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3)

藏學問之人,書院藏的好書多,輕易不拿出來,只有每年曝書時才給人看。時間久了便成了習俗,曝書節時少年少女們愛去眉山書院轉一轉,一則開開眼界,再則大家被禮節束縛得久了,難得有一天出門時不必跟在大人身邊持禮,哪能不趨之若鹜。

秦蓁對此當然也是盼望已久,早早就來掀琳琅的被窩,姐妹倆梳洗完了匆匆吃過早飯,便由琳琅的表兄秦懷恩帶着出門。

秦紫陽膝下共有三子,長子秦懷玉年近二十,進士出身後在袁州當了個縣令,梅氏正是他的妻室。秦家能穩居江南,在京城當然也是有人的,除了賀家外還有不少相與的人,秦懷玉歷練幾年做出點政績,不愁沒機會提拔。

次子秦懷恩今年十五歲,如今就讀在眉山書院。三子秦鐘書是庶出,送到京城讀書卻不務正業,他做的那些事情秦紫陽夫婦如今還不知道呢。

守禮得多了,秦家兄妹之間也不像琳琅和賀衛玠那樣親近,秦懷恩帶着她倆到了書院,夫婦丫鬟婆子好生伺候,他自己則帶着小厮找朋友玩去了。

秦蓁樂得沒人約束,牽着琳琅的手四處看看,意料之中的碰見了朱含香和沈玉蓮等人。京城的女兒們分成好幾個圈子,江南亦然,出身家世差不多的人更容易聚在一起,時間久了交情變深,便成圈子。這幾位都是淮陽城裏拔尖的人物,由一衆仆從簇擁着向前,旁人自發讓出條道路。

小姑娘家愛攀比的心性是改不掉的,哪怕今日看書,也要暗裏較量較量各自的學問,看誰更博學、更有眼光。

琳琅被賀文湛和秦氏熏陶,對文墨自然也有感情,小時候跟着賀文湛去昭文館的次數多了,也頗有點見識。況她活過一世,經歷的總比這些姑娘多,幫襯着秦蓁顯擺了幾句,給她掙足了面子。

不過這眉山書院裏的藏書還真是叫人贊嘆,早早就沿各條道路擺了圓幾,上面擺上書匣,每隔一段就有學子守着,免得出差錯。

琳琅一路瞧過去,今兒擺出來的有幾本難得一見的珍本,整個京城未必能尋出幾本來,倒叫她有幸蹭着了,越看越入神。耳邊姑娘們此起彼伏的談論聲遠去,她回過神時才發現已經走上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岔道,身邊只有錦繡和楊媽媽跟随。

她也不在意,繼續循着書本往前。

眉山書院初進門的時候是巍峨的殿臺書室,奉上先聖雕像,擺上石碑和書院的訓言,頗為莊重。到了這一片就清幽一些,花草樹木掩映,藏着石凳小桌,大概是學子們平時安靜看書的地方。

前面是一道方壺形狀的小門,門邊的矮牆上爬山虎茂盛濃綠,牆內一樹桂花逸出來,倒是有趣。

不過這地兒潮濕,青石地磚縫隙裏生了苔藓,踩在磚上的時候也有點打滑,她低頭小心腳下,進了小門才放下心來,一擡頭便看見了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識的急忙停步,豈料腳尖被什麽東西膈着滑了一下,身子沒站穩就往前栽過去。

後面錦繡連忙伸手去攙扶,前面那人卻比她更快,手臂如電探出,穩穩的扶住了琳琅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的身子靠的近,琳琅的頭幾乎要撞在他懷裏。

琳琅知道扶她的是朱成钰,心裏不願再跟他有半點牽扯,加上前世的深仇大恨還積在心裏,如今靠近他的時候心裏只有厭惡。腳下還沒有站穩當,她便直起身子盡量後仰,被錦繡穩穩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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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钰俊美的臉上浮起些擔憂,開口問道:“賀姑娘沒事吧?”

