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1)

這所謂的熟人,嚴格說起來,也未必算熟,是琳琅上輩子南下後結交的朋友沈玉蓮。上輩子她倆雖然性格殊異,在各種場合的頻繁來往之下倒也攢了幾分感情。不過這時候沈玉蓮顯然還不認識琳琅,她一身銀紅灑金的衣裙,正坐在紅木雕花矮幾邊上,手裏把玩着一支金蝶镂花流蘇簪。

琳琅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她,想到不就就要和那些熟悉的親朋好友重新認識一遍,覺得有趣。

既然跟沈玉蓮還不認識,琳琅當然不能貿然湊上去了,一瞥之後便即轉身,往旁邊挑簪子去了。跟琳琅在京城時常去的那些首飾鋪比起來,這家的東西富貴氣象不及,勝在精巧別致。

一樣是用金絲銀片做出來的東西,在京城時叫人覺得富麗堂皇,到了這邊匠人的手裏,便是別出心裁了。

琳琅慢慢賞玩着,瞧見一支花卉絞絲小發簪時眼前一亮,這簪子小巧玲珑,以銀絲挽出花枝,那花瓣也是金銀絲織就,一層層的疏密有度,點綴以細碎的寶石碧玉,材料未必名貴,那獨出心裁的做法卻是難得一見的。

她心裏喜歡,指着那簪子道:“這個我要了。”旁邊女夥計道了聲“好”正要去取,斜刺裏忽然伸出一只纖手将那簪子搶過去,道:“真不巧,我先拿了。”說着便遞向那女夥計,“給我包起來。”

女夥計不敢就接下,遲疑的瞧着兩位小姑娘。

琳琅聽得那聲音時便已猜得是誰,待擡頭瞧見了沈玉蓮的臉,心裏瞬時升起些無奈。她還是這樣的性子,霸道驕矜,愛奪人之美。上輩子琳琅年少不懂事,心氣兒又高不肯讓步,沒少和沈玉蓮因為一些東西起過沖突,沒想到這輩子提前見了面,卻還是這樣的方式。

她有些遲疑。按說舊友重逢,既然沈玉蓮瞧上了,雖說慢了一步,送她也是無妨。只是那簪子實在精致,這店裏的東西有都說了獨一無二,琳琅難免有點心疼遺憾。

那頭錦繡瞧見了,哪肯讓自己姑娘吃虧,當下就道:“這簪子是我家姑娘先開口要下的,姑娘好沒道理。”

沈玉蓮得意的笑道:“可簪子現下在我的手裏,所以是我的。嗯,誰叫你家姑娘手慢呢。”

錦繡有些着惱,卻還是耐着性子道:“姑娘這話就怪了,簪子還沒賣出去,就還是店家的,怎麽就成您的了呢?”

“難不成還是你家姑娘的?你叫叫它,看它應不應。”

這樣刁蠻的态度落在琳琅眼中自然是熟悉的,她倒不着急了,帶着些看熱鬧的心态,站着不說話。琳琅能忍得,錦繡卻忍不得,她伴着琳琅長大,向來都十分護主,見姑娘喜歡的物件被搶走,對方還不講道理,哪能不氣?

錦繡原就身手不差,對着沈玉蓮這個十多歲的小姑娘更是小菜一碟,當即出手如電,未及沈玉蓮看清便将那簪子掠入自己手中,揚了揚道:“現在它在我手裏,是不是就算我的了?”

這分明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沈玉蓮何曾被人這樣奚落過?當即一跺腳道:“你放肆!”她的父親是袁州司馬,姨父又是這隋州的大官,在這江陽城裏有橫行霸道的資本,如今見這兩個外地來的窮姑娘敢搶她的東西,當即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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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沈玉蓮覺得琳琅窮,她十多歲的姑娘,不懂得以氣質辨人,只會以身上打扮判斷對方的身份。江南尚麗尚新,但凡有點身份的姑娘,所用的衣料首飾莫不是時下風靡的東西。反觀琳琅,頭上的簪子雖然材質不錯,卻顯然有了點年頭,身上的衣服雖然做工精致質地貴重,料子卻是去年的,明顯是因為沒錢買新東西嘛!

