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18)
口皆碑,若這傳言不假,确實是個好人家。
而賀璇玑後面所說的話,更叫琳琅吃驚——據韓萱兒所言,當初傳出那段關于賀璇玑和莊元晉“郎才女貌”的謠言時,實際上是韓荀救的莊元晉,只是那時韓荀已年近二十,且十六歲時娶的發妻早逝,怕影響賀璇玑聲名,便隐退在後,誰知叫莊元晉鑽了空子。
韓荀跟莊元晉同在禦前,莊元晉除了養娈童的事不甚光彩之外,長相才幹也不算太差。韓荀雖然對賀璇玑動過一點心思,到底覺得莊元晉這樣的少年郎才跟她更般配,所以一直沒戳穿謠言。見兩人成婚,便也按下了那一段心事。
及至後來賀璇玑跟莊元晉和離,韓荀才起了疑心,碰巧遇上大夫人放出莊元晉養娈童的消息,他便推波助瀾,順勢将證據呈到了禦前。而今賀璇玑和離,韓荀已經跟韓貴妃商量過,韓萱兒前番探了探口風,得知賀璇玑對韓荀本身的人品頗為贊賞時,這才讓韓夫人上門商議。
賀家原本跟韓家的交情不是很深,但韓大學士父子三人的人品,賀文瀚還是有點了解的。大夫人跟賀文瀚商量過,賀文瀚那裏沒什麽異議,問過賀老太爺,老太爺當年還挺瞧得上韓大學士,也不反對,只讓大夫人留意打探,別再碰上莊元晉這種人就是了。
這件婚事暫時沒定下,韓家也不着急——韓荀發妻去世後已經有四五年時間了,中間并沒興過旁的念頭,這會兒也是等得的。
琳琅卻頗樂意,韓家雖然出了個貴妃,畢竟不像莊家那樣是皇後母家,且韓貴妃膝下并無皇子,将來哪怕改朝換代,韓家受的牽連總要比莊家少一些。
當然這等事情輪不到她插嘴,漸漸的到了年底,府裏準備着過年自是忙碌異常,大夫人那裏事情紮成了堆兒,便叫江氏從旁協助,琳琅也好跟着學學。至于老夫人,賀瑾瑜出嫁後她就消停起來,除了日常問安時偶爾尋個小錯處,平常也不折騰,倒漸漸懂得安享晚年了。
年節裏四處請酒,琳琅專心備嫁,倒極少外出。整日裏除了逗賀衛琛,餘下的時間就是看書或者跟大夫人學管家,若想去外頭逛逛,賀衛玠那裏忙着,便由徐朗帶着出去了兩次。
過了元夕,離婚期其實也就三四十天的時間了。秦氏近來要操心琳琅的嫁妝,賀衛琛那裏便是琳琅帶着玩耍,小家夥這會兒剛學會走路了,扶着琳琅的手再院裏慢慢的走來走路,玩得不亦樂乎。
徐湘進門的時候就瞧見琳琅蹲身陪着賀衛琛走路,姐弟倆在暖陽下笑意融融。琳琅瞧見她進來時滿面笑容,叫奶娘照顧着賀衛琛,便問道:“又有什麽好事吶?”