若是常人,琳琅自然要感激他的幫助,可面對着朱成钰,卻是怎麽都堆不起笑容來。不過她而今是秦家的客人,行動之間要照顧秦家的聲譽,只得努力忍着厭憎,冷冰冰的道:“多謝。”

朱成钰臉上笑容一僵。他的容顏風姿冠絕江南,尋常早就習慣了少女們羞澀愛慕的态度,若是放在別處,他肯這樣出手相助,兩人又離得這麽近,那少女定然是芳心羞亂的,就算要矜持守禮,總也會熱切道謝。誰知攙扶了琳琅,換來的卻是她這樣的态度,這是什麽情況?

瞧見琳琅舉步要走,朱成钰連忙問道:“賀姑娘,我們曾見過麽?”

“不曾。”依舊是冷冰冰的回答,在朱成钰怔神之間,琳琅已經帶着錦繡和楊媽媽走了。為表謝意,還讓她倆都作福致意,免欠人情。

玲珑身姿很快轉過桂樹行遠,朱成钰摸了摸臉,覺得詫異。

不曾見過麽?若不曾見過,初次在首飾鋪見面的時候她為何總盯着他,眼神異樣,仿佛在看一個熟悉的人,哪怕重陽那日,短暫的同處中,她的眼神也往他身上落了很多次。

那樣的關注,若不是她驚豔于他的容貌,就該是她對他已有些了解。

可她又說不曾見過,還擺出和對旁人時截然不同的冷淡态度,難道……這姑娘比較特別,跟其他姑娘一樣傾慕他的風姿,表達的方式卻截然不同?亦或者,想用這樣特別的态度吸引他的注意,欲擒故縱?

若果真如此,這姑娘年紀雖小,倒也挺有趣。

☆、35|32

琳琅絲毫不知道朱成钰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只管加快腳步,越快離開他越好。後面錦繡也覺得琳琅這反應出乎意料,不過她心裏惦記的卻是別的事情,等走得遠了些,便問道:“姑娘,那個人是誰?”

“三州節度使朱镛家的公子,朱成钰。”

“節度使家的公子?”錦繡嗤笑,“居然還用這樣下作的手段。”

琳琅聞言詫異,放緩腳步道:“怎麽?”錦繡便憤憤的道:“剛才姑娘走得好好的,怎麽就突然要摔倒了?我在後面可看得真真的,姑娘是踩着生了青苔的鵝卵石,那石子兒還是剛才那個人故意丢在你腳下的!”

“你是說……他是故意的!”琳琅覺得意外又氣惱,本以為是自己走路不小心,誰知道那是朱成钰故意為之?原本還為剛才的冰冷态度有一點點別扭,這回是徹徹底底的厭惡了。

錦繡道:“我還以為姑娘發現了呢,才那樣冷聲冷氣的對他。什麽江南佳公子,呸!”錦繡跟着琳琅幾天,也曉得朱成钰江南佳公子的名聲,原本還因為他的風姿而有些好感,這回是徹底瞧不上了。

拿石子丢在姑娘腳下,害她摔倒又去攙扶,身子還離得那麽近,他安的是什麽心!

琳琅不好說她對朱成钰的厭憎,憤憤的不說話,後面楊媽媽道:“這行為确實可惡,姑娘以後遠着他。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好的皮囊,藏着的卻是龌龊的心。”

主仆三人正自着惱,卻聽路邊的一叢紫薇後有人道:“是誰可惡了,惹得賀姑娘這般生氣?”話音落處轉出個少年郎來,錦衣繡帶,粉面玉冠,竟是睿郡王府世子君煦。

琳琅未料他竟然也會來這曝書會湊熱鬧,轉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得笑回道:“沒什麽的。世子也有如此閑情,來這裏逛逛?”

