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28)
根據父子倆先前的約定,徐勝這一溜出府會去往哪裏,徐奉良連想都不用想。
他臉色慘白的癱坐在寬椅中,把後腳進來的窦氏吓了個半死,連忙問道:“王爺這是怎麽了?”
“勝兒他……找朱成钰去了。”徐奉良的世界瞬間灰敗了下來,甚至能想象徐勝親自把皇上安排的人手帶到朱成钰跟前的情形,極度的驚愕打擊之下,整個人甚至喪失了鬥志,只是喃喃道:“原來圈套是在這裏。”
先前所謂的入宮侍疾,這一場除夕的家宴,不過都是幌子,徐朗想要的,原來是他們父子自亂陣腳,自投羅網。哪怕外人議論起來,也是他們父子露出馬腳愧對皇帝,而非皇帝那裏用了什麽手段逼他們狗急跳牆,将事情撇了個幹幹淨淨。
徐奉良這裏魂不守舍,窦氏只能問薛三,待得聽了來龍去脈,也是險些驚斷了魂。敦王府裏也就那麽點人,窦氏一時沒了主意,“要不,咱們逃吧?”
“逃?”徐奉良無力的冷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們能逃到哪裏去?徐朗會這樣做,顯然是不打算給敦王府任何申辯清白的機會了,如今能指望的,也就那個朱成钰了。
徐奉良手裏雖然也有王府親兵,然而這些兵士大多出自徐奉英麾下,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接到了怎樣的口令呢。
強撐起精神走到外面,到得府門口時果然被攔下了,那親兵頭領平時對他還十分恭敬,這個時候卻顯然透着疏離,“夜深風重,皇上體恤王爺辛苦,還是歇着吧。”徐奉良想要端起王爺的架子來,哪只那人軟硬不吃,愣是攔在門口不讓出去。
這等情形,徐奉良已然沒了掙紮的餘力。當初徐家養了那麽多暗衛,朱镛兵攻徐府的時候能把那裏守得鐵桶一般,如今想要困住府裏這位絲毫不谙武功的王爺,自是易如反掌。
徐奉良頹然回到屋中,萬般希望皆滅,他斂袖對燈獨坐。
那一條賊船,踏上去就再也沒能下來,哪怕他貴為王爺,今夜的風暴裏,恐怕也要随着這條船沉入水中吧?
燭火晃了晃,燃出最後的亮光。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早已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中也不辨光亮,徐奉良在黑暗中獨坐,直至天色将明。
除夕夜的厚雪掩蓋了一切,大年初一的清晨沒有了上朝的百官,攤販也不似平常忙碌,倒顯得街市上冷清安谧了許多。然而當大隊的禁軍分頭撲向敦王府和幾個不起眼的官員宅邸時,酒樓茶肆中到底是炸開了消息。
王府被圍、幾個官員被抓,雖然皇宮裏平靜無波,怎麽看都像是政變一般。然而百姓們卯足了勁頭等了半天,卻沒在聽到任何新的消息,只聽說敦王被削爵囚禁,幾位官員被移入大理寺,再也沒有了下文。
期待中的風雲震動并未發生,到得大年初三的時候,一切複歸平靜。上至樞密使秦文瀚,下至末等官吏,該宴飲的還是宴飲,該休息的依舊休息,除了冬日天高物燥,炮竹偶爾讓民宅走水,街上偶爾有幾個兵丁迅速經過之外,再沒半點漣漪。
琳琅這裏也是一派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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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徐勝引路,徐朗當晚就拿住了朱成钰,驗明無誤後押入天牢,參涉其中的人大多已被徐朗派了人盯着,當晚剿清外面的黨羽,清晨再派兵拿人,簡直毫無阻礙。殘留在外的人賀文瀚自然會有安排,如今朱成钰被捕,要緊的頭目也被一網打盡,哪怕那些人成了漏網之魚,也已翻不起什麽風浪。
徐朗卸了心頭一樁大事,這會兒和琳琅熏香品茗,一個看書一個練字,是入宮後難得的閑适。
一篇字寫完,琳琅得意的擱筆,手邊是徐朗送的那方濤石硯。兩個人今兒興致都不錯,桌上供着臘梅,香爐中的熏香味道極淡,旁邊專門擺上的茶爐裏茶水鼎沸。
一模一樣的梅瓣白瓷杯就在手邊,琳琅沖茶細品,甚是怡然。徐朗贊了一句她沖茶的手藝精進,再看她的那篇書法,也是贊許道:“進益很大,過幾年恐怕都能趕上你母親了。”
秦氏出身書香世家,那手書法拿出來,京中女子沒幾個人能比得過。琳琅才有多大的年紀,跟秦氏自然沒法比,不過徐朗有意捧她,琳琅也不客氣,“後兒是初五,我把母親請進來坐坐好不好?”