“還真是好事!”徐湘拉着她就往外走,“帶你去看個東西!”a
☆、68|
徐湘帶着琳琅一路走街串巷,竟是直往皇城腳下的丹棱街去了。不過到得街口,徐湘卻撥馬左轉,進了一處深巷。這裏是皇城腳下,寸土寸金,雖是個不起眼的逼仄小巷,內裏住着的卻非富即貴。
小巷幽深狹窄,兩側都是兩三層的閣樓聳立,青石板的縫隙間偶爾有綠意探出,最中間的部分已被踩得光滑順溜,可見年頭之深。到得一處小小的朱門前,徐湘将馬拴在旁邊,輕輕叩門。
來開門的是個垂髫小童,卻一眼就認出了徐湘,招呼道:“徐姑娘來啦!”看了後面的琳琅一眼,微微笑道:“這位就是賀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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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被人猜出身份,倒叫琳琅意外,便偏頭問徐湘,“這是什麽地方?”徐湘笑着不答,拉着琳琅的手走進去,小小的一方影壁之後是個六丈見方的院落,迎面一座小小的閣樓,樓前種着兩棵老槐樹,院子北邊的角落裏留了一扇小門,其他地方擺滿了石頭。
琳琅雖然不玩石頭,但愛硯之人,對這些石料多少也會有點了解。粗略看過去,這院子裏堆着的可都不普通,多是名硯所用的材料,有些石料經過打磨,有些則是天然長成的奇姿異态,或大或小,擺了滿院。
那小童招呼兩人進來後就去擺弄那些石頭了,徐湘拉着琳琅進了北邊的小門。角門後面是個小院兒,一跨近門去,迎面就是一方高架,上面擺滿了各色各樣的硯臺,不過大多取其姿态,材質平平。畢竟這裏風吹雨淋,沒人會将名硯這樣丢着。
架旁邊是一樹老梅,目光轉過去,就見徐朗坐在一方石凳上,正跟一位老者擺弄石頭。
那老者聚精會神,只有徐朗聽到她們的腳步聲時轉過身來,招手叫琳琅走上前去。他面前的石桌上擺着個古樸無華的木盒,沒上漆也沒任何雕飾,但琳琅已能猜得裏面是什麽東西——果然,一方水滴形狀的硯臺就端端正正的擺在裏面!
“這……是濤石做的嗎?”琳琅喜出望外,自徐朗手中接過那方硯臺來。其外形如同水滴,渾圓流暢,纖秀可愛,果然跟傳聞一樣,細密晶瑩、石紋如絲,如同雲濤滾滾。微微透着古綠的硯身樸如青銅,以指扣之,有金玉之聲。
琳琅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兒,臉上不由微紅——硯臺的地上有一道天然的裂痕,經過打磨之後已變得細膩溫潤,古綠之內,依稀可見一抹鴿子紅,看起來倒像是藏着玉。那道裂縫如同細水流過,不顯突兀,反增意趣,裂縫左側刻了連理枝的花紋,右側則是比翼鳥。
連理枝和比翼鳥并不少見,往賣繡活鋪子裏去一趟,能找見不少,但出現在硯臺上,琳琅卻還是頭一次看見。流暢細膩的線條在硯底流過,鹣鲽比翼齊飛,少了繡活裏的纏綿秀致和栩栩如生,卻多了幾分古樸隽永的味道,一眼瞧過去,便能叫人想起古老歌謠裏樸實隽永的愛情故事。
偷偷瞧了徐朗一眼,那頭也正看着她,四目相處,他微微一笑,眼中情意毫不掩藏。
心裏砰然一動,不知怎麽的就挪不開眼。他的眼睛像是深潭、像是湖泊,不像朱成钰那樣張揚熱烈,卻別有幽深執迷的味道,引人深陷。
他倆旁若無人的對視,倒叫徐湘頭一次産生了一種類似于尴尬的情緒。
她清了清喉嚨,不好意思去打攪這對即将成婚的人,只好跟那老者攀談,“洪師傅的手藝當真高超,什麽時候也幫我做一方硯臺罷?”
“徐姑娘要是喜歡,老夫明天就選好石頭給你做。”洪師傅扶着旁邊的樹枝站起來,“這裏頭放着不少,徐姑娘來瞧瞧有沒有中意的?”徐湘見他比自己識趣多了,當即跟着走進了藏着好石頭的小屋。
這邊琳琅也為方才那一瞬的忘情覺得尴尬,硯臺依舊捧在手裏舍不得放下,卻是由衷的道:“多謝徐二哥費心。”
“你喜歡就好。”徐朗身下的石凳不低,他坐着的時候,目光正對着琳琅的嘴唇。春光裏已經有了明媚溫柔的味道,明豔的小姑娘就站在跟前,眼底裏都投着笑意,明亮的陽光鋪在她的臉上,她細膩的臉蛋不見半點瑕疵,倒是睫毛投了點暗影下來,随着她眨眼躍動。
心裏一陣顫巍巍的酥麻,他伸手攬着她的腰靠過來,忍不住擡頭親她的眼睛。
他的小姑娘,他将來的小嬌妻,總是這樣輕易的闖進心裏。哪怕受盡了塞北苦寒風沙的磨砺,堅韌強悍早已滲透進心性脾氣,瞧見她的時候卻總會有個角落瞬時融化、變暖,仿佛置身在山溫水軟的江南,有悅耳的鳥雀啼鳴、溫柔的柳枝婆娑、柔潤的春水搖曳,帶得那沙漠荒月都有了幾分溫柔缱绻的味道。
“琳琅。”他喃喃,帶着薄繭的手掌碰着她的臉蛋,低聲道:“這是我送給你的聘禮,好嗎?”
