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2)
高興的指着遠處,“你瞧那邊,不是來了麽。”
随她所指瞧過去,便見睿郡王妃帶着一衆夫人慢慢走過來,後面丫鬟婆子跟了黑壓壓的一群,緊随王妃走着的可不就是節度使家的千金朱含香?
秦蓁便笑了,“染了風寒?我瞧她和王妃聊得很高興呢。”
“香香最會哄王妃高興,咱們也迎過去吧?”沈玉蓮并未發覺秦蓁那隐然的一絲譏诮,拉起秦蓁的手往前走,琳琅便也跟上去。
那頭的幾位要緊的夫人琳琅也都見過了,朱家母女來得晚,琳琅拜見王妃時還未見着她,朱夫人又是在場地位僅次于王妃的女人,吳氏便笑着介紹。
秦紫陽這知州的品級不算太高,但他有寶章閣學士的銜兒在頭上,那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況他掌三州事務,手中權力不小,睿郡王待他客氣些,朱家更是不會小觑,聽了是知州的外甥女、賀知秋的孫女,難免一番客氣。
琳琅勉強扯起笑對答,心裏卻憋悶得很。上輩子嫁進朱家,這位婆婆緊守教條袒護兒女,可沒少給她苦吃,琳琅心裏多少對她有怨氣,雖說隔了一世,這會兒心裏也別扭得很。敷衍着說了幾句,便捏一捏秦蓁的手,秦蓁會意,帶着她往旁邊看菊花去了。
王府別院所植的菊花品種繁多,紅、黃、白、橙、紫、粉紅、暗紅各色皆有,這裏成片種着的雖不是頂級的名品,卻也十分出色。
姐妹倆正說那如玉的舒卷花瓣好看,後面忽有人出聲道:“蓁姑娘,你這表妹可真漂亮!”
擡頭瞧過去,正是朱含香,鵝蛋臉兒雙杏眼,笑得一臉善意。秦蓁雖知道這是客氣話,但朱含香這麽直白的誇贊出來,還是覺得心裏受用,連帶着方才那點譏诮都沒了,問道:“聽說你前兒染了風寒,現下好了麽?”
“已經好多了。”朱含香折了花在手裏把玩,道:“聽王妃說後山的那一片木槿都開了,咱們待會去瞧瞧?”江南的名門閨秀雖多,但論及地位家世,朱含香真心瞧得上的也就秦蓁了,是以愛找她玩耍。
秦蓁便道:“坐一會再去吧。”
三個人沿着花徑慢慢走路說話,琳琅與朱含香初識,難免多說幾句。
上輩子琳琅待嫁時跟朱含香處得也還不錯,等進了朱家門,才發現這個小姑子其實難纏得很。雖說重活一世,将那點糾葛都已看淡,這會兒卻也不會太親近,瞧着秦蓁的面子,不冷落也就是了。況她對朱家抵觸芥蒂,真要違心的親熱籠絡,她現下還沒那樣的城府。
重陽野宴,其實也就是這些夫人姑娘們聚在一起聯絡感情散散心,郡王妃安排了人在前面唱戲,一群人坐在圍帳裏喝酒聊天,或是三兩結伴的在附近轉轉,倒也不太拘束。
朱含香大概很記挂那片木槿花,哄着郡王妃笑了會兒,和在場的姑娘們打趣幾句,便瞅空揪了揪秦蓁的衣角。秦蓁會意,攜着琳琅跟過去,往後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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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初來乍到,以秦蓁表妹的身份結識衆人,這會兒行動自然要跟秦蓁一致。
三個人帶着丫鬟單獨逛,哪會沒人瞧見,沈玉蓮兄妹尋常最愛跟着朱家兄妹,這會兒便也帶着丫鬟趕上來,走近了笑道:“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咱們去後山看木槿,你去不去?”既然人家來了,秦蓁自然不會撇下,沈玉蓮便道:“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呢!”閑行之間除了評點山色秋景,自然也要看看各自的打扮裝點。
秦蓁這一身衣衫首飾都是精心準備的,朱含香顯然也打扮得用心,一簪一環皆有講究,尤其手腕上的金絲镯,是袁州最好的金飾師父做的,做工精致、貴麗大方,叫沈玉蓮好一陣贊嘆。
三個人都是麗服新裳,用的東西也都是嶄新鮮麗的。跟她們的富麗比起來,琳琅這一身裝扮就有點素簡,海棠紅對襟下面是松花色長裙,上面的刺繡也是花草,顏色淡一些,跟她們一比就顯得格外素雅。頭上一支镂空蘭花珠釵,外加吳氏昨兒送的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鸾步搖,再點綴兩朵宮花,旁的就沒有了。
那步搖上寶石熠熠生輝,沈玉蓮瞧一眼珠釵,難免想起初見時将她認作窮姑娘的事情。當時琳琅戴的也是這支珠釵,誰知隔了幾日,今兒宴席上她還用着這珠釵,忍不住問道:“琳姑娘似乎很喜歡這珠釵呢?”
