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9)
這樣的姿勢時只覺得羞澀緊張,攙着些微甜蜜,很容易淪陷進去。現在麽,冷眼看朱成钰這點伎倆,只覺得可笑。
她偏頭瞧了錦繡一眼,錦繡會意,上前道:“姑娘的手爐怕是涼了,我去換些炭吧。”她大大方方的貼着琳琅站好,朱成钰沒辦法,只能後退讓開。琳琅将手爐遞給錦繡,自己也站起身來。
如今天氣冷起來,郡王妃和在座的幾個姑娘都要用手爐,炭是随時備着的。錦繡拿過去,自有郡王府的小丫鬟幫着換上,琳琅接過來重新抱在懷裏,并沒再回座位,而是往門外走。
郡王府裏一陳一設都有講究,廊下一溜的花盆裏載着形态各異的小矮松,細品起來各有味道。她挨個看過去,漸漸走到了一處假山。
隔着枝桠橫斜的花樹,遠遠就能瞧見郡王妃和吳氏、朱夫人坐在湖邊的高臺上指指點點。一陣風吹過來,帶着假山下尚未融盡的雪沫子,鋪在臉上有點涼。她想回屋去避着,誰知這一轉身,才發現朱成钰不知何時又站在了她的身後,默不作聲的看着她。
琳琅被他吓了一跳,錦繡也是轉身才發現朱成钰的到來,不由懊惱,下意識的上前半步護住琳琅。
朱成钰挑眉笑道:“賀姑娘生在京城,這是頭一次來江南吧?覺得這裏冬景如何?”
“美不勝收。”琳琅敷衍,帶着錦繡繞過朱成钰就往前走。
誰知道朱成钰竟然跟了上來,“賀姑娘莫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見琳琅不答,兀自道:“每回姑娘都是拿冷臉對着我,難道是我以前曾得罪過姑娘?或者……”他竟然暧昧低笑道:“是我這張臉太難看,姑娘怕污了眼睛,不願多看?”
若說朱成钰的臉難看,那放眼整個江南就找不出好看的人了,只是他這自鳴得意的姿态着實叫人惡心。何況他這樣悄無聲息的尾随過來搭話,又是如此暧昧的語氣态度,是什麽意思?
琳琅冷笑道:“有人規定我必須對你笑臉相迎麽?”
她已然懶得敷衍,冷笑着偏頭瞧她,眸中的不屑昭然若揭。
朱成钰生平頭一次碰見這樣的态度,倒是一怔,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琳琅截然打斷他,擡起眼睛,好笑的看着他,“所謂相由心生,朱公子居心不正,若是看得多了,也許真能污了眼睛。”末了冷哼一聲,徑自帶着錦繡走了。
朱成钰站在那裏,傻眼了。放下身段主動與她攀談,換來冷淡的态度不說,賀琳琅居然還敢罵他?這姑娘定然是在家裏驕縱壞了不懂禮數,真當自己臉蛋生得漂亮就能為所欲為麽?朱家好歹也是江南官員中的魁首,她說話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心裏油然生出一股子惱怒,朱成钰冷笑。
小姑娘在前面健步如飛,朱成钰習武之人,若想趕上去對峙自然是輕而易舉。不過……想想剛才那情态,倒還真是別有滋味。朱成钰受慣了姑娘們含羞帶怯的眼神,陡然被冷臉相向,惱怒過後竟然生出了些征服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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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傲什麽呢?京城的姑娘了不起麽?他看着琳琅的背影眸光一暗,總得想辦法虜獲她的芳心,然後再折辱踐踏,好叫她知道厲害!