他的聲音是少有的柔和,男子的氣息卻撲面而來将她卷在其中,溫熱堅實的胸膛俯身壓過來,他的面容背着光,輪廓卻格外分明,叫她瞬時沉溺。
以前看話本,故事裏的男女定情時會有山盟海誓、甜言蜜語,或是指着空中明月為媒,或是指着滿山爛漫的桃花為媒,或是立于秀麗的山巅,以江山為聘。那時她也曾想過,最美好的表白莫過于此吧,月光、桃花,甚或江山,那是怎樣旖旎動人的場景。
而在此時,再普通不過的小院子,初生的春光、橫斜的老梅,他說以一方硯臺為聘,卻輕易觸動她的心底。
比起月光、桃花,這算不上曼妙,比起江山、天下,這算不上貴重,可這是他特意從漠北尋來的,從陡峭的山崖、深險的河床,在兩軍惡戰的間隙裏,細心搜尋,以兌承諾。琳琅只覺得心頭溫熱,隐隐有澎湃的情緒在躍動,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是笑着看他,而後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親親一觸。
她第一次親他,如蜻蜓點水、蝴蝶掠花。
走出那條小巷的時候,琳琅和徐朗都沒有說話,隐隐的卻有某種溫柔的情愫在浮動。徐湘有點後悔跟着他倆一起走了,想要開口說句話,那倆人臉上的溫柔笑意藏都藏不住,倒像是她破壞了氣氛似的。所幸她在軍中待得久了,臉皮漸漸變厚,若無其事的走在琳琅身邊,不時的偷看徐朗幾眼。
瞧見人群裏一個熟悉的身影時,徐湘如逢救星,“哎,那不是裴明溪嗎!”
琳琅依言瞧過去,果然看見了裴明岚和裴明溪姐妹倆,倆人正在字畫鋪裏面,裴明岚在看一幅字,裴明溪站在她的旁邊,目光卻在旁邊的一幅山居圖上。
自打裴明溪進了畫院,琳琅就少有時間跟她會面,後來琳琅被賜婚後忙着學這學那,就只十一月裏見了一次,年節都沒見着面。這會兒難得碰上裴明溪,琳琅當下就向徐湘道:“我去找明溪說說話,你們先回去嗎?”
徐湘嘿嘿一笑,“二哥怎麽會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你去吧,咱們在茶莊等你。”旁邊徐朗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亦點頭道:“去吧。”
這回琳琅是被徐湘拉出來的,随身沒帶任何丫鬟,不過跟他兄妹倆出來的時候琳琅很容易将那些規矩抛在腦後,且暗裏有七鳳和九鹞保護着,琳琅有恃無恐,便放心的獨自過去。
裴明溪是個畫癡,琳琅認識她沒多久後就清楚的認識到了這一點。蹑手蹑腳的走到裴明溪身後,琳琅靜悄悄的站了會兒,見她始終沒有發覺,這才洩氣的拍她的肩膀,“傻子!”
集中的精神陡然被打斷,裴明溪輕輕“啊”了一聲,扭頭見了是琳琅,不由驚喜道:“琳琅!”
“又來看字畫啦?”琳琅拉着她在就近的桌邊坐下,裴明溪便道:“爹爹的生辰快到了,姐姐說要挑一幅好字送給他,爹爹叫我過來瞧瞧,多學學。”
“難得啊。”琳琅低聲一嘆,“剛才還看見岚姑娘了,怎麽這會兒就不見了?”