“眉山書院的藏書冠絕江南,當然要來看看。賀姑娘幼承家學,想必有見識,不如一起走走?”雖是尊貴的世子,君煦待人卻頗為親和,尤其對着琳琅的時候總帶着點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上一世琳琅和他就是借談書論籍熟悉起來,她又覺得他君煦平易近人,相處得多了,才叫他陷入情海不可自拔。重來一回,琳琅寧肯跟他生疏冷淡,也不願他再為情自苦,這談書論籍的頭更是不能再開,當即笑道:“真是不巧,我還有點事,世子慢慢逛吧。”說着指了指來時的路,“這條道上有些不錯的書。”

君煦見她拒絕,也不強人所難,便微笑道:“那麽,賀姑娘請便。”

琳琅微微屈膝作禮告辭,不多時便消失在拐角。君煦兀自在那裏負手站着,十二歲的少年郎在樹影下英姿俊秀,論起渾身的氣質來,半點都不輸朱成钰,只是五官沒朱成钰那樣出色罷了。

他的目光停在拐角處久久不曾收回,呆站了半天才嘆了口氣,帶着随從走了。

重重花樹之後,亦有位衣衫妍麗的姑娘呆站着,目光溫柔缱绻,卻咬着唇瓣握拳。

這邊廂琳琅拐進人群,微微出神。前世今生,君煦是她所見過最溫文爾雅的男子,本該是溫潤的絕世好玉,誰知道最後卻被朱家掀入泥潭?江山動搖朝堂翻覆是無可奈何的事,如果可以,希望這輩子能盡一份力,幫他尋個好的歸宿吧。

她舒一口氣,迎面秦蓁走來,有點焦急的道:“你上哪兒去啦?好半天都找不到,擔心死我了。”

琳琅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剛才走岔後迷路了,這不回來了麽?其他人呢?”

“沈玉蓮她們幾個先回去了,香香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一轉頭她就不見蹤影,還好你回來了,咱們再逛會兒就回去吧?”

琳琅自然答應。這回留了心,不再沉浸在故紙堆裏,跟秦蓁一起逛了半圈便出了書院。出門前秦蓁特意請過秦老夫人示下,可以往街市上去選些小東西來玩,這是難得的機會,秦蓁高興得很,在幾位媽媽的陪伴下高高興興的逛了半天,傍晚時分載着滿車的大小包裹回去了。

這一天琳琅走得累,秦老夫人也體貼,囑咐她和秦蓁好生休息就叫她們回住處,晚飯也命人送過來,不必再去瑞安堂。

琳琅一回屋就在榻上躺着,錦繡習武之人,這點走動根本算不得什麽,便讓木香去準備熱水,楊媽媽和木魚兒先歇會,她端了矮凳坐在榻邊給琳琅捏腿。等木香端了熱水過來再泡泡腳,那疲乏就去了大半兒。

不多時晚飯送來,琳琅覺着有點餓,吃飯都格外香甜。飯後讓錦繡先去歇着,她自去找秦蓁說話解悶。

次日便得去停雲居了。秦老夫人為了方便,專門給她備了輛馬車,裝飾精美自不必說,裏面鋪了幾層厚軟的毯子,角落裏立個繡花小蒲團,再備上手爐熏香,常備清茶果脯,出行也是種享受。

停雲居鬧中取靜,這會兒人語悄悄,朱紅小門禁閉。門房的老仆認得琳琅的随從,況有徐朗的吩咐在,當下恭敬迎她們進去。

琳琅進去的時候徐朗外出還未歸來,藺通倒是已經等着了,把脈完了交代些尋常保養的法子,沒多久徐朗就回來了。

琳琅等的就是他,當下招呼一聲,兩人同往金光寺去。

佛寺裏人多眼雜,三教九流往來,不同于睿郡王府、眉山書院等處,琳琅在京城的時候并不講究,這會兒還是得為秦家考慮。閨中千金在鬧市抛頭露面這種事若傳出去,賀家不會說什麽,秦家這邊卻不好交代,當下讓錦繡買了帷帽,琳琅戴着,也算防人口舌。

她這會兒還是個小姑娘,身材又窈窕,長長的紗帳幾乎垂到膝蓋,襯着她的身材頗顯寬大。徐朗從未見過她戴帷帽,這會兒看得直笑,被琳琅撓了幾把。

金光寺臨近淮陽城的中心,周圍街市繁華、商鋪雲集,離民居又近,是這淮陽城內外香火最盛也最有市井氣息的佛寺。來往的香客中多有官宦富豪家的千金,寺門外馬車迤逦,幾乎占滿整條巷子。