琳琅當然不曉得他這些心思,想起剛才朱成钰的言語,心裏卻是厭煩無比。
這就是她曾愛過的人!如此人品、如此行徑,她當初怎麽就瞎了眼!不由想起前世的颠沛孤苦,固然是她識人不清,朱家的居心也實在叫人惡心。這麽想着,回到水榭見着朱含香的時候都覺得礙眼。
朱含香見秦蓁和君煦頗合得來,正自無趣呢,見着琳琅就問道:“琳姑娘,見着我哥哥了麽?”琳琅在旁邊的繡凳上坐下,态度冷淡,“沒看見。”
她這态度讓朱含香有些不樂意,卻還是道:“屋裏好悶,咱們去外面走走吧?”上前就要來拉琳琅的手。前世這位小姑子的刁惡行徑還在眼前,琳琅怎麽都裝不出親近的模樣來,下意識的往後一避,叫朱含香撲了個空。
朱含香的手尴尬的停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自打臉上留了疤之後心裏存着憋屈,脾氣急躁了不少,這會兒看琳琅頗為嫌惡的模樣,周圍又站着不少丫鬟婆子,臉上下不來,登時一跺腳,氣道:“賀琳琅!”
對面正入神的君煦和秦蓁都被這聲音驚動,擡眼看過來。
琳琅穩穩的坐在那裏,擡眼看她,臉上的笑容也沒有了。朱含香見君煦瞧着琳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聲道:“你得意什麽!”說着氣哼哼的跑出去了。留下琳琅一臉莫名其妙的坐在那裏。
君煦也不得其解,撇了撇嘴道:“朱姑娘生了場病,脾氣倒不小。”便對琳琅和顏悅色的道:“賀姑娘來看看,這步棋該怎麽走呢?”
三個人依舊其樂融融的坐在棋盤邊上。
朱含香哭着跑出去後越想越覺得窩火,容貌有了瑕疵不說,睿郡王妃的态度悄悄轉變,而今倒好,就連賀琳琅都敢給她臉色瞧了!正忿忿的呢,恰好睿郡王妃等人回來,瞧見她臉色不好,當即問道:“香香怎麽了?”
朱含香最能哄睿郡王妃說話,當即上去撒嬌一樣牽住她的衣角,委委屈屈的叫了聲“王妃,琳姑娘她……”忽然又停下不說,臉上委屈還在,卻又仰起頭,眼裏噙着淚花兒問道:“湖邊風景好麽?”
睿郡王妃雖然已經歇了将她娶給君煦的心思,對這個乖巧的姑娘到底還是挺喜歡。如今看朱含香明顯是受了委屈,卻又懂得不告狀,曲意求全,實在難得。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景色不錯,待會帶你去瞧瞧。”
進了裏面,朱成钰不見蹤影,君煦和琳琅表姐妹倆正玩得融洽,絲毫沒把方才朱含香的事情放在心上。
朱夫人只當時琳琅或者秦蓁給了女兒氣受,存心要挑明白,好教王妃看清那一堆姑娘的刁鑽面目,便摟着朱含香在懷裏,柔聲道:“這是怎麽了?快別哭,讓娘瞧瞧。”
好歹也是今兒的客人,朱含香受了委屈,郡王妃不能不管,只得問剛才是怎麽了。
沒等琳琅答話,君煦已經道:“沒什麽事,她想讓賀姑娘陪她出去走走,賀姑娘剛回來想歇歇沒答應,她就哭了。”這說法叫琳琅暗笑,于是也不多說了,靜觀其變。
朱夫人哪裏肯信,看了君煦一眼沒說話,只當他是包庇琳琅。
睿郡王妃可是把君煦這個獨子視作寶貝疙瘩的,當即信了,見朱夫人還有點不依不饒的樣子,心裏也有些着惱,又問在場的丫鬟婆子,說法都和君煦差不多。
于是睿郡王妃蓋棺定論,笑道:“我還當是什麽大事呢,原來如此。香香前些天病着,心緒不佳也是有的。”說着叫人送了件首飾給她,權作安慰。
朱夫人簡直氣笑了。這就是說朱含香無理取鬧了?還送個首飾安慰,誰稀罕呢!但人家好歹是郡王妃,只得忍下。
小姑娘家鬧脾氣,沒幾個人會當回事,瞧着也快到午時了,各家都還得準備冬至祭祖,于是各自散了。
朱家母女坐在馬車裏,朱含香原本的委屈是在郡王妃跟前裝出來的,等郡王妃送那首飾時,才是真的委屈起來。這會兒忙将前後經過同朱夫人說了,哭着罵道:“賀琳琅她居然還裝無辜!真是讨厭死了!”