裴明溪也四處看了看,不見裴明岚和身邊丫鬟的蹤影,便道:“興許是上樓去了吧。”又問道:“你也來看字畫嗎?怎麽沒人跟着?”
“我只是路過,碰巧看見你,咱們去那邊喝杯茶?”琳琅和裴明溪兩個月沒見,也是攢了好些話想問。裴明溪留下那個丫鬟在這裏等着裴明岚,便跟琳琅往外走,問道:“三月裏就要成親了,感覺如何?”
“就那樣吧,只是太倉促了。還要謝謝你那幅畫,我爹和娘都贊不絕口呢,說你将來必成大器。”
“竟然能得賀學士如此誇贊?不勝榮幸。”裴明溪近來性格漸漸開朗了一些,臉上多了笑意,道:“原該親自送過來的,不過你也曉得我們這邊,除了去畫院,其他時間夫人不許我輕易出門。”
“出門都不許啦?”琳琅啧啧一嘆,“聽說岚姑娘定親了?”
裴明溪點頭道:“是工部員外郎姜家的公子,對了琳琅,三月裏我要跟随師父去南疆,恐怕你成婚時不能親自道賀了。到時候帶些南疆的土物給你頑。”
“這有什麽,你那幅畫我一直放在案頭,比什麽都好。去南疆做什麽?”
“師父說要去那裏采風,要我跟着去長長見識,爹也同意了。”裴明溪握着琳琅的手,多少有些不舍,“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要成親,往後可要好生照顧自己。”
“這句話該我說才對,南邊過段時間恐怕要鬧春荒,到處亂着呢,你路上可得小心。跟緊你師父,可別丢了。”裴明溪的師父琳琅只聽過名頭,說是姓隋名遠道,今年二十六歲,正好大裴明溪一輪。
賀文湛在文人圈裏朋友不少,跟這位隋遠道也有過來往,據說也是個畫癡,沉溺在山水花草之中,至今未娶,是個風雅有趣的人。裴明溪自打進了畫院就跟着她,據她的說法,隋遠道待她很不錯,這半年多跟着他,裴明溪不止畫藝見長,連性子都被帶得活潑了些。
這當然是琳琅樂見其成的。以前裴明溪因為身世尴尬,在京城并沒幾個朋友,平常在家裏又安靜獨居,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看她而今的轉變,想來這位隋遠道功勞不小,裴明溪這一趟入畫院,還真是收獲不少。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話,見着裴明岚帶丫鬟出來,裴明溪這才告辭走了。
過了年節,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二月裏四處冒出青青嫩芽,春風一吹,嫩綠的柳葉兒舒展開,梁間燕兒歸來築巢,就又是一年新氣象了。
收起冬衣換上春衫,漸漸的婚期臨近,琳琅試過嫁衣鳳冠,秦氏那頭又将裴家的鋪子田産等東西打理好,因琳琅年紀還小,早早就選了可靠的媽媽□□着,到時候幫琳琅打理陪嫁的各種生意。往常這些東西都是魏媽媽管着,而今倉促間□□的人畢竟有限,秦氏便讓魏媽媽先過去在琳琅那裏打理一年,倒忙壞了魏媽媽。
蘭陵院裏滿滿的都是備嫁的氛圍了,除了那些嫁妝,陪嫁的丫鬟婆子也是少不了的。這些人有些是秦氏買的,大多卻還是賀府裏的丫鬟,或有人在賀府有家人為奴,陪嫁時這些都得打理交割清楚,琳琅要挑幾個可靠妥當的人,也破費功夫。
院裏的一樹海棠早又吐出碧葉,零星打了幾個花苞,那一架紫藤也長得茂盛起來,雖還沒開出紫色花串,春光之中也頗好看。
徐朗送的靜靜如今已長大了些,琳琅将它交給錦繡照顧,因賀衛琛喜歡這些小東西,幾個月相處下來,小家夥對着貂兒倒生出了些依戀。琳琅這裏舍不得秦氏和賀文湛,更舍不得這個粉嫩可愛的小弟弟,只盼着時間慢慢流過去,好教她能多貪圖幾天蘭陵院的安樂。
三月三上巳節一過,蘭陵院外的花圃裏就開滿了各色的花,一簇簇一叢叢熱烈似錦,叫人看了心生喜悅。院裏也是春光大盛,紅花綠樹明媚鮮豔,海棠丁香的濃蔭遮着春光,芭蕉下麗服新裝的琳琅抱着貂兒閑坐,天然圖畫。