馬車在巷口停下,錦繡扶着琳琅下了車,徐朗便帶着崔十三在前面開路,琳琅和錦繡跟随。那些來進香的高矮胖瘦的姑娘中多有帶着帷帽的,徐朗看得多了,再一看琳琅藏在帷帽裏的身姿,覺得好看多了。

兩個人入內進香完,琳琅便扯一扯徐朗的衣袖道:“徐二哥跟我來。”

“到底要引薦誰?”徐朗至今還在雲裏霧裏,琳琅神神秘秘的不肯說,他也想不透這等沾滿俗世味道的佛寺裏能藏着什麽高人,不過他相信琳琅,亦如琳琅相信他。繞過寶相莊嚴的大殿,後面一溜僧房,再往裏是個小小的後院,裏面有廚房雜物間,灰衣僧人們往來忙碌。

這後院相對偏僻,香客們極少到來,琳琅站在門邊,仰起臉笑道:“我要引薦的人就在這裏,徐二哥猜一猜,是哪位。”

她的容顏藏在薄紗之下,徐朗看不清楚,卻能猜到她臉上的狡黠與得意。目光在院裏掃過,一衆僧人都是同樣的灰衣打扮,露着個光光的頭頂,乍一眼瞧過去,沒誰像是琳琅所說的高人。

徐朗定定神,挨個探究打量,那些僧人們倒也不在意,仍舊忙碌。

金光寺裏僧人多,最老的六十多歲,最小的才七八歲。認認真真瞧過去,雖然一樣是不起眼的僧人,其氣度行為卻是不同的,有人毛躁有人機靈,有人沉悶有人老實,看其言行舉止倒能猜度其性情涵養。

徐朗看了好半天,才篤定的指着角落裏一位劈柴的僧人道:“是他?”

琳琅順着他的看過去,頓時贊道:“徐二哥好眼光!”她若不是預先知曉,在這裏站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認出,誰知道徐朗竟辨得這樣準。琳琅不由對他識人的本事刮目相看,忍不住問道:“怎麽看出來的?”

徐朗低頭看她一眼,已是胸有成竹,“劈柴的手穩,柴也勻稱,不疾不徐透着法度。雖然一直沒說話,卻不像旁人那般讓人覺得沉悶,你再看他摞起來的柴……”

琳琅依言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究竟來,徐朗不由失笑,“跟你說這個也不懂。不過他确實應該肚裏藏着乾坤。”

“瞧,我說得沒錯吧!”琳琅得意,徐朗便問道:“你是怎麽知道他的?”

“沒聽過大隐隐于市麽,我掐指一算,就知道這寺裏藏着高人。”琳琅故意含糊,徐朗也不再深究,吩咐崔十三和錦繡照顧着琳琅,他便往那僧人旁邊去了。

後面的事情自然無需琳琅操心。徐家鎮守漠北,靠的不僅是勇武剛猛,還要有智計,除了朝廷派的人外,也養了幾個軍師謀士,不過北邊畢竟不像這裏藏龍卧虎,謀士缺着呢。

眼前這個僧人三十餘歲,俗家名叫做陳皓,琳琅之所以看重他,是因為上一世朱家就是有他出謀劃策,才能在短短幾月內攻入京城。這人的文才武略琳琅有所耳聞,只是他前半生颠沛坎坷,才會懷着滿腹韬略隐遁在寺廟之中,這會兒還是默默無聞。

琳琅想要保徐賀而對付朱家,砍斷其臂膀是個捷徑,讓徐朗趕在朱成钰之前捷足先登,若能将陳皓收入麾下,那可是如虎添翼。

她頗有點自得,雖然前世苦楚颠沛,但能有這對有些事“未蔔先知”的本領,似乎也勉強算是件好事?