心裏存了輕視的念頭,沈玉蓮瞧着對面的姑娘比她漂亮,心裏更不是滋味。奈何錦繡身手比她靈活太多,她是搶不過的,當即揚聲叫道:“哥!”

清脆的女聲當即招來了一位十五歲的華服公子,是沈玉蓮的兄長沈從嘉。

這沈從嘉仗着家中勢力,平日裏也是嚣張慣了的,聽了妹妹告狀,哪能不護短?不過對面的小姑娘長得那麽漂亮,沈從嘉倒不舍得用強了,往那首飾櫃裏瞧了一眼,選了一支珍珠薔薇花簪送到琳琅跟前,笑嘻嘻的道:“這個簪子送給妹妹,妹妹把那一支還給我怎麽樣?”

琳琅并不喜歡沈從嘉,因為這家夥是出了名的風流輕佻。而今見到他含義莫名的笑容,琳琅哪能不知他心裏的打算,當即嫌惡的往後退了半步,也不願理會沈玉蓮了,冷冷道:“錦繡,咱們走。”那簪子也不想要了。

可沈從嘉哪能輕易放過她?這江陽城裏面,他不能碰的姑娘也就那麽幾個,剩下的麽……他身高體長,往前半步湊過去道:“妹妹不喜歡這個麽,那我再送個別的?”伸出手就想把那薔薇花簪別到琳琅頭發裏去,哪知忽然有把扇子直直的飛過來撞在他小臂上,竟将他打得一個趔趄。

一道玄色的身影疾風般掠過來,瞬時将琳琅護在身後。

沈從嘉吃痛,站穩身子瞧見徐朗時,當即惱了,怒聲道:“奶奶的,你竟然敢偷襲小爺!”

徐朗長身立着,冷哼道:“打你又怎的。”

沈從嘉跌了面子,又碰着對方這樣傲慢的态度,哪肯吃虧,當即湊上來就想揪徐朗的衣領,“奶奶的,知不知道小爺我是誰!”徐朗懶得答話,站在那裏巋然不動,右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見手指怎樣動作,便見沈從嘉身子忽然一軟,繼而被徐朗捉着他的手臂一扭,整個人仰面摔倒在地。

周圍挑首飾的姑娘們遠遠的圍成個半圈兒,這會兒都拿了帕子捂着嘴笑。

沈從嘉不信邪,翻起身來想再次糾纏,手指頭還沒碰着徐朗的衣襟呢,就又給撂倒了。他倆年紀差不多大,徐朗卻比沈從嘉健壯許多,他又是軍中歷練過的人,動起手來半點都不遲疑,雖沒下狠手,這幾下也将沈從嘉摔得夠嗆。

琳琅瞧着沈從嘉那四仰八叉的模樣,有點幸災樂禍,轉而見沈玉蓮漲紅了臉眼含淚花,到底不忍,便上前揪了揪徐朗的衣襟,仰頭道:“徐二哥,咱們走吧。”

徐朗原本就是幫琳琅出氣,見她不再計較,自然也不戀戰。眼角掃也不掃沈從嘉,護着琳琅就往外走,哪知門口的姑娘一陣騷動,幾位随從圍着一位錦衣郎君走了進來。

朱成钰!陡然見到那張臉,琳琅忍不住身子一震。

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四五步,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陡然進入視線,縱使琳琅心裏有再多的準備,卻還是不可抑制的指尖顫抖,忙握緊了拳頭。

朱成钰當然不認識琳琅,負手站在門口,向徐朗道:“閣下為何出手傷人?”他是節度使家的公子,在這江南地界的年輕人裏,除了睿郡王家的世子,就屬他最有勢。在京城的時候還收斂着,回到江南地界,那股張揚肆意就全然顯露,傲然往那一站,大有睥睨四方之态。

可惜他的對面是徐朗,年齡身高都比他有優勢,身上那股隐藏的狠厲端肅勁頭更是朱成钰所沒有的。所以徐朗閑庭信步般往那裏一站,朱成钰再怎麽盛氣淩人,氣勢還是矮了半截。

這邊廂徐朗還未開口,周圍的姑娘裏抽氣聲卻此起彼伏。

朱成钰站在哪裏,哪裏就是一道風景,曾有人這樣評價。不是因為朱成钰多有氣度內蘊,而是那張臉實在生得太好,他本身又懂得修飾裝點,錦衣玉服、輕袍緩帶,俊秀風流的身姿往那裏一站,自成景致。

不過是長得好看而已,琳琅不屑的撇嘴,不由往徐朗身邊靠了靠,就聽徐朗道:“他冒犯我妹妹,我教訓他,與足下何幹?”