到得三月初八那天,在禦街邊楊柳低拂、櫻桃開花的時候,徐家的一百零八擡聘禮送到了賀府。
☆、69|69
賀府已經許久沒辦喜事兒了,這回琳琅出嫁又是皇帝賜的婚,大夫人和秦氏一起操辦着格外熱鬧。
琳琅已然盛裝打扮了起來,豔麗的嫁衣是早早就裁制好了的,金線銀絲繡出細密繁複的花紋,華麗貴重。鳳冠是秦氏親自過問做出來的,請了京城幾位有名的匠人,金鳳玉翠點綴其間,薄如蟬翼的金翅顫顫巍巍,大小勻稱的一百零八顆珍珠暈出淡淡光華。
琳琅端坐在鏡前,有種恍如夢中的錯覺。
秦氏就在她的旁邊坐着,唇邊噙笑,目光只在女兒臉上流連。
曾是何時,琳琅也曾披過一襲鮮妍嫁衣,那時舅母幫她通發理妝,琳琅曾默默噙淚,無比盼望娘親能陪在身邊,而今這願望得以實現,對比之下生出的喜悅沖淡了分別的傷感,她扭頭瞧着秦氏,微微一笑。
秦氏心裏滿是不舍,對着女兒上上下下的打量,生怕嫁衣或者鳳冠有什麽疏漏。然而再不舍,女兒終究是要出嫁的,吉時一到,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是要接新娘子了。
出了蘭陵院拜別父母和兩位老人家,徐朗就在府外等她。今日他迎娶心愛的小姑娘,自是春風得意,一襲大紅的喜袍穿在身上,精神振奮。心裏是按捺不住的期待,終于看見了那一角嫁衣,心愛的小姑娘被人背了出來,這兩年裏她的身條兒竄得快,這會兒已顯苗條玲珑。
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因周圍有不少親朋好友,倒是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只得強按下心中激動。好不容易等她上了花轎,鑼鼓樂曲奏起來,隊伍迎着新娘子往徐家去了。
從賀府到徐家的路琳琅走過無數便,如今坐在喜轎當中,聽着街邊的叫賣嬉笑,甚至能分辨出自己身在何處。漸漸靠近徐府,那裏的熱鬧動靜遠處可聞,落轎後由喜娘扶着走出來,徐朗就在後面相陪。
徐府裏早就聚滿了前來道賀的賓客,除了尋常往來的人家和親戚,因這是皇帝賜婚,雖然國公爺不在,也有不少同僚前來道賀,縱是徐府裏寬敞,這會兒也顯得有些擁擠了。
大紅的綢緞連着新郎新娘,兩人隔着兩步的距離,一起往喜堂裏走。周圍是賀客們的說笑聲、孩童的玩鬧聲,廚房裏早就備好了席面,這會兒甚至能隐約聞到飯菜的香氣。很煞風景的,琳琅覺得有點餓,不過還是得忍着。
拜過天地、高堂,夫妻二人對拜時,一個是高壯健朗的猛将,一個是嬌美玲珑的少女,倒極有美人配名将的味道。喜娘高高興興的喊了一聲“送入洞房”,琳琅便被人扶着往兩人的洞房裏走。
賀客們大多在前面,出了喜堂一拐,周圍就清淨了許多。徐朗就在她旁邊走着,向随行的丫鬟仆婦開口道:“我扶着她,你們在後面跟着。”
新姑爺發話,這些人哪敢不從,連忙将琳琅交在徐朗手中,撤身退後。
徐朗本就身姿颀長,琳琅雖然近來長高了不少,也只到他的下颚處,他伸開手臂将琳琅攔在懷裏,喜袍展開,幾乎将她裹在其中。後面仆婦們的視線被擋住,徐朗變戲法一樣拿出個小荷包,裏面藏着幾枚蜜餞。
從喜堂到洞房有一段路要走,有了這幾個蜜餞充饑,琳琅總算能不挨餓了。她這會兒頭上還蒙着蓋頭,鳳冠雖華美,到底也沉重,壓着脖子酸痛不說,走路都費勁,大清早的用飯後至今水米未進,要沒這點蜜餞撐着,真是得累癱了。
不能擡頭跟徐朗說話,琳琅半靠在他的身上,右手藏在他的披風裏,往他腰上環過去。
徐朗喜出望外,不由低頭看她,入目的卻只有紅色的蓋頭。
好不容易到得洞房之中,行了幾道禮,徐朗便被拉出去陪賓客了。這會兒琳琅倒是得空,叫人都退出去,只留錦繡在旁伺候。屋裏備着不少果點,倒是能墊一墊肚子。這一日雖不必琳琅太費神,但那沉重的鳳冠壓在頭上,哪能不累?
