:“大姑娘要做定勝玫瑰糕?我今日有口福了。”
水梅疏卻臉一紅,她一邊扶着楚茗躺下,一邊道:“今日還做不了。江大哥,明日去集上,先賣了香料沫子,再買一些糯米、油、糖回來吧。”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跟着去一趟。”水霜月開心起來:“太好啦!逛街去!”
楚茗一拉她的袖子:“我也去。”
水梅疏将他的手拉下來,她無奈地望着他:“今日出門,你傷情就又重些。你且等着我,我一天就能趕個來回。”
楚茗皺眉:“那就等我一起去。”
水梅疏知道他看似溫和實在執拗,她只能紅着臉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中衣不夠了……”
楚茗只覺她吐氣如蘭,白皙的臉上飛起了紅暈,他伸手拉住了她:“有你就可。”
水梅疏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她只得輕聲道:“不能再如溪畔那般了……”
楚茗拉着她不放,道:“不是說事急從權嗎?這也是權宜之計。亞聖都說①授受不親,嫂溺,援之于手。”
水梅疏望着他,心紛亂如麻。她抽回了手,看着他認真地道:“公子,你助我許多,我既能助你療傷,自不該推辭。只是有礙名節之處,還望公子以後守口如瓶,不傳二人之口。”
楚茗眼神一沉,道:“自然。”
她見楚茗答應,不由松了口氣。如此他們分別之後,她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将這個秘密隐藏起來了。
楚茗看她離開的背影,輕聲道:“撇清關系?能撇清得了嗎?”
吃了晚飯,他們聽的隔壁人馬喧嘩,那王管事傷得很重,本地大夫束手無策,鄰村的也一樣。他們緊急連夜啓程,将他送走。熱熱鬧鬧的送聘禮隊伍,離開的時候,倉皇無比。
這下他的人也沒心思來找水梅疏的麻煩了,水梅疏松了口氣。她将香料沫子給了江立勇,讓他明日就去百花鎮上問價買賣。三天後就要交接荷葉了,得趕緊安排人手收荷葉,整理交接。
晚間她說今日太乏了,妹妹睡覺不老實,讓她自己一人睡。等妹妹睡着了。她悄悄起身,來到楚茗塌前。
她沒有點燈,站在楚茗床前,夏夜蟬鳴陣陣,清風拂過庭前的栀子花樹,黑暗中,只有楚茗身上藥草的苦味。
楚茗睜開眼睛看着她,也不出聲,就想看她要猶豫多久。卻聽她輕聲嘆了口氣道:“你若是個普通人,就好了……”
那今日我就可以名節為由,讓你上門求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偷偷央求你,不要将所有的事兒說出去。
楚茗只覺暗香襲來,她已經躺在了他身邊。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她紅着臉閉緊了眼睛,微光之中,容顏絕世,難以描摹。
他的唇角露出一絲極輕的笑容。不一會兒裝作不經意地一伸手,就将她摟在了懷中,嗅着這熟悉的芬芳,他身上的疼痛都減輕了,很快就真正進入了夢鄉。
只有水梅疏聽着他和緩悠長的呼吸,卻心跳如鼓,到天明才勉強合了眼。聽着雞叫一遍就趕緊起身,就怕被妹妹發覺。
早上頂着大大的黑眼圈做飯,小妹跑過來說:“姐姐,你一個人也沒見睡得香啊!今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水梅疏只得裝沒有聽到。
吃過早飯,因昨日楚茗将這幾日積攢的香丸都用完了,一大早他就催着水梅疏趕緊繼續制香。
水梅疏分類草花,研磨調制,家裏蒸籠上蒸制的花草,一籠接一籠,火頭沒有一刻停下來,熱得她汗流浃背。
楚茗只覺香汗淋漓的水梅疏,比往常又美了幾分。他心中一動,往日她都收拾得十分齊整,如今她卻妝容散亂,嬌态橫生。他道:“你過來,一會兒教你去汗消暑的香粉方子。”
水梅疏眼前一亮。她本十分愛美貪靓。如今家徒四壁,她釵環皆變賣,香粉馬上就要見底,只剩一些口脂,還是她用家中花草自制的。
她正要細問,卻聽有人砸門,大聲喊道:“快滾出來!傷了人了還裝死!”
作者有話要說:①出自《孟子·離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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