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杞國分三十六州,尋常所說的江南是指緊鄰淮水之南的袁州、隋州、邺州,其中以袁州最為廣袤富饒。
琳琅的外祖曾任袁州知州,到了琳琅的大舅父子承父業,依舊當了袁州的父母官,因他歷年政績卓著、治理有方,皇帝特命兼領隋州、邺州事務。知州不止總領地方各項政務,還有監督軍政之權,影響不小,秦家在江南的地位也是如日中天。
袁州的州府在淮陽城,從京城至淮陽約有兩千裏,一行人朝行夕宿,途經州府時,賀文湛還需将征書的政令在當地傳達,逗留一天半天的。
這一日到了徽州,一行人下榻在驿站當中,賀文湛和兩位著作郎照例往衙署去了,琳琅閑着沒事,便到隔壁去尋徐朗。
徐朗此次南下是為游歷,所以比較清閑,這半天的時間裏他也懶得動彈,這會兒正坐在窗邊看書。琳琅敲了屋門半天也沒人應,因是虛掩着的,推開個縫瞧了瞧,就見他正擡頭看着門口,卻絲毫不做聲,仿佛是想看她能敲到什麽時候。
她暗暗撇了撇嘴,也不再顧忌,推門進屋道:“徐二哥現在忙着麽?”
“也不算忙。”他随手将書放下,看那名字像是本兵書。
琳琅站在圓桌前,自己倒茶來喝,嫩聲問道:“徽州的硯臺名聞天下,徐二哥既然有空,能不能帶我出去一趟?”她說起硯臺的時候眼睛裏閃着光,徐朗微不可察的笑了笑,道:“一個時辰就回來。”
“一個時辰能做什麽,兩個時辰?”她試着讨價還價。
徐朗坐在那裏巋然不動,目光掃過兵書,頗有要繼續瞧書的意思。琳琅連忙道:“一個半時辰呢?”見他還坐着不動,她實在不舍得縮時間,便軟了聲音甜甜道:“徐二哥……”尾音打了個圈兒,糯糯的有點撒嬌的意思。
窗邊徐朗微微笑了笑,随即端起臉來道:“那就一個半時辰,不許多賴着。”目光落在桌邊的小姑娘身上,心裏就跟外面的街市一樣豔陽高照。
小的時候他倆交情不錯,琳琅拿他跟賀衛玠一樣待,有時候也會軟軟糯糯的撒個嬌。漸漸長大懂事了,她就不像小時候那樣粘人甜軟了,尤其是這半年,不過是個十歲的女娃娃,行止卻仿佛十三四歲的少女,居然還學會了持禮避嫌。今天若不是有她的心頭至寶硯臺引着,恐怕也不會露出如此軟語撒嬌的嬌憨情态來。
不過物依稀為貴,難得小姑娘撒次嬌,徐朗面上端着,心裏卻早就軟了。一個半時辰算什麽,要是她肯多這樣甜甜的叫他幾次,陪着逛一年半載都願意!
兩個人出了驿站,也不用錦繡和楊媽媽陪同,只讓徐朗随行的崔十三跟着。
徽州盛産硯臺,走在街上,随處都能看見擺着硯臺的小店。若肯花時間挨個逛過去,定然能從裏面挑出不少好東西,而且還有趣味。可惜他們行程匆匆,沒辦法精挑細淘,三個人便直奔此地最負盛名的翰墨閣去了。
翰墨閣上下三層,每層都是闊敞的廳堂,中間的一溜紫檀長案上擺着紙筆,四壁的博古大架上高低參差的擺滿了硯臺。除了徽州各色硯臺一應俱全外,其他地方的名硯、流傳百年的古硯、民間藝人精雕細镂用來觀賞的大小硯臺應有盡有,另外還有幾處雅間,裏面擺着的是藏家們的寶貝,只供欣賞,概不售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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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踏進門去,心裏就是一聲歡呼,目光落在架上便被黏住,再未看徐朗一眼。
這翰墨閣裏往來的多是文人藏家,亦有書香女子前來,在案上磨墨賞玩,倒是熱鬧。徐朗當然不敢放琳琅獨自亂跑,始終跟在她兩步之內,一炷香的功夫裏她看了許多硯臺,也說了許多話,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徐朗覺得吃虧,看來在她眼裏,他和這些硯臺根本沒法比啊。剛才還為了那聲軟糯的“徐二哥”沾沾自喜呢,誰知道現在……他忍不住就從她手裏拿過硯臺,躬身道:“六妹妹,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情。”
“什麽?”琳琅終于将目光落在他臉上,還時不時的滴溜向那方硯臺。
徐朗便徐徐道:“我記得上次妹妹答應做個東西給我?”