吃了點東西,那鳳冠霞帔卻還不能卸下,錦繡取了個迎枕給她靠着,琳琅靠在那裏歇了歇,不知不覺便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近入夜,前院裏的喧鬧聲這裏是聽不見的,許是錦繡叮囑過喜娘,洞房裏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悄悄的侍候在外面,沒半點動靜。
琳琅眯了眯眼,小憩後精神頭好了許多,便讓錦繡叫人進來伺候。她這趟嫁過來,秦氏怕徐府的丫鬟用着不習慣,将日常用慣的錦繡、錦屏、水香、木香、書香、玉香六個丫鬟都陪了過來,另有楊媽媽幫着管事,韓媽媽幫着打理嫁妝。這會兒只有錦屏和水香、木香在身邊,徐府在這裏亦有幾個丫鬟伺候,幾個人魚貫而入,在桌上擺了簡單而精致的飯菜。
那頭的宴席還沒結束,新娘子這裏沒挑蓋頭,能否先用飯,還得看婆家的規矩。顯然徐夫人頗為照料,這幾個丫鬟面上倒是恭敬,擺飯時半點兒聲息都無。
琳琅嫁過一次,曉得做媳婦和姑娘的不同,這時候也不發話,待擺好後就叫她們退出去,只留錦繡和水香在旁伺候。
飯菜倒是精致可口,漸漸的外面天色暗了下去,屋裏的龍鳳燭慢慢燃燒,琳琅估摸着徐朗該回來了,便依舊整理好了鳳冠蓋頭,端坐在床內。
屋外響起深深淺淺的腳步聲,尋常徐朗走路時都是悄無聲息,這會兒聽這聲音,顯然是喝了不少。喜娘一臉笑容的陪着進來,手裏拖着金盤玉如意,徐朗倒還勉強算清醒,拿玉如意挑開蓋頭,目光落在琳琅臉上。
喜娘招了個手兒,錦繡這會兒已經将東西都打理好了,屋內的閑人便都退了出去。
屋門關上,燭火閃了一閃,琳琅垂着眼眸坐在那裏,鼻尖是徐朗身上的酒氣,卻讓人想要親近。半晌都沒有動靜,她微微擡頭看了看,就見徐朗臉上帶着醉紅,眼睛卻格外明亮。
他的習慣琳琅也曉得一些,越是喝得多,眼神就越明亮,除非真個喝得爛醉,否則只會越來越清醒。方才那腳步聲叫她以為徐朗已經沉醉,這會兒看麽……大概也就五六分的醉意吧。所以他剛才是在裝醉?