畢竟還是小姑娘,說話時眼睛裏探究的意思遮掩不去,琳琅心內失笑,只簡單應道:“是啊。”
“琳姑娘在京城長大,想必這珠釵是出自名家之手了,做得又精致,真是好看!”沈玉蓮笑一笑,“怪道你喜歡,經常戴着。”首飾釵簪跟人一樣,材質工法固然要講究,出身也是同樣重要。不過琳琅這珠釵其實簡約得很,明眼人輕易就能瞧出來,加上她那句帶點打趣意味的“經常戴着”,這誇贊就耐人尋味了。
閑了沒事就攀比攀比麽,琳琅知道沈玉蓮這脾氣。
不過她不在乎,秦蓁卻是自小浸染在這環境裏,況且秦蓁和朱含香雖然交情不錯,但同為袁州翹楚,不将其他姑娘放在暗裏,兩人之間難免也有暗裏攀比的心思。琳琅不能叫秦蓁跌了面子,便随口道:“這珠釵是長公主賞給我姐姐,我臨走時姐姐送的,天天戴着,算個念想吧。”
秦蓁難免有點得意,道:“是璇姐姐麽?”
琳琅便道:“是啊。”
旁邊沈玉蓮沒了打趣的,喃喃道:“原來是長公主賞的呀。”轉過頭去看風景,沒一會兒就将這些抛到腦後了,見着那成片的木槿時高興得拍手。
這裏山勢平緩,山坡偶爾起落,連片盛開的木槿如波起伏。郡王妃閑居在此,命人在邊上修了游廊屋宇,夜晚若是歇在這裏,就着月色花海也是極惬意的事。
不過上了山上風大,四位姑娘禁不得風吹,便加快腳步往那屋裏走。左右郡王府選的地勢是最佳的,在屋裏歇着賞景還更好,誰知道到了門口,才聽見裏面隐約傳來人語,卻是男子的聲音。
朱含香當下就停了腳步,同秦蓁交換個眼神,有些遲疑。
裏面的說話聲還隐約傳來,秦蓁認真聽了片刻,才笑向朱含香道:“裏面有世子,似乎還有你哥哥?”
朱含香這會兒也聽出來了,既然兄長在此,倒也不甚擔心了,當即貓身過去,想趴在窗臺下偷聽。哪料窗戶裏忽然飛出一枚棋子,正正落在她頭頂心,朱成钰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藏什麽,我們早就看見了。”
這聲音落入琳琅耳中,她不由又是心中一緊,下意識的就想調頭離開,前面朱含香卻已招手道:“都過來吧,別藏啦。”
沈玉蓮和秦蓁聞言向前,琳琅倒不好走了,只得跟過去。到了那窗口向內一瞧,心裏卻不由欣喜起來,裏面一張紫檀小方桌,一側是看向她們的朱成钰,另一側是垂首執棋的徐朗,還有位十二三歲的貴氣郎君在旁觀棋。
見了徐朗,仿佛瞬時有了底氣,琳琅倒鎮定淡然了些。
屋門敞開,朱含香率先進內,行禮道:“見過世子。”後面沈玉蓮和秦蓁也是如此,琳琅這才明白此人正是睿郡王的世子,當即補了個禮。
這一番動靜,徐朗自然也擡頭掃了一眼,待見到藏在後面的熟悉身影時,他的目光瞬時亮了許多,駐留片刻後,微不可查的沖她微笑。
君煦認得朱含香和秦蓁,對沈玉蓮也有點印象,雖然已經知道了琳琅的身份,卻還是得問問:“這位姑娘是?”