“還有郡王妃,以前最疼你的,現在居然偏幫着別人。哼,真是人心易邊,以為自己多厲害?還不就是空頂這個郡王的頭銜,吓唬誰呢。”說着安慰朱含香,“她那破爵位咱們還不稀罕,回頭送你上京城,嫁個真正有權有勢的皇親。”
“可我這臉……”朱含香猶豫,瞬時又惱恨起來,“沈玉蓮這個混賬,她別想躲過去!”朱家母女倆查了許久,雖無明證,但樁樁件件都指向沈玉蓮,推測之下深信不疑。
這頭吳氏也在問琳琅今兒的情況,琳琅照實說了,吳氏因為上回山匪的事情,對朱家已然存了戒心,聞言好笑道:“瞧着王妃對蓁兒好了點,就想挑事生非,哼。”
吳氏不像朱夫人那般愛拿女兒的婚事投機鑽營,瞧慣了秦氏遠嫁後老夫人的思念之苦,她一直都想把秦蓁嫁得近些。身世門第倒是其次,秦家主管江南三州政務,若男方當真品行好,會疼惜秦蓁,低嫁也未為不可。
至于旁的,朱秦兩家多少年明暗往來,吳氏雖然跟朱夫人往來頻繁,卻也不會上趕着把閨女嫁給朱成钰。如今既然睿郡王妃有意,君煦又是個溫潤知禮的好孩子,當真要說親,吳氏也是樂意的。
至于朱成钰的事情,琳琅也未隐瞞。前世朱家能入主京城,跟秦家在後方将政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不無關系。這輩子朱成钰娶不到琳琅,難保不會打秦蓁的主意,所以能讓吳氏對他增一些惡感,琳琅樂得如此。
對于朱成钰,秦蓁的評價是,“我也看不慣他,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多厲害似的,人家世子都沒像他那樣。還有琳琅的那位徐二哥,也比他好多了。”
吳氏聽了只笑秦蓁小孩子氣,倒是想起了徐朗,“那位徐公子上回救了咱們,咱們都沒正經道謝過呢。哪天該讓你父親好好謝他一次,琳琅去停雲居的時候也探探他的意思。”畢竟人家上回是為救琳琅而來,秦家湊上去略顯突兀。不過那次徐朗成熟有度,況漠北徐家的軍威吳氏也有所耳聞,因此對他的印象極好。
琳琅聽了便答應。讓徐朗跟秦家往來,她樂見其成。
☆、49|
算算時日也快到臘月了,琳琅不知京中境況,想着這些天長嫂和秦氏都要臨産,心裏始終記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擔心秦氏,夢裏都是焦慮的。幾個夜晚夢境荒蕪冗雜,摻雜着前世的淩亂記憶,叫人睡不安穩。
往停雲居去的時候藺通一眼就瞧出了她的不對勁,“賀姑娘這幾天沒休息好麽?”徐朗原本在旁邊看一封書信,聞言立時便看過來。
琳琅愁眉苦臉,“這些天想家,夜裏多夢,總是睡不安穩。”
“或者我開幾劑安神的藥?”藺通瞧着那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下若隐若現的淤青,便覺如同美玉蒙了瑕疵,叫人心疼。琳琅便道:“也好。”
旁邊徐朗踱步過來,“她這是心病,吃再多藥都沒用。明天帶你去寺裏進香,順便散散心?”