琳琅詫異的叫了聲“徐二哥”,徐朗便蹲身在她面前道:“該叫我夫君了,琳琅。”他的手指很自然的撫上琳琅的臉,白膩柔潤的觸感,嫩紅的雙唇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湊過去,輕輕一吻。
畢竟是新婚,琳琅有些害羞,低聲道:“鳳冠還沒除呢,壓得我頭疼。”徐朗便取下華麗的鳳冠,漸漸湊近琳琅的臉,鼻息柔軟的落在臉頰,癢癢的。
他的眼睛愈發明亮,裏面的灼熱已經無法掩藏,徐朗忽然勾唇笑了笑,一把将琳琅攬進懷裏,翻了個身,竟是抱着她直接躺在了床榻上。
天翻地覆之間琳琅一聲低呼,所幸徐朗并沒有直接将她壓在身下,只是抱在懷裏瞧着,目光片刻不離。
琳琅沒話找話,“聽剛才的動靜,還以為你喝醉了。”
“你還在等我,我怎麽能喝醉?”徐朗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修長的雙腿并攏,成了琳琅的坐墊。身高腿長的好處大抵就在于此,可以随意自如的讓她貼在身上,親密無間。
窗外弦月彎彎,月光透過細沙滲漏進來,卻不及屋中鳳燭明亮。
“琳琅,我真高興。”徐朗碰着她親了親,十七歲的人已經有了成熟男子的氣息,饒是琳琅揣着個将近二十歲的心,這會兒也忍不住臉紅心跳。
不過好在琳琅現在才十二歲,有足夠的理由裝糊塗,避開某些叫人羞澀的東西,她便從徐朗身上溜下來,鑽進了被窩裏,“好困啊,趕緊睡覺。”新娘子在新婚當夜是不許沐浴卸妝的,琳琅也忘了脫那襲華美嫁衣,盡量往被子裏縮。
徐朗那裏卻不好糊弄,随手挑起她露在錦被外的一角嫁衣,“你打算穿着這個睡?”也不等她回答,伸臂連同錦被将她抱在懷裏,臉頰相貼,低聲道:“讓我好好抱抱。”
盼望肖想了無數遍的場景成真,這一整天他都疑心自己是在夢中。
她的脂粉和發間都有淡淡的香味,白嫩的臉蛋耳垂就在唇邊,徐朗卻只能極力克制——她現在才十二歲出頭,連葵水都還沒來呢,男女之事上更是不通,徐朗可不敢在新婚之夜吓着她。
不過這樣的擁抱已經叫人覺得幸福,他抱着琳琅側躺了會兒,琳琅在被裏悶得有點難受,哼哼了兩聲。徐朗會意,放開懷抱,道:“先把外衣脫了吧。”琳琅便道:“那你先出去,我叫錦繡進來伺候。”雖然親過抱過,但陡然要在這個以前被她視為“大哥哥”的人跟前寬衣,感覺委實奇怪。
“早就吩咐人不許打擾了。”徐朗半坐起身,将身上的喜服除去,只留中衣在那裏。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徐朗也不急着來,當下進內室去盥洗,将那一身酒氣洗去。
再出來時,琳琅已經穿着中衣縮進了被子裏,青絲被拖在枕畔,她将錦被拉到下巴那裏,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已經平躺着裝睡了。
可徐朗又不是真的喝醉,哪裏能分辨不出來?剛才說話時她精神奕奕,顯然已經是休息過,哪裏能這麽快就睡着?當下不做聲,脫了鞋襪,掀起錦被鑽進去,緊貼着她躺下。
琳琅的睫毛顫了顫,卻是裝作不知。
徐朗心裏暗笑,輕聲叫了句“琳琅?”見她沒反應,便伸出手臂環在她的腰間,手腕一動,小姑娘就正對着他了。柔軟的腰肢在握,心愛姑娘緊貼在他懷裏,鴛被同帳,饒是徐朗剛才已拿涼水醒神過,這會兒心裏還是一陣顫抖。
好在他自制的功夫極深,雖然喝了酒,運氣一番調息,讓狂跳的心平緩了下來。不過還是忍不住,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他這裏風輕雲淡,琳琅這裏卻十分難熬。她滾燙的手掌就貼在背後,她的手也被他帶到了勁瘦的腰間,整個人貼在他的胸膛,這樣親熱的姿勢叫人心慌。可她不能睜眼,否則這會兒徐朗喝了酒,若他想做什麽,豈不是很尴尬?不如努力裝睡吧,好歹熬過這一夜,後面只要他不喝酒,還是可以講道理的。
徐朗當然猜不到她的心思,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的臉蛋越來越紅,那睫毛也仿佛蝴蝶羽翼般顫抖起來,小姑娘的手卻紋絲不動,極力的裝睡。
讓她适應适應吧,徐朗暗自一笑,将琳琅放開一點,讓她以舒服的姿勢躺在自己的臂彎,另一只手蓋好了被子。雖然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是能這樣抱着心愛的姑娘,已彌足珍貴。徐朗,知足吧!