“當然好。岳父編書辛苦,我也該慰勞一番。”
“還有明溪,她和那位隋先生感情甚篤,都是畫院裏的人才,來年四月裏成婚,可不能簡薄了。”
“好,聽你的。”
“還有藺太醫和錦繡,藺太醫那麽大年紀,也不能一直孤家寡人的。”
“好,聽你的。”徐朗依舊言無不從。
“說起來,二月裏韓姑娘要跟四弟成婚,今年喜事兒不少呢。”
徐朗放下手裏的書卷,微微眯眼笑着瞧他,“喜事兒真是不少,如今你也十四歲了,我也不用每日苦守了。”琳琅頓時受挫,“再等一年吧……”徐朗劃着她的鼻尖,“我問過藺太醫了,再調養幾個月便無大礙。”
“你也真不怕丢臉。”琳琅哼哼了一聲,一想到徐朗跟藺通一本正經的探讨此事,簡直想換個禦醫為她調理,再也不見藺通了。她臉色微微泛紅的扭頭看着窗外,外面錦繡正帶着小宮女修剪一樹梅花,徐朗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忽然道:“等有了孩子,咱們在裏面讀書寫字,他在外面玩雪做耍,豈不是很熱鬧?”
琳琅想了想,那場景還真是挺溫馨的。
☆、93|
到得初五那日秦氏和賀文湛進宮,往太皇太後和楚寒衣那裏問安過後,便往鳳陽宮來。因徐朗極為愛重琳琅,入宮前就對岳父岳母極為尊敬,這時候雖然份屬君臣,那份心卻還未變,琳琅設了小宴招待,宴後賀文湛自陪着徐朗下棋,琳琅則和秦氏在殿裏說體己話。
提及前兩天那場大事來,秦氏這素來少問朝政的人都掩不住的好奇,“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聽說敦王府被查抄,後面又沒了下文,聽說跟朱家有關,我們都擔心着呢。”
“敦王府的事情,娘你擔心什麽?”琳琅莞爾。
“還不是為了你的蓁表姐。”秦氏嘆了口氣,“她自打瞧上了那個叫君瑞的孩子,這兩年裏總沒改掉心意,只是你大舅父不許,就一直拖着。好容易近來你舅父松了口定了親事,誰知又出了朱家這檔子事情,你也曉得君瑞是前朝皇室的人,若是……”
琳琅明白她的意思,此次朱家為禍,自是因朱家舊黨賊心不死。他一介造反謀逆的亂臣賊子尚且如此,推而論之,君氏那可是正宗的前朝皇室血脈,若有人拿着個做文章,終究是個麻煩。徐朗為了朱家舊黨的事費了不少心思,若是一怒之下将殘留的幾個君家舊人一并掃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到時候君瑞必受牽連,那麽秦蓁那裏,可就不好辦了。
她撫慰一般握着秦氏的手,道:“娘也不用着急。蓁姐姐她的婚期定在什麽時候了?”