“這是我京城的表妹,世子還未見過的。”秦蓁回答。
旁邊朱成钰掃一眼徐朗,目光複落在琳琅身上。君煦做出思考的模樣,沉吟片刻道:“京城的表妹……難道是賀學士家的千金?”
他猜得太準,叫所有人都詫異。君煦卻恍若未覺,起身向琳琅走來,他雖不及徐朗和朱成钰的身高,但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比起琳琅也還是高不少,到了跟前微微低着頭問道:“姑娘還記得我麽?”
琳琅有點發愣。她難道還見過這位世子?若說上輩子,當然是記得的,而且印象深刻,可這輩子她一直在京城從未南下呀……
時隔太久,對這一世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能從上一世反推。似乎那時候初見,君煦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說他們幼時曾……
腦中靈光乍現,面前的君煦果然說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樣的話,“壽山的桃花凍,還記得麽?”說着還從袖中取出一物,白色透明的石質當中,鮮紅色的細點疏密有度,仿若瓣瓣桃花,嬌豔無比。
前世今生的記憶瞬時串了起來,琳琅欣喜道:“啊……原來那桃花凍是世子送的!”反應比前世靈透了許多。
君煦人如其名,笑得溫煦,聲音卻是很高興的,“難得姑娘還記得。今日有緣再會……”他目光在屋裏掃了半圈,落在博古架上放着的一方硯臺上,幾步過去拿在手裏道:“這是前兒母妃賞的一方硯,送給你權做見面之禮吧。”
琳琅瞧着那方硯臺,質地做工自是沒得說,比先前徐朗送的那一方還要好。
若她當真是個十歲的小姑娘,這會兒也許就收下了。可她不是。
兩世記憶交疊,琳琅猶豫着不敢伸手。他還是這樣直白,初次見面就送這樣貴重的禮,後面等待她的,應該也是和煦溫暖的情意和毫不掩飾的照拂吧。上一世辜負他的盛情,令他黯然落魄,這輩子注定也會辜負,她當如何避開,求個兩全?
屋裏一瞬靜默,秦蓁顯然也沒想到世子會來這一出,倒有些愣住了。後面徐朗緩步過來往琳琅身邊一站,緩聲道:“六妹妹,發什麽呆呢?”
☆、33|32
徐朗的聲音雖輕,卻仿佛雷聲隆隆,讓琳琅瞬時回過神來。君煦持硯的手近在眼前,他的臉色笑容依舊溫煦,琳琅為方才的失态有些臉紅,低聲道:“世子盛情,我十分感激,只是這硯臺……”
“看得出姑娘很喜歡這硯臺,既是如此,姑娘收了它,豈不是物得其主?”