朱成钰卻根本不是沈從嘉那樣冒失的人,聞言笑了笑道:“敢問他是如何冒犯了令妹,竟要招來這樣的痛打?”後面沈從嘉被揍得狼狽不堪,這會兒連滾帶爬的到了朱成钰身邊,道:“成钰兄弟,這厮蠻不講理,抓起來送官吧!”

徐朗挑眉看着朱成钰,就見朱成钰側身道:“既然閣下不肯說,就請跟我到衙門走一趟吧,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這就去衙門了?徐朗打量着他,輕道:“哦?”

“鬧市中無故傷人,擾了秩序畢竟不好。”朱成钰雖未有職位,小小年紀的卻很有點官架子,朝後面的随從示意,道:“陪這位公子走一趟。”跟在朱成钰身邊的人雖然都其貌不揚,卻也是朱家精挑細選的好手,比起徐朗的随從來差不了太多。

琳琅從鼻子裏哼氣。朱成钰的父親朱镛是節度使,府衙就設在袁州,而沈從嘉的父親沈桓是袁州的司馬,兩個人蛇鼠一窩,沈從嘉雖然與朱成钰同歲,卻向來愛拍朱家的馬屁,朱成钰倒也向着他。

她正想着要如何應對,就見徐朗向前兩步,徐徐道:“朱公子原來就是這樣辦事的?”

朱成钰詫異看他,徐朗便道:“十裏居一別,朱公子別來無恙?”對面朱成钰霎時面色一變,将徐朗細細看了半天,才遲疑道:“……是你?”

首飾鋪門口的氛圍有一瞬凝滞,琳琅和沈從嘉皆是詫異——徐朗和朱成钰居然是認識的?

那邊廂徐朗巋然站着不動,朱成钰卻已帶了一絲笑意,“原來是徐兄,難怪有如此身手,方才冒犯了。”說着将目光投向琳琅道:“徐兄攜令妹至此,是為游玩?”

徐朗不置是否,只是略略拱手道:“今日還有事纏身,就此別過。”說着轉身想招呼琳琅,就見她的目光正落在朱成钰身上,眼裏有似曾相識的迷惘失神。他不動聲色的側身挪了挪攔住她的視線,琳琅回過神來,擡頭看她,徐朗便道:“走吧。”

琳琅對着朱成钰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就想靠徐朗近一些,仿佛那樣能讓她覺得安全,而不是前世風雨凄苦記憶裏的失傍無助、孤苦無依。

她伸手揪住了徐朗的衣襟,跟着他往門外走。這個動作顯然取悅了徐朗,嘴角不自覺的泛起一絲笑意,正要踏出門檻,忽聽朱成钰道:“徐兄且住。我聽說今日之事是為一支簪子而起,尊兄妹難得到訪,我便将這簪子贈與令妹吧。”說着将手一揚,那支花卉絞絲小發簪便平平飛過來,落在徐朗掌心。

“那麽,謝賢弟美意了。”徐朗也不推辭,拱手告辭。

走出這條長街,徐朗才将簪子遞到琳琅跟前道:“還要不要?”

琳琅這會兒正被他倆的“尊兄賢弟”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瞅了那簪子一眼,随口道:“不要了,随便送給誰吧。”徐朗當真不再問,見路邊有個乞讨的小姑娘,就勢給了她。

兩個人走了半天,徐朗又問道:“不喜歡簪子,還是不喜歡人?”