徐朗在陳皓身邊坐下便挪不動步兒了,這後院裏全是僧侶,琳琅也不好多待,于是帶着錦繡和崔十□□出去,在寺裏慢慢散步。

金光寺自建寺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經歷過改朝換代,戰火兵災,曾幾度被焚為焦梁,又數次修繕繁榮,禪院裏有道石牆,上面刻着寺院的歷史變遷。琳琅慢慢的看過去,沉浸于歷史滄桑。

禪院裏往來香客不少,琳琅正看得入神呢,就聽旁邊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水鏡先生說那人就在這金山寺,可我怎麽瞧誰都不像?剛才那位主持,雖然談吐也是不俗,卻也沒他說得那麽玄乎。”

朱成钰的聲音!雖然隔世,這聲音琳琅還是能輕易從人堆裏分辨出來,這會兒聽到水鏡先生幾個字,忙凝神細聽。琳琅并不知道朱成钰當時是如何找到陳皓這塊寶的,只知道那是一年後的事情,如今看來是有人舉薦,朱成钰才會在這寺裏留神找尋。

“八成是水鏡那老道士胡謅,向來只有高人隐居深山的,沒聽誰會藏在這麽個小寺廟裏。”這聲音也頗熟悉,琳琅略一回想,那是沈從嘉。

朱成钰卻不贊同,“水鏡先生輕易不會誇人,想必那人确實有真才實學。寺裏的和尚就這麽多,我慢慢找就是了。”說着便往這石牆走來,道:“你看這金光寺歷經幾百年,雖然受的是俗世香火,裏面卻也大有門道,藏龍卧虎也未可知。”

他的聲音漸漸靠近,琳琅不願多待,當即就要離開,卻還是慢了一步——

“咦,這不是賀姑娘麽?”朱成钰的聲音突兀傳來。

琳琅未料自己戴着帷帽也能被他認出來,裝作沒聽見似乎不太妥當,若是平白不理人……她好歹還得顧着秦家的處境,只得回身勉強招呼道:“朱公子。”聲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朱成钰那張臉總能叫人多看幾眼,金光寺裏進香的姑娘不少,雖然都要矜持點,但還是拿目光圍着朱成钰。這會兒朱成钰同一位姑娘打招呼,那些目光便齊刷刷的投了過來,豔羨有之,嫉妒有之,大多都是探究。

上一世琳琅和朱成钰走得近,自然也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情形,那時候她傻,還為此覺得驕傲,到了這會子再碰見這情形,卻是從心底深處厭惡,當即道:“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朱公子請便。”

“等等!”這回開口的卻是沈從嘉。上回沈玉蓮從睿王府回去後就說了琳琅的事情,沈從嘉這才得知他調戲的是秦家的外甥女,而今再會,整個淮陽城能讓朱成钰記住的“賀姑娘”能有幾個?況他雖認不出琳琅,對沒戴帷帽的錦繡倒也有點印象,當下問道:“這位就是新近來的賀六姑娘?”

琳琅有點尴尬,想要否認是不可能的,便點了淡淡“嗯”了一聲。這境地她是半點都不想多待,當下轉身要走,迎面卻有道人影走近,聲音萬分熟悉,“怎麽到這裏來了?”琳琅微微一笑,仿佛吃了定心丸。

首飾鋪裏沖突的四個人,再次碰到了一起。

☆、36|32

沈從嘉雖不認得琳琅,對徐朗卻是印象深刻。他在淮陽城裏胡作非為慣了,雖然小打小鬧不斷,沒出過大岔子,也沒人懲治過他,尋常有朱成钰在,也沒人真敢跟他動手,這些年将小霸王當得順風順水,何曾受過欺辱?