琳琅啞然,偷偷瞧了徐朗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她這會兒當局者迷,實在不知當收當拒,便聽從徐朗的意思,道了聲謝,雙手接過那硯臺。
君煦沉靜站在那裏,似乎欲言又止,後面朱成钰已朗聲笑道:“局還未破,徐兄,這漏沙就快完了。”
徐朗瞥了桌上那小沙漏一眼,随即道:“破局又有何難,世子請看。”招呼着君煦走過去,拈起棋子落下,形勢陡轉。君煦本就是在聚精會神觀棋,剛才為着琳琅開了個小差,這會兒重回局中,見徐朗這邊柳暗花明,當即喝彩。
琳琅巴不得他們回到棋局,忙揪一揪秦蓁的衣袖,兩人便要往外面去賞花。走了兩步不見朱含香和沈玉蓮跟上來,回頭便見她倆還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圍攏着的君煦和朱成钰那裏。
秦蓁不做他想,只當那兩人也是在觀棋,開口道:“香香,我們先去賞花啦。”
兩人出了房屋,琳琅不自覺的長舒了口氣,看一眼手裏的硯臺,确實是難得的好硯,甚得她心。可這硯臺出自君煦手中,便成了燙手山芋。
前世今生,她注定要辜負君煦的情意,所幸現下他陷得不深,還有扭轉的餘地。驀然想起剛才朱含香的神情,心裏某個疑惑一閃而過——
上輩子她于情字懵懵懂懂,除了朱成钰外,不曾留意過旁人的感情,哪怕君煦,也是他剖白之後才明白的。活了二十年,總算開了點竅,這會兒細想朱含香上一世種種舉動,再看剛才她那神情,忽然福至心靈,朱含香她,莫不是喜歡君煦吧?
然少女的心思最難猜度,尤其朱含香這等八面玲珑的姑娘,她的心思更是難猜。上輩子君煦始終未娶,朱家奪了君家的江山之後睿郡王府便沒落,親貴喪命、家丁離散,朱含香則嫁入輔政重臣家中,自始至終,琳琅從未聽過她對誰有情。
更何況君家江山終将動搖,君煦前路未知,朱家又藏着謀奪天下的野心,其中糾葛纏繞,倒是不易理清了。
姐妹倆穿行在一樹樹木槿當中,繞了一大圈回來,就見君煦等三人和朱含香、沈玉蓮站在門口,似是辭別的情狀。君煦和朱成钰沿着游廊回去,朱含香和沈玉蓮則帶着丫鬟賞花去了。
徐朗遠遠瞧見琳琅,便慢了半步落在後面,等琳琅走近了便道:“六妹妹,過來。”
琳琅依言走過去,徐朗掃了一眼跟在琳琅身後的錦繡,問道:“可按時按摩喝藥了?”
“錦繡每晚都按藺先生教的法子給我捏腰捶腿,藥也按時吃的。”琳琅很佩服藺通,“這兩天覺得松泛了許多。”
徐朗嘴角勾了勾,娘胎裏帶出來的陳年頑疾,哪能那麽輕易就能治了的,不過她的氣色确實好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這裏地氣和暖的原因。原想着試試她體溫的,大庭廣衆的卻不能冒失,只得叮囑道:“明兒得空,該叫藺通把把脈。”
“明兒我跟外祖母說一聲就去藺先生那裏吧。”
徐朗樂得琳琅來他那裏,當即道:“好。”轉身踱步走了。
琳琅瞧着他的背影,心內啧啧稱嘆。果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江南山溫水軟,徐朗到這兒沒幾天,竟也增了那麽一丁點的溫潤感覺,不再是剛從塞北歸來時的淩厲悍将,也不再是京城裏裝老成持重的模樣,閑庭信步般觀玩山色,身影在游廊中添了幾分清貴氣。
那邊朱含香和沈玉蓮隔着幾重花樹也見了她們,四個人湊在一處,逛了會兒就又回去。
後晌宴散,琳琅回到秦府的時候賀文湛還未歸來,她和秦蓁在園子裏逛了半圈,晚飯的時候跟秦老夫人提了一句。秦老夫人聽了是衛國公徐家保薦的藺通,也沒什麽可說的,只是問道:“不如我派人請那位藺先生過來?”