“都不喜歡了。”簪子是朱成钰送的,再好都變成了不好。

她這樣冷淡中帶些賭氣厭棄的态度倒是少見,徐朗向來對琳琅的舉動留意,剛才琳琅初見朱成钰時的顫抖和看朱成钰時的失神都落在了他的眼裏。心裏終究是好奇的,仿佛有貓爪子在撓,他少見的沉不住氣,問道:“你認識朱成钰?”據他所知,徐家與朱家并無交往,兩家的子女更不曾見過面。

琳琅道:“我不認識他。”

那是為了什麽呢?難道是為朱成钰那張惑人的臉?剛才朱成钰出現時周圍少女們的抽氣聲他當然聽見了,徐朗也不是瞎子,朱成钰那張臉确實算得上俊美無雙,琳琅素日裏就看繁花美景麗人,莫不是也被朱成钰那張臉給迷着了?

那可不成吶!

他頓住腳步,很認真的道:“朱成钰這個人不是良善之輩。”

琳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呀。”沒想到徐朗也會在背後說人的壞話,琳琅不願再困在朱成钰的陰影裏,瞧着他那認真的态度,像是怕她識人不清被拐跑一樣,不由一笑道:“他幫着那對兄妹不講道理,肯定不是好人。”

徐朗便放心了,将手一揚道:“六妹妹就是聰明,走,咱們逛書肆去!”

在書肆裏逛了大半日,和沈家兄妹争執的些微不豫早就煙消雲散,回到客棧住了一宿。次日清晨啓程,第二天擦黑的時候,一行人到得淮陽城外二十裏的驿站。秦家早就派了人來迎接,因天色晚了趕不及進城,只得在驿站歇下。

秦家人口相對簡單,琳琅的外祖父秦鐵輝膝下只有一子兩女。兒子是如今的三州知州秦紫陽,長女秦姝嫁在臨近的邺州,只有琳琅的母親秦绾遠嫁京城,不能時常聚首。

秦绾出閣前就是秦家的掌上明珠,這幾年遠在京城,兩三年裏也未必能見一次面。這回聽了琳琅父女前來,雖然沒有秦绾,秦家老夫人卻也格外重視,派了二管家溫雄親自來迎接。

這驿站既在袁州境內,諸般事務上秦家自然能插手,溫雄心細,房間床榻早就叫人整理了幾遍,比別的沿途用過的其他驿站整潔百倍。

除了溫雄和幾名家丁外,另外還有兩名婆子和兩個懂事的丫鬟伺候琳琅,這等安排叫琳琅覺得暖心。想起外婆和舅母、表哥、表姐來,竟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肋下生雙翼,連夜飛入淮陽城去見他們。

一夜好夢,次日用了早飯,辰末巳初啓程,不過半個時辰便到淮陽城下。

江南地界以袁州最為富庶,而淮陽又是袁州的州府,裏面住着睿郡王、節度使朱镛和知州秦紫陽三個大人物,加上富商雲集、交通便利,淮陽城之富麗熱鬧,比之京城并不遜色。

馬車入了城門,琳琅迫不及待的挑起車簾一角,熟悉的一切便在眼前鋪展開。河上穿梭的貨船畫舫、街邊叫賣的貨郎小販、兩旁朱門綠戶皆掩在重重綠蔭之下,一重重的院落內房屋鱗次栉比,是富庶安逸的氣象。她的目光各處掃着,那些胭脂鋪、筆墨店、成衣坊全都是記憶裏熟悉的模樣,甚至……

琳琅驀然搖了搖頭,竟然想起年少時與朱成钰在河上游船觀燈的畫面。她極力不去回憶,那些情景卻不受控制的浮現——那時他白衣倜傥、紅衫妖嬈,那張臉冠絕江南,溫柔起來的時候叫人沉溺,曾經那樣輕易的敲開她的心扉,蜜糖一樣撫慰她喪母之後的失落疼痛。

可是後來呢?