這主意甚好,琳琅原本也有這個心思,只是據說祈平安最好去城外的紅螺寺,冬日天寒地凍,來回一趟難免要興師動衆,她不想讓秦家費事,便也沒提。有徐朗在,自然無需叫一群不頂用的家丁跟随,省事了不少,當即高興的應下。
回去秦府一說,秦老夫人記挂着女兒,當然同意。聽了是徐朗相伴,更沒有不放心的,當即叫人準備車駕暖褥。
紅螺寺距城有七八裏,況近來夜裏寒冷多有薄雪降落,山路必然濕滑難行,是以次日清晨琳琅早早就出門,跟徐朗會齊,同往紅螺寺去。
這趟出門人帶得多了不方便,況有徐朗護送,琳琅身邊就只帶了錦繡跟從。馬車裏鋪了幾層的暖褥,又備着暖爐護手等物,怕山裏風冷,還有件紫貂大衣。這東西是徐朗特意讓人從北邊捎來了一件紫貂大衣,因貂衣貴重罕見,大多是貴婦們用,似琳琅這等小姑娘是極少用的,但這件衣裳裁剪得十分合琳琅現下的身材,可見徐朗費了心思。
琳琅多少有些感動。徐朗對她的好她一直很清楚,雖然他去漠北後生疏了幾年,交情卻沒變淡,如今頻繁接觸,他雖然嘴上很少提及,做事卻相當細心。
譬如那次她提了一句把禍水往沈家那裏引一引,他當真做得天衣無縫,如今沈家和朱家到底少了來往,心存隔閡;再如每回開藥,他總要叮囑藺通盡量調好藥味。那次表白後怕她尴尬,如今徐朗行事都顧忌着分寸,極少再做親昵的舉動,眼裏的關懷卻半點不減……
琳琅當真細心觀察起來,徐朗的許多舉止都值得品咂。他是真心的待她,不聲不響的,将一切安排停當。
她挑起側簾一角,徐朗的馬就在旁邊,裹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少年老成的模樣。忽然就覺得心裏安穩,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其實也喜歡他,因為每回看到他的時候都會覺得心安、喜悅,讓人忍不住想微笑。
錦繡在旁瞧見琳琅如此,有些好奇,“姑娘看什麽呢?”
“沒什麽。”琳琅迅速放下簾子。
到了紅螺寺外,琳琅裹好貂衣抱着手爐下車。這地上還有未融盡的積雪,略是濕滑,她扶着錦繡的手站好,才一擡頭,就見山門處有個熟悉的身影——朱成钰一身紅衣,正和沈從嘉款步走來,臉帶笑意。
“徐兄,好久不見。”他朝着徐朗抱拳,對琳琅也是同樣熱情,“賀姑娘,好巧。”
“好久不見。”徐朗客氣的拱手。
朱成钰便道:“月底在眉山書院有一場馬球賽,我想邀徐兄同去,不知徐兄得空麽?”徐朗想都不想,“這些天瑣事纏身,怕是要辜負美意。”他對朱家母女沒有好感,對朱成钰更沒好感,瞧見朱成钰的目光不時的往琳琅身上溜,愈發不耐煩,在朱成钰開口之前,已然抱拳告辭。
那對少年少女已相伴走進了山門,朱成钰負氣的甩袖,難掩怒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放眼整個江南,他和顏悅色相交的的人寥寥可數,君煦畢竟是皇室中人,可他徐朗和賀琳琅算什麽!
要不是為了……猛然眸色一暗,偏頭問旁邊的随從,“找到了雲三嗎?”