琳琅便笑道:“藺先生他們就住在兩條街外,他在軍中職位又不低,還是我過去吧,正好看看淮陽城的街市。”
秦老夫人本就寵着孫女兒,自然順着琳琅的意思。停雲居在淮陽城裏也小有名氣,老夫人便囑咐錦繡和楊媽媽好生陪着,又叫新撥給琳琅的木魚跟随,若是得空,逛一逛那園子也好。
飯後天晚,琳琅也不好到外院去,次日早晨才往賀文湛那裏說了一聲。
賀文湛昨兒喝了不少酒,這會兒正在窗邊站着,對琳琅去藺通那裏就診的事沒什麽意見,只是問道:“昨兒你碰見睿郡王世子了?”
“是啊,他還送了我一方硯臺。”
“世子倒是有心。”賀文湛沉吟,他幼時曾與睿郡王有舊,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打睿郡王南遷後就再無交集,幾年前那枚桃花凍是世子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着右相賀知秋的面子,這會兒君煦這麽大方的送禮,過後世子還特意問候了他幾句,倒叫他意外。
女兒這張臉有多好看,賀文湛心裏有數。世子這樣的舉動,難道是看上琳琅了?就此留了心。
這邊廂琳琅乘着小馬車外出,沒多久就到了停雲居。看門的老伯并不認得她,正要通禀時碰巧崔十三由外歸來,見着正在門前說話的楊媽媽,停步問道:“裏面是賀六姑娘麽?”
“正是我家姑娘,來找藺先生瞧病的。”一路同行,楊媽媽自然也認得崔十三。
那老伯瞧着是熟人,便也作罷,開了門請她們進去。崔十三讓在門側,等琳琅下了車才問候一聲,琳琅待他也客氣,幾個人結伴進去,迎門一座藤蔓攀附的小小假山,中間曲徑通幽,到得裏面豁然開朗,緊鄰假山是地方水池,對面的的老槐樹圍出一片空地,徐朗正在那裏練劍。
崔十三自去忙碌,琳琅就着那假山石坐下,手裏把玩池中長着的婷婷荷葉,閑閑的瞧徐朗練劍。
徐朗倒也沒停,寶劍在他腕下如游龍翻轉,他的劍法帶着徐家特有的幹練威猛,認真看下去,似乎能想見他征戰沙場的雄姿。
琳琅和賀衛玠相處得多了,也聽過不少關于徐朗的故事。他十一歲即随父征戰,在沙場殺伐中歷練打磨;十三歲帶着幾百親兵擊退兩三千的敵軍,以智計取勝;十四歲那年疏勒大軍犯境,他作為徐奉先麾下小将,射殺敵軍四名副将,後率隊追擊,與徐奉英的副将攜手斬殺了敵方主将,立下不小的軍功。
琳琅從未去過漠北,只知道那裏民風彪悍、黃沙荒涼。血染黃沙的場景并不難想象,她只是好奇,當年徐朗縱馬追擊,飛矢射敵時,究竟是怎樣英武勇猛,才會被稱虎父無犬子。
徐奉先也許并不想讓他成為只知道勇武殺戮的悍将,于是送他回京,想讓他文武兼修。
而今徐朗站在這溫軟的江南園林,寶劍卻仿佛帶着風沙,仿佛置身渾厚蒼涼的荒原,那種胸懷氣度與朱成钰截然不同。
手裏的荷葉不知何時已落了回去,琳琅的目光随着劍鋒游弋,直至他收勢站穩,才不自覺的吐了口氣。
那道身影卻已騰空而起,躍過池面落在她跟前。
琳琅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又無從說起,還是他開口道:“藺通已經等着了,現在過去?”琳琅自然答應,随他繞過水池入內。
藺通把過脈,道:“看來這法子還是有些用處。”錦繡連日按摩後,琳琅的經脈有了稍許變化,藺通便琳琅先在軟榻上躺好,指點錦繡如何按捏。錦繡倒是靈透,藺通指點幾句便能領會,琳琅雖然躺着無趣,經絡舒活之下倒也舒服,待到後來,不經意便睡了過去。
停雲居裏屋子并不多,徐朗姨母的住處自然是不能碰的,剩下的屋子由灑掃仆人占去幾間,幾個随身侍衛每人一間,徐朗用的就只一間客廳、一間卧房和一間書房。
琳琅按捏時用的就是書房內間的小軟榻,這會兒她昏昏入睡,徐朗不許人打攪,藺通便帶着錦繡去了外面,再教她一些要訣。
停雲居的婆子取了被褥來,楊媽媽和木魚給琳琅蓋好,徐朗便揮揮手叫她們放下軟簾退出去伺候,他在書桌邊看書。