她用炙熱的真心去愛他、相信他,然後執意嫁進朱家。新婚的幸福過去,便要面對婆母小姑子和妯娌,面對他身邊伺候了多年的通房丫鬟,面對他為了軍政而定下的聯姻。然後才明白,她愛他,一心一意,他卻未必。

愛着的時候熱烈盲目,聽着種種花言巧語,看到的只有百般好處,只想抛開一切去厮守。卻從未深思掂量過他的感情是否真摯,也從未想過将來能否真的白頭偕老——他的家庭、他的責任,那一切枷鎖與重壓,他不幫你分擔,只能由你獨自面對。

上一世的琳琅無疑是和秦氏一樣驕傲決絕的,所以當朱成钰不顧她的勸阻将一房房姬妾娶進門的時候,在她和朱家母女的矛盾中選擇委屈她的時候,她選擇了和秦氏同樣的道路。而後,原本就不堅實的感情迅速瓦解。

多麽傻啊,她以為朱成钰會像賀文湛那樣回心轉意,主動來化解嫌隙。可朱成钰并沒有,仍舊留她獨守空房,任她從期待、失落,到心灰意冷。而後,朱家謀奪天下,夫妻反目成仇。

琳琅手指扣着車廂壁,嘆了口氣。也許朱成钰并不曾真心愛她,不過是将她視作美色與勢力兼具的獵物,才會那樣熱烈的追求,等真的到手了,便棄如敝履。多麽蠢啊,她陷在他編制的鏡花水月裏,等清醒過來時,朱家已然得勢,踩秦家于腳下,而她也不再有反抗的餘力。

重活一次,本以為那些經歷和愛恨已然隔世,此時才清晰的發現,那些東西從未磨滅。那麽朱成钰,你等着吧,上輩子你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這輩子我同樣回報,你休想再坐上那把龍椅!

手背上似乎癢癢的,琳琅回過神時才發現有人拿着合歡花撓她的手背,輕柔微癢。她循着花枝看過去,便見徐朗手裏拿着一束合歡,正垂目看她,問道:“出什麽神呢?”

“沒……沒什麽。”琳琅的神游還未完全結束,卻已迅速的将合歡花拿了過來,英秀細絨落在掌心,她瞬時高興起來,仰頭問道:“這時節怎麽還有這個?”

徐朗沒回答,只是道:“過來。”

琳琅依言湊過去,徐朗便摘了一小朵簪在她鬓邊,紅絨映襯她白膩如玉的臉頰,更增嬌豔。他側頭打量了片刻,忽然沖琳琅一笑,伸手拿下車簾,剩下琳琅坐在裏面莫名其妙。反正閑着無事,拿了随身的菱花鏡一瞧,還真挺好看。

秦家坐落在城東,馬車晃悠着拐過幾道街巷水橋,最終停在秦府門前。不同于相府的威嚴氣象,秦家門前沿牆載滿了花樹,這會兒尚有秋花盛開,帶得那兩座石獅子都沒那麽威儀了。

琳琅父女的車子要拐進秦府去,剩下的一位著作郎被安排在了州衙附近的客棧裏,剩下徐朗四人住在了隔兩條街的停雲居——

那是徐朗的姨母楚寒青家的別院,三進的小院落帶個後花園,占地不大但勝在幽巧別致。楚寒青現已搬到別處居住,不過這園子玲珑精美,她每年夏天都要來住一程,日用的東西一應俱全,就連灑掃的七八個仆人都是全的。徐朗這會兒借住進去,倒也方便。

兩撥人各自安頓。

琳琅的外祖秦鐵輝雖然健在,卻在辭官後歸隐向道,現下在山裏置了房屋清修,如今的秦府便是老夫人當家做主。琳琅父女初到,自然得先去拜見老夫人。

賀文湛才名在外,秦老夫人對這女婿還是很滿意的,否則也不會讓女兒孤身遠嫁京城。雖然前些年夫妻不睦,而今兩人和好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秦老夫人接了書信當然高興,當下就在客廳見了父女倆。

琳琅緊跟在賀文湛旁邊,在一衆婆子的簇擁下向內行,所經之處,一花一木莫不熟悉,待瞧見秦老夫人時,忍不住鼻子一酸,臉上挂着笑,眼裏卻差點沁出淚花。

老一輩裏最疼她的就是這外祖母了,上一世得知秦氏死訊後老人家一夜白頭,漸顯龍鐘老态,這回倒還好些,雖然已有了幾絲白發,卻不顯眼。見了琳琅,老夫人便在丫鬟攙扶下過來将琳琅摟進懷裏,一聲聲的“鈴铛兒”喚着,高興得直笑。