随從搖頭道:“老爺派人找遍了江南,影子都沒有。”
朱成钰重重的哼了一聲。那日山匪劫路,徐朗突然出手相救,讓手下與之厮鬥,據傳雲三是逃走了的,可雲三遲遲沒有複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真是落在了徐朗的手裏?可他在江南并無半點勢力,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他倒是不擔心雲三的處境,畢竟只是朱家麾下一名刺客,雖然武功拔尖,但缺少變通機敏,所以不會參與重要的事務,對朱家的秘密卻知之甚少,哪怕落在別人手裏嚴刑逼供,也不怕他能吐出什麽東西。可怕的是徐朗這個人,能俘獲雲三,還能在朱家眼皮底下藏人,當真不可小觑。
另一邊琳琅進完香,雖然知道未必真有靈,佛煙袅袅之下,至少心裏安穩了不少。加之郁氣散盡,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和徐朗一通将這紅螺寺逛了一遍,用過寺裏的齋飯,這才準備回程。
山門外石階上還有殘餘的雪水,腳下難免濕滑,琳琅走時一個不慎險些滑倒,吓得錦繡忙在旁攙扶,徐朗更快,伸手穩穩抓住琳琅手臂,卻沒有放開的意思,只低聲道:“走吧。”
他的手掌堅實溫厚,叫她生出點貪戀。不過還是縮了縮想要掙開,誰知徐朗卻抓緊更緊,低頭看着她眼角一挑,不容抗拒。琳琅的眼神兒拼不過他,只能作罷。
穩穩當當的将她送到車內,徐朗這才翻身上馬,依舊護送在側。他此番來江南名為游歷,其實要做的事情不少,為了琳琅特地抽出這些時間,雖然小姑娘未必對他有意,卻也心甘情願。
琳琅坐在車內,手臂上殘留着徐朗穩穩握住的觸感。那是前世今生兩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感受,有人牢牢的守護着你,默不作聲又不容抗拒。或許可以試試吧?朱成钰的感情放在嘴上,徐朗的感情卻滲透在行動裏,潤物無聲,綿延細膩。
只是,這種感情能持續多久呢?色衰愛弛是亘古不變的悲劇,等到熱情耗盡、新奇不再,等她的會是怎樣的結局?那一世得知朱成钰負心時的心如死灰記憶猶新,除了生死之外,那是最令她害怕的事。
這一世換作徐朗,會有所不同嗎?
骨碌碌的車輪聲外,徐朗的馬蹄聲近在耳邊,平穩徐緩。琳琅偷偷掀起一角,望着他的側臉出神。
回到秦府就去了老夫人的瑞安堂,那裏吳氏和老夫人正說着賀瑾瑜的事情呢,都是一臉的窩火發愁。秦鐘書的生母雖是姨娘,卻記在了吳氏名下,與嫡子無異。而賀瑾瑜的祖父雖然曾居高官,賀文濤的官職卻是平平,若有機會外放,也不會有秦紫陽這等權勢地位,算下來門第不成問題。
要緊的是賀瑾瑜的人品。私定終身、未婚先孕,這些事那真是醜得沒法說,一個好好的大家閨秀居然做出這等事情來,讓吳氏瞠目結舌,想到要娶這樣一個人入門當兒媳,簡直心塞到不能喘氣。
可沒辦法,秦紫陽都已經發話了,秦鐘書捅了簍子,糟蹋了人家的姑娘,不管人家姑娘是什麽品行,這邊是必須負責的。至于是怎麽個娶法,進門後事怎樣的身份,倒是可以變通。
婆媳倆長籲短嘆,懊惱不已。
琳琅跟她們問安,兩個人也沒什麽心情再說笑了,叫她先回去歇着。
路上碰見正往瑞安堂走的秦鐘書,就見他臉色灰敗頹喪,原本心不在焉的走着,見了琳琅時才精神一些,叫道:“琳表妹。”
“三表哥?”琳琅停下腳步,“這是要去瑞安堂嗎?”
“去給祖母請安。”秦鐘書孤身一人沒帶任何随從,只是往錦繡看了一眼,而後道:“琳表妹,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方便麽?”
琳琅覺得意外,卻也沒拒絕,“三表哥從京城回來,我也想問問京城的事呢。”
周圍往來的丫鬟婆子不少,秦鐘書做個“請”的姿勢,帶她到就近的涼亭,瞧着左右無人,秦鐘書才尴尬的道:“琳表妹,瑾瑜的事情你也知道,現在賀大人逼着我娶她,可就算她嫁進來,又能有什麽好?你是她的妹妹,能不能勸一勸?”
“表哥說笑了,這種事我怎麽好勸。”
“你畢竟是她的妹妹,瑾瑜現在走進了死胡同,我說話根本不聽……”秦鐘書萬分沮喪,整個人都是挎着的,“你知道她說什麽嗎?要是我娶了她,她善罷甘休,否則……”只剩苦笑。
——你若娶我,咱們舉案齊眉;你若負我,我會讓你後悔這場相識!