鳳燭安靜的燃燒,柔和的光暈籠在她的臉上,徐朗側頭看着她,唇邊的笑意始終不退。漸漸的小姑娘呼吸平穩起來,想必是真的睡着了,徐朗便又伸臂抱住她,滿足的阖眼。
從此之後,這小小的床榻不再冰冷孤單,從此之後,午夜夢回時,再也不是觸不到她的巨大空洞。
那時他年少飛揚,馳騁沙場時滿心建功立業,從不覺得孤單。直到她在心裏印得越來越深,他才漸漸覺出寂寞,想要将那玲珑可愛的姑娘抱在懷裏安然入睡,然而這樣的肖想只會讓思念越來越深。在漠北的那将近二百個日夜,他曾發狂一樣想念她,如今,最愛的人終于入懷,再也不會有那樣巨大的空虛。
是引他陷入孤寂深淵的□□,也是拉他回到溫軟人間的解藥。這世間于他而言,唯獨她有着這樣的本事。
甜蜜而無奈,徐朗再度笑開,親了親她的眼睛。
☆、70|70
次日清早簡單梳洗之後,琳琅便跟着徐朗去了上房。新媳婦兒嫁進來,頭一天自然要拜見家裏的長輩們,眉壽堂裏這會兒聚得齊全,徐老夫人坐在上首,一側坐着大夫人楚寒衣和三夫人姚氏、琳琅的大嫂胡氏、徐湘,另一側是二老爺徐奉良和二夫人窦氏、二房的兒媳沈氏和大姐徐浣。
除了徐勝今兒一早就出去游玩之外,徐府裏在京城的主子算是聚齊全了。
徐朗陪着琳琅走進去,便有小丫鬟擺好蒲團,夫妻倆給徐老夫人磕了頭,便該敬茶。在座的人琳琅雖然未必有深交,卻都見過,便捧了茶盤先給徐老夫人敬茶。
徐老夫人和琳琅的祖母是堂姐妹,倆人出身差不多,所以從小就愛攀比,小的時候比衣裳首飾和長輩的寵愛,長大了比嫁的人家,到老了雖然都不像以前那樣好勝,卻還是要比一比在家裏的地位威嚴。
賀老夫人自打賀瑾瑜的事之後,零零碎碎的出了不少雜事,因為有賀老太爺壓着,不敢再任性作福,這一年裏蟄居在慶院堂,雖然一樣的好吃好喝供養,到底失了以前作為當家主母的威信。
徐老夫人這裏可就不同了,老國公爺早逝,徐奉先襲着國公之位,因不能時常在老人家跟前盡孝,對老夫人極為恭敬禮待。徐家裏雖然同樣是大夫人楚寒衣當家,但老夫人的地位卻還是很高,雖然偶爾會鬧點不着調的事情,但沒有丈夫壓着,兒子又不敢管她,所以驕矜得意了不少。
這回琳琅出嫁時賀老夫人露個面便走了,倒是徐老夫人被一衆相交的貴婦們圍着,聽了不少恭維的話。
不過畢竟姐妹之情還在,賀老夫人在家裏地位降下去,徐老夫人雖然暗暗得意,卻也覺得姐妹吃了虧,賀家這幾個兒媳孫女們忒不孝順。如今琳琅嫁進來,徐老夫人自然要敲打一番,是以琳琅恭恭敬敬的舉着茶盤時,徐老夫人并不立時接,反而偏過頭去,跟二夫人說話。
琳琅覺得有點尴尬,偷偷看了徐朗一眼,便見他也頗意外。
眼瞧着老夫人是要給下馬威的意思,徐朗當即接過茶盤自己捧着,恭敬道:“請老夫人用茶。”
徐老夫人的眼神兒可留意着這裏呢。昨天琳琅的嫁妝鋪滿長街,秦氏那裏陪嫁得十分豐厚,這樁婚事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