園林本就取幽靜平和,這會兒屋裏沒了人,愈發顯得安靜。徐朗習武之人耳聰目敏,将內間裏那平緩的呼吸聽得清清楚楚。莫名就覺得心神不寧,不論如何都不能沉下心去看書,往那垂下的軟簾瞧了一眼,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那張漂亮的臉。
那個小巧玲珑的姑娘呵……他轉頭,瞧着窗外的鳥籠出神。
去漠北之前他也愛逗琳琅,但那時他不到十歲,她也才四五歲,不會有什麽多的想頭。從漠北轉了一圈回來,當初粉團子似的小姑娘已經長開了些,雖還沒有少女有致的曲線,卻越來越吸引他的視線。尤其這一路南下朝夕相處,她仿佛璀璨的明珠,總能輕易讓他的視線駐留。
那個在竹林裏低頭走路的小姑娘,跟在賀文湛背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騎在馬背上忐忑不安的小姑娘,站在優昙仙花叢邊笑容明豔的小姑娘,木槿花叢裏燦爛綻放的小姑娘……但凡關于她的印象總是格外深刻,格外值得回味。她的輕颦淺笑,當時的天氣花香,統統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承認吧徐朗,她已經印在了你的心裏!
手指不自覺的就摸向那把道清扇,這是重逢後她送的第一件東西,承載着兩人獨有的小秘密,徐朗一直随身帶着。
他又看向軟簾,心裏竟湧起一股溫暖柔軟的情緒,想着裏面熟睡的人兒,不由失笑。
是真的喜歡她了麽?徐朗自問。不再把她當粉嘟嘟的小不點,而是想要守護一生的心上人?可她明明比他小六歲啊,這會還只是個豆芽小姑娘……徐朗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心裏卻有隐秘的歡悅在升騰,嬌美的小姑娘觸手可及,她還會信任依賴他,對着他軟語撒嬌,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麽?
徐朗向來都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當下舉步走過去,掀簾入內。
軟榻上的小姑娘睡得很香,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阖着,日光滲漏進來柔柔的映在她臉上,濃長的睫毛在眼下映成一把扇子。
十六歲的少年郎不知怎的就有些緊張,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全無往日裏端肅沉穩的模樣。目光柔得能擰出水來,和沙場上殺伐決斷的猛将判若兩人。
徐朗坐在床邊,低聲道:“六妹妹?”
琳琅睡得熟,沒有應聲。徐朗膽子大了不少,躬身細細看她,從額頭到眼睛到臉頰、嘴唇、脖頸,看不夠似的流連。跟書院那些學子打交道的時候,也曾看過許多畫作,人人都說畫中美人是天仙,在他看來,眼前的小姑娘比畫中美人好看數倍,柔軟的放在心上,是無價的寶貝,值得細心呵護珍藏。
尤其是那天在睿郡王府,當君煦走近她時,他甚至下意識的想将她護在身後,讓君煦站遠些。
原來我真的喜歡她。
徐朗無聲的笑了。
六妹妹,快長大吧,到時候我就去提親,娶你當我的小媳婦。
屈起右臂撐着下巴,徐朗伸出左手想觸碰那如玉的肌膚,指尖在她臉上流連,舍不得挪開。榻上的小姑娘卻哼哼了一聲,随即皺了皺鼻子,毫無預兆的睜開眼。
徐朗迅速手指收回,在一瞬間坐直了身子。從小到大,他從未那樣慌亂過。
琳琅酣睡方醒,視線還有些模糊,并沒發覺徐朗的動作。見他直直的坐在床邊,藺通、錦繡等人已然不見蹤影,這才明白自己在錦繡按捏時睡了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問道:“徐二哥,錦繡呢?”