那是賀瑾瑜的原話,秦鐘書哪怕是在夢裏都能清晰的想起當時她臉上的陰狠和瘋狂。暗通款曲那麽久,賀瑾瑜的性子他雖然未必熟透,到底也有了解,她是個想做什麽就去做的人,當初情愛甚濃時迷了心竅,于是春風一度,不計後果。如今放出這樣的狠話來,秦鐘書相信她能說到做到。
琳琅并未動容,只是開口問道:“那天裴明岚拿誰潑我,是三表哥安排的吧?”
秦鐘書顯然一怔,惴惴的看着琳琅的臉色,片刻才道:“裴明岚威脅我,我沒辦法……”
“那表哥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琳琅冷笑。那場病将她折磨了許久,秦鐘書既然下得了那個狠手,串通外人來對付她,還有什麽表兄妹的情誼可講?
不等秦鐘書答話,琳琅轉身走了。
讓賀瑾瑜嫁進秦家,琳琅當然不願看到這結果,那是個什麽性子的人琳琅很清楚,嫁進秦家後若吳氏不能彈壓鎮住,必然會生出是非,連帶着待嫁的秦蓁恐怕都會受牽累。可這是秦紫陽定下的,琳琅無從置喙,至于二房那邊,若能聽她的勸就是見鬼了。
秦紫陽如何得知此事呢?賀瑾瑜必然沒這個本事,想必是賀文濤的手筆,兩家大人都有此意,雖是迫于無奈,卻已板上釘釘。
琳琅如今能做的,恐怕就是預先跟吳氏道出實情,好教她有所防備,不至于到時候出岔子。一邊是居心歹毒的堂姐,一邊是視她如女的舅母,還有外祖母、秦蓁、梅氏,孰輕孰重,琳琅分得清清楚楚。
擇日不如撞日,趁着婚事還未塵埃落定,将事情緣由道明,對秦家只有好處。
琳琅當下折身返回瑞安堂中,秦老夫人和吳氏還在商議賀瑾瑜的事情,琳琅走到跟前,緩聲道:“聽說舅母要把我二堂姐娶給三表哥,有些事情,琳琅不想讓舅母和外祖母蒙在鼓裏,有些事情得向你們回明白。”她說得認真嚴肅,倒叫兩人詫異。
琳琅就着吳氏下手的繡凳坐着,一五一十的,将在京城的諸般事情和盤托出。
到得最後,秦老夫人臉色已然鐵青,默了半天才冷聲道:“老三已經有了婚約,賀瑾瑜若想嫁進來,只能做妾,叫他們掂量吧!”比起把個心思歹毒的女人娶為正室,在往來交際裏買下無窮隐患,倒不如降為妾室不許出門,平時嚴加防備,不怕她翻出天去。
吳氏也是這個心思,當即往秦紫陽那裏去了。路上碰見秦鐘書,又給狠狠的訓了一通。
冬日裏應酬往來少,躲在屋裏避寒幾天,展眼便是臘八。臘八時各處寺廟皆有盛會,淮陽城裏佛寺不少,以金光寺最有市井氣息、梵音寺最為恢弘高超。因梵音寺中聚了幾位得道高僧,常會開壇*,城裏的貴婦們趨之若鹜,久而久之,往來其中的就非富即貴了。
臘八是釋迦摩尼成道日,梵音寺當然也有盛會,城裏的貴婦千金傾巢而出,大半都來了梵音寺。上萬盞燈燭繞着金塑的佛身而設,木魚梵音響起,莊重而嚴肅。
琳琅和秦蓁手拉手走在一處,沒多久就瞧見了沈玉蓮和朱含香,四個人到底好動,沒法靜立在那裏聽僧人頌唱,便溜進了大殿裏。佛像莊嚴肅穆,高臺上擺着尋常求簽問卦用的簽筒,朱含香興致勃勃的拉着沈玉蓮過去要求簽。
琳琅和秦蓁正上香磕頭,猛聽沈玉蓮一聲慘叫,擡頭就見佛臺上的十八支童擎燭臺被人撞翻,上面的銅燈稀裏嘩啦落下來,滾燙的熱油盡數潑在沈玉蓮的臉上。朱含香在旁驚得捂嘴,沈玉蓮身邊的丫鬟則臉色煞白,吓得軟軟靠在佛臺上,連幫沈玉蓮擦臉都忘了。
☆、50|
沈玉蓮驚恐的慘叫聲響徹佛堂,秦蓁和琳琅連忙趕過去,就見她滿身油污,臉上更是被燙得一片紅一片紫,觸目驚心。旁邊朱含香已然回過神來,連忙斥責沈玉蓮身邊的丫鬟,“還冷着做什麽,趕緊幫你們姑娘擦臉!”