後面賀文湛口稱“母親”拜見,琳琅便也退回去跟着跪拜,跟來的楊媽媽、錦繡、錦屏、木香便也跪下。

老夫人哪裏能不高興,一疊聲的叫人上茶擺果子,又問秦氏近況和父女倆路上情況,賀文湛一一回答,又問岳丈安好,俱是高興。

說了會子話,賀文湛退出去,往琳琅的舅父秦紫陽那裏去,秦老夫人便領着琳琅向內院去了。

秦家的內眷并不多,從老夫人起,底下是夫人吳氏、少夫人梅氏,和琳琅的表姐秦蓁。這會兒三個人都在老夫人的瑞安堂裏說話呢,聽丫鬟報老夫人回來了,吳氏和梅氏當即迎出來,後面秦蓁蹦蹦跳跳的跟着,好奇的打量琳琅。

秦老夫人便笑道:“正好都在,盼了好些天總算把這丫頭給盼來啦。”就又介紹,“這是你舅母、這是你嫂子、這是蓁丫頭,比你大兩歲。”琳琅一一行禮拜見,到得秦蓁時,兩人年紀相仿,琳琅因為上輩子跟秦蓁要好,這會兒倍覺親切,兩人拉着手行個禮,便沒再放手。

這會兒日頭已經西斜了,吳氏命人擺飯,進了屋便寒暄。老夫人和吳氏都瞧過秦氏來的書信,知道琳琅此行的原因,便關切問道:“鈴铛兒身上的病怎樣了,這會兒好些了麽,可還畏寒?”

“已經好多啦,這一路過來天氣和暖,多穿點衣服就行,倒也不畏寒了。”琳琅跟秦蓁并肩坐着,答得乖巧。

秦老夫人便道:“雖這麽說,還是要小心。你的住處已經收拾停當了,地龍也燒了起來,若還有什麽缺的,盡管跟你舅母說,把這兒當家裏就是了。”地龍在南邊并不多見,這東西做起來耗費大,江南的冬天也冷不到哪兒去,最多生個火盆子,也就錢多的沒處花了才會做這個。

旁邊吳氏也道:“我已安排裁縫明兒過來,給你做幾身厚衣裳。”

琳琅便起身道:“謝謝祖母、舅母。”

秦蓁拽了拽她的手,笑道:“快坐下吧。不過既然裁縫都來了,我明兒也沾沾光,做幾身新衣裳。”

“好好好,正好明兒你帶着鈴铛在家裏走走,各處熟悉一下。”吳氏便又看梅氏,“你那兒也該添些衣裳了,明兒也去看看吧。”梅氏便笑着應是。

不多時飯菜擺上來,琳琅是客,和秦蓁一處坐着,吳氏和梅氏幫着擺了碗箸,老夫人便叫她們坐下吃飯。

這情形看在琳琅眼裏,只覺得溫馨。在賀府的時候,賀老夫人刁鑽,對兒媳們向來是要擺譜兒的,若哪天一桌吃飯,幾個兒媳都得伺候着,等她吃會兒才能坐下,還得随時待命布菜。相比之下,目下的兩雙婆媳都跟母女似的,親熱許多。

不過這也讓琳琅思念秦氏,不知道母親現下在做什麽呢?賀文湛和她都不在,蘭陵院裏就只剩秦氏孤孤單單的,別再被老夫人找碴就好了。

這頭她正思念,那頭老夫人也念叨起了閨女,琳琅便忙回神。

飯後坐着說了會兒話,老夫人因怕琳琅車馬勞頓,便叫人服侍她去歇息。琳琅的住處就在秦蓁的隔壁,兩座閣樓相連,底下各自五間屋子,頂上卻是相通的,一側當書房、繡房,另一側六間敞廳相連,觀景極佳。屋前種着半叢秋菊半叢牡丹,後面則是一灣水塘,亭臺樓榭俱全,垂柳花樹掩映。