那日首飾鋪裏徐朗修理他的手段不算狠,但實在是叫他大跌顏面,後來那件事不知被哪個肚裏藏着壞水的人傳出去,沈從嘉還因此被人取笑過,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沈從嘉雖然沒膽子再跟徐朗叫板,眼裏的怒火卻是半點都遮不住。尤其徐朗現下氣定神閑的站着,身形穩如山岳,雖是拱手致意,目光卻幾乎沒往他那邊掃,顯然是不放在眼裏。

沈從嘉恨恨,總得想個辦法殺殺他的銳氣才好。挑撥朱成钰跟徐朗交手顯然不是好主意,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四周,瞥見半空飛來的一群鴿子時瞬時欣喜。

他的拳腳功夫拿不上臺面,玩蟲遛鳥的本事卻高得很,當即假意道:“那日冒犯徐兄和賀姑娘實屬無心,小弟就在這裏賠禮了。本該送個東西以表誠心,可今日空手過來……不如送個鴿子給賀姑娘取樂吧。”他擡眼瞧着半空,撮唇一聲低鳴,婉轉悠長。

半空中原本悠然飛着的鴿子仿佛受了召喚,緩緩向他俯沖下來。這原本也沒什麽,可沈從嘉纨绔當得久了,作弄人的本事學得齊全,這一聲低鳴不止是讓鴿子飛過來,還能附贈點東西。

半空中有一攤濁灰色的東西随着鴿子飛下來,算算正該落在徐朗頭頂。這東西無聲無息,根本不會有人發覺,沈從嘉暗暗正得意呢,誰知徐朗忽然向上揮出一掌,随即退後半步護住琳琅。

掌風掃過,那灘濁灰色的東西生生改了方向,如彈丸般迅速飛向沈從嘉。這改變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沈從嘉大驚之下連忙矮身,那東西堪堪擦着他的頭頂飛過,發絲上染了一些,加上這驚慌閃避,叫他大為狼狽。

鴿子已然落在了沈從嘉的肩頭,他看向徐朗,就見徐朗正低頭同琳琅說話,“……好險,這不分場合的扁毛東西。”

旁邊有人眼尖,雖沒看明白徐朗那一揮掌,卻依稀瞧見有東西擦着沈從嘉頭頂飛過,再看看那無辜的鴿子,當即偷笑起來。

沈從嘉害人不成,險些叫自己栽跟頭,聽見徐朗一句話,瞬時臉紅。可這暗中的較量不能明言,他還得托着鴿子送到琳琅跟前。琳琅不做他想,接過來道了聲謝,看那鴿子倒是挺可愛。

旁邊朱成钰仿佛沒有發覺暗裏的較量,只是笑道:“沒想到徐兄也在這裏,倒是有緣。”

“六妹妹想順道來進香,便陪她來了。兩位也是來進香?”

朱成钰打個哈哈,“是啊,既然碰巧遇見,不如一起喝杯茶?”目光卻是往琳琅身上掃了一圈。

徐朗便拱手道:“俗務纏身,改日吧。我先送六妹妹回去,兩位請便。”說完便擡步離開,留下沈從嘉在那裏臉紅脖子粗的站着。

朱成钰等徐朗走遠了,才低聲道:“你還嫌丢人不夠麽?”沈從嘉心裏羞惱,卻不敢對朱成钰發脾氣,只恨恨的道:“這回是他運氣好,竟發現了鴿子糞。”

“你……”朱成钰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低聲道:“你這哨聲在他看來,是班門弄斧!”

“啊?”沈從嘉沒明白。朱成钰看他一副不開竅的樣子,懶得再解釋,依舊帶他找人去了。

這邊廂徐朗帶着琳琅往外走,心裏覺得好笑。沈從嘉這點伎倆在他來說,确實是班門弄斧。鴿子不止可以養着玩,還能拿來傳信,漠北軍中養着的鴿子成千上萬且訓練有素,專門有人鑽研琢磨,徐朗當時還專門學過,比起沈從嘉可精熟得多了。

方才沈從嘉那聲音的意思他一聽就明白,是叫鴿子排洩的,比如有時鴿子誤食東西,就得叫它盡早排出來,有時候還能借這招傳機密的信丸,到沈從嘉手裏,這招也就只能用來作弄人了。

徐朗帶着琳琅出了寺門,到得馬車邊才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什麽事,就打個照面。”琳琅坐在馬車裏,卻掀起簾子探頭向外,問徐朗,“徐二哥那邊怎樣了?”