那丫鬟早就吓傻了,手忙腳亂的拿着絲帕想幫沈玉蓮擦拭。可臉蛋被熱油燙過,哪裏還能再碰,沈玉蓮當即慘叫起來,放聲痛哭,嘴裏罵道:“你這個蠢貨,想害死我嗎!”
秦蓁也是頭一回碰見這情況,手足無措,琳琅瞥向朱含香,就見她正瞧着沈玉蓮那張已然髒污紅紫的臉,眼裏藏有得色。
果然是她的手筆!
這裏的動靜很快引來了僧人,琳琅瞧着沈玉蓮痛楚難忍,早就叫她去請沈夫人了。沒多會兒沈夫人和朱夫人、吳氏等常往來的婦人們走進來,一瞧見沈玉蓮那張臉,沈夫人當即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女兒啊!”又着急忙慌的派人去請郎中,顧不上問明緣由,趕緊扶着沈玉蓮出門。
沈玉蓮這等狼狽姿态,雖然痛楚難當,竟然還記得顧全臉面,不敢以這副尊榮示人,手邊又沒有帷帽可用,便将手帕蓋在臉上,腳步匆匆。
琳琅等人都在場,自然得跟過去看看,連帶着朱夫人和吳氏都一臉焦灼的跟着。外面的盛會還在繼續,幾輛馬車匆匆駛離梵音寺,趕往沈家。
沈家的府邸雖比不上朱秦二家,畢竟還是闊麗得很。沈玉蓮的小院兒在最裏面,沈夫人等不得往裏走,直接将她帶進了近門的客房,郎中早就在那裏候着了,屋裏為了一群丫鬟婆子,都吓壞了。
沈玉蓮這會兒已經哭得累了,臉上的劇痛分毫不減,她的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嗓子都苦啞了。
郎中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別了,忙着幫她輕輕擦拭,疼得沈玉蓮直叫喚。沈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氣,當即怒聲道:“叫那個該死的奴才滾進來!”小丫鬟雙腿發軟,被人拖進來時跪都跪不直,趴在地上一疊聲的求饒。
沈夫人怒聲道:“到底怎麽回事!”
“回……回夫人,姑娘和朱姑娘要求簽,我們就去那裏拿簽筒,朱姑娘……”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朱含香一眼,“朱姑娘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撞到那個燈臺……”她戰戰兢兢的話語被人厲聲打斷,朱含香旁邊的丫鬟怒目圓睜,厲聲道:“胡說!你燙傷了蓮姑娘,竟然還敢誣賴我們姑娘!”
兩個丫鬟争執,朱夫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卻是沒開口說話。沈夫人畢竟忌憚朱家勢力,強忍着怒氣看向朱含香,就見朱含香淚盈于睫,看着那丫鬟時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你不照顧好蓮兒,竟然還敢……”不辯不解,卻将目光轉向沈玉蓮,萬分心疼。
到底事關女兒,沈夫人縱然忌憚朱家,這口惡氣卻是咽不下去的,當即道:“蓁姑娘和琳姑娘都在場,你們可瞧見了?”
秦蓁搖頭道:“我跟琳琅那時候正跪着上香呢,聽見蓮姑娘的叫聲才過去的。”這下可好,沈玉蓮燙傷前只有她和朱含香兩對主仆在場,兩個丫鬟各執一詞,朱含香顯然沒有承認。
若沈夫人拿不出證據來,那就是惡仆燙傷自家姑娘後還誣陷旁人,惡劣之極。
沈夫人瞧一眼沈玉蓮,這會兒已經又疼又累,暈睡了過去,問不到什麽結果。心中一口惡氣無處發洩,瞧見那跪伏在地的丫鬟時更加煩厭,厲聲道:“四燕不能護住,拉出去掌嘴,等蓮兒醒來後問清緣由,再打死!”