她答應過了麽?琳琅一時沒想起來,徐朗提醒道:“在南山書院品畫會那次。”
這麽一說,琳琅倒是想起來了,她還欠着他一個香囊呢!這事情答應了便不能抵賴,只得賠笑道:“我這不是一直都病着麽,等我好了就做。”說着又保證,“放心,答應徐二哥的事情,一定說到做到!”
徐朗滿意了,将硯臺還過去,“就是想起來提醒一句。”
小姑娘拿了硯臺,就又不再理他了。敞開的門口有風吹過,同窗戶的秋風混雜,揚起她綁在發間的輕柔絲帶。徐朗站在她的背後,微微擡手,那絲帶就落在他的掌心,混着一縷青絲起伏飛揚,柔軟的觸在他心上。
翰墨閣裏人語此起彼伏,卻仿佛隔着一層,只留一隅安靜。小姑娘長高了些,已經快到他胸口了,發絲柔亮,脖頸雪白,不知道指腹碰上去會是怎樣的感覺。他默然出神,琳琅已經轉過來,仰起臉笑着看他,“徐二哥,我要這個!”
他觸到沸湯般縮手,就勢擺擺手指頭,讓崔十三拿着。
約定的一個半時辰轉眼便過,琳琅卻只逛了大半。徐朗幾番欲言又止,又不舍得掃了她的興致,眼見日頭西斜,他終是提醒道:“六妹妹,已經兩個時辰了。”
“是麽……”琳琅原本滿足的笑容消了下去,皺着眉頭道:“可我還沒逛完啊。好不容易來一次……”她咬着唇四顧,一臉不舍。徐朗沒辦法,只得道:“算了,再逛會兒吧。”如是三次,到日落西山時幾個人還在硯臺堆裏溜達。
後面崔十三拎着一堆硯臺,早就面無表情了。公子啊,您之前還端着臉說不許多賴着,這麽快就忘了?
回到驿站時已是掌燈時分。賀文湛今兒回得早,聽說琳琅出去挑硯臺了,當即又找了個官員過來說話。知女莫若父,琳琅見着硯臺就走不動道的脾性他比誰都清楚,于是慢慢的又說了些征書的事情,等那位官員離去,才見徐朗和琳琅并肩走來,後面崔十三提着兩個箱子。
賀文湛瞧一眼滿臉無奈的徐朗,頗有點同情的意思。
這些硯臺不好都帶到江南去,琳琅選了半天,将最喜歡的兩方随身帶着,餘下的由賀文湛包裹好,送至京城。
很快就入了九月,一行人到達隋州的時候已是九月初三。
隋州雖說不如袁州富庶,藏書的風氣卻是鼎盛的。本朝有名的藏書家大多出自這裏,別說是城內,哪怕是鄉下人家,随便挑出一戶,裏面都能有幾十本書,那些文人墨客,就是自身窮困潦倒清粥度日,家裏的藏書也不肯變賣。更別說有些財力的人家,家中修得最牢固精美的就是藏書樓,按地方官員的上報,藏書愈十萬卷者不下數百戶,令其他州郡望塵莫及。
這裏是賀文湛此行的重頭,雖說要先到袁州去安頓,少不得要先同當地官員知會一聲,安排些征書的事情,逗留兩天。
賀文湛為公務奔忙,琳琅閑着沒事,便又纏着徐朗出門去了,叫錦繡也跟着。
她這一路往南,因氣候漸漸溫熱起來,身上的病也輕了許多,出門時倒不必再裹得密密實實的了。徐朗身邊有位年近三十文質彬彬的男子叫藺通,據說是個武醫雙全的奇才,武功在軍裏是拔尖的,一身的醫術在漠北更是鼎鼎大名。這次徐朗南下,特地将他從漠北調過來,路上正好幫琳琅把脈。
這種胎裏帶出來的病并不好治,不過漠北天寒地凍,藺通對付寒症還是有一套的。他道琳琅體內的寒氣是團團積郁,須得慢慢散化開,才能引出。因琳琅平常調養用的方子是賀文湛特意請的幾位禦醫合力開出來的,藺通看後沒有異議,只說要每日按摩肌體,活血散瘀。
藺通一介男人,當然不能親自動手,便将要訣教給錦繡。錦繡是習武的人,于人體經脈也有縮了解,她手上功夫拿捏得當,給琳琅捏了幾次,舒服得琳琅直哼哼。
也不知是天氣暖和還是錦繡的推拿按摩有了效果,琳琅身上覺得松泛,整個人都活潑了許多。徐朗帶着她尋了當地美食吃罷,看着天色還早,就勢拐進了隔壁的首飾鋪裏。
徐朗還難得的哄琳琅高興,“六妹妹天生麗質,不用首飾點綴都這麽漂亮,再打扮一下,怕是要被人搶走啦。”
琳琅觑着他笑,沒想到徐朗這麽個裝老成持重的人,居然也懂得放下身段哄姑娘開心。更讓她沒想到的是,一踏進首飾鋪,她就瞧見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