“那人确實是個奇才,明日我再去一趟。”說着含義莫名的笑着觑琳琅,“六妹妹當真好眼光。”琳琅嘿嘿笑着不應,只是道:“那徐二哥可得抓緊了,聽朱成钰和沈從嘉閑談,他們似乎也在找這個人。”說完便放下簾子,縮到車廂裏去了。徐朗縱有疑惑,見小姑娘不願意說,也不再探究。

馬車裏琳琅抱着個軟枕,眯着眼養神。看徐朗的意思,八成是能請得動陳皓了,朱家的臂膀被挪到徐家,自是好事,不過這還不夠。

琳琅咬一咬唇,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揭出朱家謀反的狼子野心,趁早叫皇帝有所防備。

可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且不論皇帝沉迷木工,對政務過問甚少,而朱家在樞密院又有錯綜複雜的關系,兵權不易收回,皇權又日漸衰弱,要對付朱家談何容易?

再說,朱家謀反的事做得隐秘,琳琅空口白牙自然不會有人相信,若要往背後去深查,她一介閨中弱質女流自是無能為力,徐朗的勢力在漠北,對這邊也是愛莫能助,若是動靜大了,反惹殺身之禍,在人家的地盤上吃虧得很。至于秦紫陽,那位才不會聽她一個十歲小姑娘瞎說呢。

尤其是琳琅現下并沒有半點關于朱家謀反的證據,告訴別人她重活了一世?誰信呀!

就算有人信,朱家在江南坐大,如今南邊又不太平,真個狗急跳牆,叫朱家提早起兵,徐家又沒做好準備,還不知是禍是福呢。

心裏糾結得很,朝政上關系糾葛錯雜,不是她一個小姑娘能輕易觸碰的,也只能一步步來。橫豎還有四五年的功夫,盡力鏟除朱家的羽翼,培植徐家的勢力,到時候就算朱家謀反也不怕了。

到了秦府門口,徐朗多日未見賀文湛,到了家門口自然得去拜望,琳琅也是幾天沒見父親了,倆人便一同過去。

在賀文湛那裏待到傍晚,往瑞安堂去的時候祖孫三代都聚齊了。秦老夫人、吳氏和梅氏并一個有臉面的老媽媽坐在一起摸牌,秦蓁在坐在老夫人旁邊看着,一室融融。

見了琳琅,秦老夫人便招手叫她過來,和秦蓁坐在一起。姐妹倆揀着葡萄慢慢吃,秦蓁問琳琅診脈的結果如何,琳琅邊說比以前稍有起色,秦蓁揪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內間道:“二十那天香香慶賀生辰,在她家裏設宴,我們一起去吧?”

秦蓁一提,琳琅倒是想起來了,朱家兄妹的生日湊巧都在九月,朱成钰是九月二十,朱含香九月二十三,為着方便,每年兄妹倆都是同一天慶生的。

只是……去朱家?琳琅下意識的抵觸,道:“今兒在停雲居裏走了半圈累得很,藺先生囑咐我好生休息。我跟朱含香也不熟,到時候你去就可以吧?”

“一起去嘛……”秦蓁難得來個姐妹,簡直想時時黏在一起。以前她就羨慕沈玉蓮和沈玉蓉姐妹倆相互照料,這回她也有個妹妹陪着,還漂亮拿得出手,哪肯放琳琅偷懶。怕琳琅真的累着,還許諾道:“這兩天你就在屋裏歇着,我叫木魚兒天天給你捏腰捶腿好不好?”