“在隔壁聽藺通授藝。”徐朗很快鎮定下來,為方才的行為找借口,“時候也不早了,怕你睡多了不好,就來看看。”
琳琅打個小哈欠坐起身來,道:“是我睡迷了。”這些天對徐朗癡纏耍賴慣了,倒不再說什麽客氣的話,神識漸漸清醒,陡然想起件極重要的事情,“對了徐二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34|32
徐朗見琳琅說得認真,便端正态度問道:“什麽事?”琳琅歪着頭,帶着點祈盼,“今兒天色晚了,下回我瞧完了病,徐二哥帶我去金光寺好不好?”
“這有什麽。”徐朗自然不會拒絕,不過心裏還是好奇,“為何要讓我帶你去?”
琳琅不能實說,只得微微咬唇道:“我客居在外祖家,不好成天折騰着往外跑,來你這兒瞧病的時候方便些。”秦家老夫人雖然寵着孫女兒,卻也不會放任女孩家成天往外跑,這倒也是實情。
徐朗瞧着貝齒嫩唇,忙将目光移開,道:“下次我騰出時間,陪你去一趟就是。”方才那點旖旎情思還在腦海殘存,他雖然歷練得多,卻也還有少年情懷,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對琳琅的心思,對着心上人的時候總有些局促緊張。尤其這樣獨處內室,小姑娘還懵然無知,半點都沒有防備,愈發叫他心慌,瞧着琳琅沒什麽事了,便忙起身往外走。
琳琅倒沒發覺徐朗的異常,見他答應,自是高興。此去金光寺并不是為了玩樂,而是要給徐朗引薦個人,一個能扭轉将來天下局勢的人。徐朗肯去,這件事情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徐朗籠絡人的本事了。
她這會兒也不再有睡意,理了理頭發衣衫,穿好繡鞋走出去,就見徐朗正在臉盆架子邊站着,手裏拿着剛剛擰好的毛巾。
他很自然的遞過來,琳琅順手接過擦了把臉,到門外一看,已是後晌了。
琳琅跟秦老夫人說得是傍晚回來,這會兒倒也不急着走,在廊下的狐皮椅上坐了,歪着頭問徐朗道:“徐二哥,你以前跟那個朱成钰認識麽?”
“在京城的時候見過一次。”徐朗拿涼水浸了浸手,腦子裏冷靜下來,就又恢複了往常那端肅的模樣,踱步到她跟前站着,眉毛一挑,本想直接問她怎麽對朱成钰這麽上心,想了想畢竟人家還是小姑娘,問得直白了不好,便道:“你問着做什麽?”
“就是好奇,看他對你挺客氣,像是有點怕你。”
“怕我?”徐朗失笑,“這倒不至于。只是當時交手時他敗給我,所以客氣點而已。”想起那天的事情,就勢問道:“說起來,你跟世子爺認識?”
說起這個,琳琅便笑了笑,“算是吧,小時候我跟着爹爹去昭文館,跟他見過一次。”
“就一次?”
“是啊,那時候都還小,我差點都不記得了。”
徐朗聞言,手指微收。原來就只見過一次,可時隔多年重逢,世子卻還記得她,還送了王妃賜下的禮物,果然是小姑娘這張臉太吸引人了麽?在京城的時候他還沒太在意,這會兒才意識到琳琅長得越來越漂亮了,很容易招人觊觎,可她自己卻無知無覺。
他決定提醒一下,“世子是皇親,相交時該把握分寸。他送東西不好推卻,往後還是盡量避開吧。”
“我曉得的。”琳琅跟徐朗是小時候訴說過心事的交情,雖然年紀大了該守禮避嫌,但對徐朗卻始終信任。他肯勸誡提點是為她着想,琳琅心裏感激,“我在江南也就這幾個月,開春就會回京,跟他碰不上幾次。”
徐朗便也放心,正好藺通和錦繡那邊也都傳授完了,便安排人送琳琅回去。
畢竟是客居在別人家,琳琅也不敢像在京城時那樣任性,趕着時間回去,往秦老夫人那裏點個卯。老人家問及病情,琳琅便道:“那位藺先生厲害得很,這回又教了錦繡一些按捏的手法,我也覺着好了些。”
秦老夫人便道:“如此很好。你這病是娘胎裏來的,得慢慢治。藺先生固然醫術高明,多個人瞧瞧我心裏也能有個底,正好今兒大夫過來,讓她也把把脈吧?”