琳琅身邊除了随行的楊媽媽、錦繡、錦屏、木香外,吳氏又額外安排了一個婆子兩個丫鬟伺候。

秦蓁素日裏沒個姐妹相伴,這會兒來了個琳琅,自是高興得很。倆人牽手到了住處,她依依不舍的道:“琳琅好好歇着吧,明兒我帶你游園子。嗯……不知道比京城的比起來如何,但在江南地界,這園子也是拔尖的。”

“母親早說這裏的園子要比京城好幾十倍,我也想看看呢!”琳琅期待。

“真的?”秦蓁将信将疑。

“真的!什麽時候姐姐去京城,我帶你逛逛就知道啦。”琳琅語氣确信。上輩子在這園裏生活了幾年,孰優孰劣她當然清楚得很。

秦蓁便高興起來,“那就說定了!”

歇了一宿,次日琳琅跟着吳氏去拜見了舅舅和兩位表兄,等裁縫帶人到來時,姑嫂幾個便說說笑笑的量衣服去了。

秦家在江南延綿數代,雖然人丁算不上興旺,但娶妻嫁女都有講究,到得而今關系交錯縱橫,在江南地界很有勢力。這裁縫叫魏九娘,是袁州這一帶的翹楚,裁剪刺繡很有一套,早就被收進了秦家的成衣鋪,身邊配了幾個出色的繡娘,專為郡王府、朱家、秦家這等人做衣裳,手藝沒的說。

秦蓁和魏九娘交道打得多了,量身時便問道:“上回叫你們做的賞菊衣裳都好了?”

“已經做成了,就在包袱裏呢,待會量完了姑娘試試。”魏九娘笑眯眯的,又向梅氏道:“少夫人的衣裳也都做好了。”

“魏師父可真夠快的。”梅氏量完了在旁邊等着,随手翻她們帶過來的一些繡帕香囊,啧啧稱嘆。琳琅這會兒也閑了,便湊過去同看,那些香囊雖小,細看針腳繡花,樣樣都是下了功夫的,比起京城名繡也不差,拿起來嗅一嗅,似乎是茱萸的味道。

魏九娘便道:“那是這些天趕出來的,預備着姑娘和少夫人重陽節的時候用。”

“是了,明天就是重陽節,我聽母親說要去郡王府上赴宴,琳琅跟咱們一塊去吧?正好認識這邊的姐妹。”說着又問魏九娘,“香囊都夠麽?”

“我做了四套呢,姑娘們盡管挑。”魏九娘倒是周全。

秦蓁如今正是豆蔻年華,在衣裝首飾上格外用心,對衣裳也挑剔,量了半天才算完。魏九娘又請她和梅氏試衣,都是上好的,于是送點謝金,派人送她們回去。到後晌的時候,首飾鋪也派人過來,請秦蓁挑選。

那會兒琳琅正和秦蓁在吳氏房裏說話,吳氏幫秦蓁挑着首飾,從中送了幾支給琳琅。又說明兒要去郡王府赴宴,讓琳琅同去散散心,琳琅自然答應。

向晚時分琳琅去外面賀文湛的住處,同他說了要去郡王府的事情,賀文湛自是應允的,“聽說郡王府的菊花最好,去看看也不錯。”

“爹爹明天做什麽呢?”

“郡王妃招待女眷,睿郡王也邀請了男客,明天我和你徐二哥也都去,只是不跟你一處。”賀文湛摸摸閨女的頭發,叮囑道:“要聽你舅母的話,萬不可再像家裏那樣調皮了!”琳琅自然滿口答應。

次日便是重陽,适逢秋高氣爽,是登高出游的好時節。淮陽城外山靈水秀,滿城男女出城登高游賞,熱鬧之極。睿郡王府早早就下了帖子,為了應登高的景兒,女眷的宴席就設在城外淩山下的王府別院,男客則聚在山腰。

琳琅清早就被秦蓁給鬧醒了。秦蓁家裏人口簡單,被寵得性子也單純活潑,見琳琅想賴床,便将手伸進被窩裏鬧她,姐妹倆叽叽呱呱的笑了半天,待琳琅穿好了衣服,便一同梳洗打扮。