“不用木魚兒,錦繡每晚都要捏的。”琳琅跟她親近,繃着臉故意不答應。

“難道還要我親自給你捏才答應?”秦蓁握着她的腰肢就去撓,琳琅怕癢,忙往後躲。秦蓁一直纏着不放,最後琳琅實在招架不住,只得道:“好了好了,陪你去還不成麽。”

不過今兒還真是有點累了,陪着老夫人說了會兒話,用完晚飯就回去歇着了。

第二天豔陽高照,秋老虎姍姍來遲,外面還熱得很。

這等天氣裏琳琅愛犯懶,往二層去尋了本書,躺在窗邊的美人榻上消磨了半天時光。錦繡瞧不下去,不時的鬧騰着琳琅,“姑娘你倒是起來轉轉呀,坐久了不好。”琳琅哼哼一聲不理她。

錦繡沒奈何,“好歹到屋外的池邊走一圈也成呀。”

來來回回說了幾遍,琳琅不勝其煩,只得跟她出去走走。秦府裏随處是風光,這一出門就停不下了,沿着水池曲廊慢慢走,秋葉映在水面,長天碧空叫人心神皆暢。雖然天氣熱了點,這等明淨的秋景也叫人眷戀,于是一路觀賞到了後園,到秦蓁讀書用的小閣樓時,還進去蹭着聽了會兒。

興盡而返,身子卻覺得累,琳琅縮在榻上抱怨,錦繡勸道:“人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姑娘雖不必如此,多動動對身子有好處。将來跟着徐姑娘練起來,也不用怕跟不上。”

“你還想讓我習武吶!”琳琅簡直無可奈何,翻個身向內側,“誰愛練誰練,我不要!”忽然又想起什麽,翻過身笑看着錦繡,“說起來,你這麽撺掇着我習武,是藺先生的主意吧?”

“是啊。”錦繡供認不諱,“藺先生說姑娘得強身健體,湯藥畢竟治标不治本。藺先生還說,你要是能習武把寒氣給驅出去呀……”

“藺先生藺先生,錦繡你是被他灌*湯啦?”琳琅笑嘻嘻的,瞧見錦繡臉上浮起的紅暈時愈發笑個不住。錦繡回過味來,登時氣哼哼的道:“我是為姑娘好,姑娘卻來打趣我!”扭身往香爐那邊去了。

琳琅看着她別扭的樣子,吃吃的笑。

錦繡比琳琅年長,如今也有十五歲了,放在別處是該放出府嫁人的年紀,只是她無父無母,出了府也沒處去,故而一直留在琳琅身邊。秦氏因為錦繡會功夫能貼身保護琳琅,格外高看一眼,先前想給她尋個婆家,奈何錦繡不樂意,便也作罷。

如今琳琅瞧着錦繡難得一見的羞惱模樣,心裏忽然隐約明白過來。藺通年近三十卻未娶妻,武醫兼修別有氣度,長相不算差,又成熟端方,身為醫者,照顧人的本事是一流的。錦繡跟他接觸得多了,不會是對他動心了吧?

想要細問幾句,那丫頭卻跑出去不再回來,只得放下不提。

九月二十轉眼即至,秦蓁雖然被教導要貞靜溫婉,奈何天生就是個活潑的性子,好動愛玩。成天被拘在家裏,難得有機會可以出去玩,又沒有吳氏管着,秦蓁自然期待,按例早起來掀了琳琅的被窩。

朱家兄妹生辰,淮陽城裏相熟的姐妹幾乎都要去湊個份子,是以秦蓁打扮得格外用心。琳琅的新衣首飾已然做好,都是這裏時新的料子樣式,衣裳鮮妍首飾奪目,襯得那張臉愈發漂亮。

秦蓁啧啧稱嘆,“以前都說香香是淮陽城第一美人,如今她這名號可是保不住啦。”

“姐姐自己照鏡子瞧瞧,論身段論容貌,你哪裏不出挑了?只會拿我取笑。”琳琅嘟嘴。容貌上自己确實勝出幾分,但她身量還沒長開,比起已顯高挑的秦蓁來,身段上根本沒法比。相同樣式的衣裳,穿在琳琅身上的時候增的是嬌豔,穿在秦蓁身上,顯的是身段。

秦蓁當真牽着裙角轉了個圈兒,十分滿意道:“咱倆就別窩裏誇啦,都好看!”

瑞安堂裏早已備好了飯,吳氏和梅氏風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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