外祖母一番好意,琳琅當然不會拒絕。當下跟着婆子出去,隔着軟簾讓大夫診脈,不過畢竟隔着簾子,不像藺通那樣能瞧瞧氣色什麽的,診斷的結果跟京城那幾位大夫差不多,不過是換個老人家的安心罷了。
這裏地氣和暖,九月裏天氣也不涼,琳琅将原先不離身的手爐擱下,早晚加件衣服,倒也不覺得難受。
秦蓁雖然性子活潑,每日裏還是得按着秦夫人的安排讀書學女工。琳琅借着帶病的由頭還能偷個懶兒,有興致的時候一起去聽聽,不然就在園子裏逛,或是陪着老夫人說話逗趣兒,讓秦蓁眼紅不已。
晚上那加了藥材的熱水泡完身子,穿着輕軟的睡衣趴在榻上,木香和木魚兒忙着熏香,錦繡便慢慢的給她按摩。
在京城的時候習慣了秦氏的清淡性子,素日裏很少用香,到了江南入鄉随俗,每日穿着熏香後的衣服,再拿香膏擦身,連帶着肌體都似乎香起來了,鼻子湊在胳膊上聞一聞,自己也覺得喜歡。
夜色深了,屋裏點的是安神香,叫人心神寧靜。錦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藺先生說姑娘體內寒氣積郁,這幾年裏要是不加緊調養,将來怕是難過。他的意思是姑娘平時該多動動,等回了京城,跟着徐二姑娘學點功夫強身健體就更好了。”
學功夫強身健體?琳琅傻眼了,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平時多走幾段路都能累得直嚷嚷,要是跟着學功夫,可不得累死?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行不行,太累了。”
“藺先生也是為姑娘着想啊。徐家的功夫在漠北是有名的,據說對抗寒氣也有用,你看徐公子和徐二姑娘多厲害,姑娘跟着多活動活動,只有好處。”
琳琅還是不樂意,她和徐湘自幼相熟,沒少見她練武的情形。楚夫人上過沙場的人,從來不會嬌養姑娘,小時候琳琅躲在陰涼裏剝荔枝吃的時候,徐湘得在大太陽底下紮馬步,後來還要吊沙袋打木樁,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琳琅可不敢嘗試。
犯懶是人之常情,琳琅不樂意受苦習武,只能打別的主意,偏着頭看錦繡,眼裏藏着笑,“錦繡你也很厲害啊,這樣按捏着,時間長了比我自己練武還厲害。”
錦繡拿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沒辦法了只能閉嘴。
次日是九月十五,是這一帶重要的曝書節,琳琅原本約定逢五遇十去藺通那裏把脈就診,因為秦蓁纏着她要一起過節,便将去停雲居的日子推到了十六。
曝書節的興起源于藏書風氣的鼎盛,江南地氣和暖,卻也潮濕,書在庫裏放得久了容易生黴,比得定期拿出來曬曬。九月裏秋高氣爽,正是适宜的時節,各家都在這事曝書,習俗傳得久了便成節日。
但凡藏書之家,這一日定要曝書,未必要拿到太陽底下暴曬,放在避光的地方晾着也是可以的。除了藏書人家,寺廟、書院等地方也都會曝書,淮陽城最負盛名的眉山書院也不例外。
眉山書院裏藏書甚富,裏面的夫子都是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