秦蓁還不忘叮囑,“要好好打扮,今兒你頭一次來,可得叫她們開開眼。”琳琅聽了只笑不答。

高官家養出的千金小姐,在這等崇尚富麗愛攀比的地方,自然争強好勝愛出風頭,秦蓁這的态度,倒見率真性情。可是對琳琅來說……出色的容貌再加上刻意裝扮,很容易惹人注目,招來桃花,那并不是她想要的。這輩子,她不敢再碰情愛姻緣,有些孽緣,該在萌生之前就掐滅。

此行江南,她不求拔尖出風頭,不求惹哪位少年郎的愛慕傾心,甚至更願意落在人群裏不起眼,如此就不會招人恨、招人妒忌。少招是非多辦事,她這樣告誡自己。

可她的底子就放在那裏,哪怕只是淡抹脂粉簡飾釵簪,也是格外漂亮。

所以當她到了王府別院,跟着秦蓁和梅氏走過秋菊花海時,镂窗矮牆外有人忍不住駐足看了半天,轉身吩咐後面的随從,“去打聽打聽,看那位眼生的姑娘是誰。”

☆、32|32

正穿行在菊花叢中的琳琅尚且不知道遠處站着故人,只管跟着梅氏和秦蓁說說笑笑的往裏走。松花色百褶長裙掃過花枝,秦蓁随手折了一朵簪在她耳邊,更增豔色。

睿郡王府設宴,請的都是淮陽城裏有頭臉的人物,秦家、朱家自然到場,沈玉蓮母女也應邀而至。山腳下地勢開闊,除了滿坡秋菊外,山上楓葉也漸漸轉了顏色,紅綠交雜,碧水長天開闊明朗。山腳下有亭臺樓閣,郡王府拿帳幔在空地圍起來,地下鋪着毯子擺上屏風桌椅,別有野趣。

琳琅和秦蓁牽着手,随同梅氏走到帳幔附近時,那裏已有一群小姐妹們等着了。沈玉蓮本來還在欣賞屏風,掃見秦蓁時連忙過來打招呼,那聲音卻硬生生卡在嗓子裏,詫異的瞧着琳琅。

秦蓁便笑着介紹道:“這是我的表妹賀琳琅,這位是沈司馬的千金,名叫玉蓮。”

都是慣常往來的人,沈玉蓮大概也知道秦蓁的姑母嫁入京城,夫家就是姓賀,位高權重。她當即審慎的瞧了琳琅一眼,念着秦家的威勢,到底不敢得罪,臉上堆起笑,好奇問道:“就是你姑媽家的麽?”

秦蓁點一點頭,沈玉蓮便湊過來,咬了咬唇道:“那天的事情實在是抱歉,我原不過是逗着玩的,誰知道……早知道是蓁姑娘的妹妹,就不開那玩笑了。”

琳琅當時惱的是沈從嘉的舉動無狀,對沈玉蓮其實也沒什麽芥蒂。

何況琳琅也曉得沈玉蓮的性子,被寵得有些莽撞驕矜,容易得罪人,卻也沒什麽隔夜的仇。之前那種事情她早就習慣了,真要計較起來,那得沒玩沒了,于是眨着眼故作回憶,疑惑道:“咦,哪天的事情,我怎麽不記得。”繼而抿唇笑着,拉了拉沈玉蓮的手,“看你剛才瞧屏風那麽認真,很有趣麽?”

一笑之下冰釋前嫌,三個人便往帳幔圍起的小間裏去了。

她們拜見過睿郡王妃後便往這裏趕來,那些夫人們卻都還在客廳裏坐着,這裏也就幾個小姐妹呆着。袁州兩位通判家的姑娘也都來了,一名吳英秀,一名陸嫣,不過都是十四五歲的姑娘,來往并不多。

秦蓁将琳琅介紹過了,又問沈玉蓮,“你姐姐還沒回來?還有香香今兒怎麽沒來?”

“姐姐過兩天才回來。香香聽說前兒染了風寒,不知道能不能來。”沈玉蓮有點惋惜,忽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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