小丫鬟哭着被拖了出去,郎中那頭也忙完了,沈夫人忙湊上去道:“怎麽樣了?”
郎中不住的嘆氣,“姑娘臉上燙得嚴重,老夫盡力而為,盡量不讓臉上留疤。夫人這裏也要用心照顧,這幾個月裏吃的用的樣樣都要精心,辛苦這段時間,也是為了姑娘将來的容貌。”說着從藥箱裏翻出個圓盒子來,“這個藥膏對燙傷有奇效,老夫再去開幾服藥。”
郎中退到旁邊去了,剩下幾位夫人姑娘為着沈玉蓮看了會兒,朱夫人頗為心疼,說上回朱含香尋了些上好的藥,對恢複容貌有效,回頭命人送來。沈夫人意興索然的道謝,畢竟朱含香的嫌疑沒有撇清,女兒被禍害成這個樣子,她是實在沒心情敷衍。
一群人又說怕打攪沈玉蓮休息,前呼後擁的走了。
沈夫人坐在沈玉蓮身邊嘆了許久的氣,見女兒醒來,連忙問道:“怎麽樣了,還疼嗎?”
沈玉蓮的眼睛依舊腫着,瞧着屋裏沒外人了,才咬牙切齒的道:“娘,朱含香害我!”
“當真是朱含香推的四燕?”
“我雖沒看見她推四燕,但四燕是踉跄着腿過來才撞翻燭臺的,好好的,她怎麽可能站不穩?”沈玉蓮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再度哭了出來,“娘,你一定要給我做主!”
“竟然是朱家……”沈夫人喃喃,她自問這些年都是捧着那對母女,幾乎沒得罪過她們的,哪怕那次沈從嘉誤傷朱成钰,也做夠了伏低求饒的姿态,誰知道朱家竟還是這般心狠手辣!好好的花兒般的姑娘,現在整張臉被燙壞了,也不知能不能恢複。
沈夫人越想越是心疼,瞧着女兒可憐的模樣,不由落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沈家的發跡全是靠朱镛一手提拔栽培,現下雖然也成了朱镛的左臂右膀,畢竟受人恩惠,這些年從來都是勤勤懇懇,知恩圖報,誰知卻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沈家是倚仗朱家,可這就能成為朱家母女踐踏她們的理由麽?
沈夫人的指甲幾乎是剜進了肉裏,這會兒沈從嘉和沈司馬也都聞訊而來,問明了前因後果,沈從嘉當即大怒道:“他們也欺人太甚,我們找他們去!”
“從嘉。”沈司馬出聲制止,他雖也心疼女兒,到底還是個政客。如今朱沈兩家勢力懸殊,沈家為朱家辦事,雖說是朝廷的官兒,其實也是依附着朱镛的。這件事本身就是雙方各執一詞沒有明确的證據,若是鬧出去,朱家輕而易舉就能把他捏死。
沈夫人當然了解這位夫君的心性,雖然她也曉得目前沈家的尴尬境地,但心裏那口惡氣卻是怎麽都咽不下去,不由哭道:“難道咱們就忍了麽?”
“忍?”沈司馬低聲。掃一眼屋內,女兒滿臉淚水好不可憐,兒子雙拳緊握顯然怒極,夫人也是滿腔憤怒。找朱家報仇讨說法當然痛快,可這現實嗎?
佛堂裏并沒有旁人目睹此事,哪怕沈家找上去也只是一面之詞,能對峙得過朱家?就算朱家礙着面子給了點說法,回頭在他的仕途上插一手,那整個沈家可就毀了!
恨啊!恨自己根基單薄,只能依附于朱镛,致使如今只能受辱卻無反抗之力。
沈司馬垂頭良久,才緩聲道:“這個仇,咱們必須報!從嘉,為父無能,現在還只能依附于朱镛,咱們要報仇,還得等,等哪天咱們不怕他了,才有資格去争個公道!明白嗎?”
實力懸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