“說是五月裏天氣最好,就定在了那時,可這事兒一出,嗐。”
雖然不能保證,但琳琅對徐朗的了解還是不淺的,見秦氏一臉愁容,不由笑着寬慰,“皇上那裏還沒動靜呢,娘怎麽杞人憂天起來了?這回的事情自然是朱家的錯,據我所知,可沒什麽君家的人參與其中。皇上是明君,自然不會行此株連之事,當初既然允他們自謀生路,除非哪天他們自己鬧事,否則絕不會斬盡殺絕。”
女兒這兩年裏歷練得多,如今考慮其事情來,比她這個做娘的還要周全,秦氏頗為欣慰,“是我關心則亂,想差了。蓁兒這丫頭也是,眼光那麽獨到,還是個死心眼。”
琳琅抿唇一笑,秦蓁的眼光确實“獨到”,但她能在君氏由皇室淪為布衣時還不離不棄,甚至能扛住秦紫陽的威壓堅持要嫁給君瑞,實在是難得。
想起那些舊時光來,琳琅不由有點懷念,彼時她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官員之女,君瑞卻是尊貴的世子,雖然這輩子交往不深,他的品行卻和前世一樣溫良。那時候都還是少年少女,誰知轉眼她已為人婦,那邊廂也談婚論嫁起來。
“我去江南的時候跟那位君瑞也有過接觸,品行才貌沒得說,蓁姐姐會瞧上他,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琳琅吃不到秦氏親手做的酥酪,進宮後就讓小廚房嘗試,如今竟也像模像樣了。她請秦氏嘗了一口,問道:“味道如何?”
“比上回的有進益,只是火候還沒把握好。”秦氏不再記挂秦蓁,便又關心起琳琅的身子來,“今年你也十四了,你和皇上?”
知道她問的是什麽,琳琅在徐朗面前還能鎮定,在秦氏面前可就沒那麽厚的臉皮了,登時紅了臉,嗔道:“娘!”
“你和皇上成婚也兩年了,他對你有多好,大家都看在眼裏。如今為着你,後宮中連個妃子都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投以木瓜報以瓊琚,你也要學會好好待他才是。”秦氏語重心長。
琳琅略微垂首,“說得好像我待皇上并不好一樣。”
秦氏微微一笑,“夫妻之間怎樣才算好,怕是你還沒學明白。”
“好啦好啦,娘說過好幾次了,我都知道。”琳琅趕忙打住,她也不是完全不讓徐朗碰葷腥的呀,只是床帏之事終究不好意思明說,只能以話題岔開,“許久沒見大姐姐了,她那裏怎樣?”
“韓荀這孩子倒是極好,有才能,待人也真誠。難得的事韓夫人為人明白暢達,昨天你大伯母在府裏設宴,她和璇丫頭都來了,看着也頗融洽。”
“大姐姐能尋得好歸宿,我也放心了。”琳琅甚為滿意。
和先前的莊家相比,這一樁婚事可是天壤地別。以前莊家是尊貴的皇親,賀璇玑嫁進去後身份就次了一等,雖然賀文瀚官位不低,到底與皇親不同,那婆母、小姑子,各個都能頤指氣使。如今可就反過來了,且不論韓大學士辭官後韓夫人就沒了品級,單論賀璇玑的身份,那可是當今皇後最親近的堂姐,父親又是樞密使,嫁給韓荀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下嫁。加上韓萱兒還是皇家的兒媳婦,韓夫人能不對賀璇玑好一些?
而韓荀之才幹品行,比之莊元晉好到不知哪裏去了,賀璇玑與他婚配,應能順心遂意了。
送走了秦氏和賀文湛,想到秦蓁的事情時,琳琅雖能猜度徐朗的心思,到底也不十分肯定。到得初十那日開朝,徐朗忙起了國事,朱家舊部的案子也議定交由三司會審,琳琅便順口提了一句想去見見朱成钰。
若放在以前,徐朗或許還要問個原因,這時候有陳皓的鋪墊在,徐朗倒是沒說什麽,只是肌肉有一瞬間的緊繃,随即便道:“牢獄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明日我另外尋個地方,陪你過去。”
這一點上琳琅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徐朗的反應卻叫她有些無奈。年初的事務并不算多,除了朱家舊部之外,暫時并沒有什麽能叫徐朗挂心,琳琅瞧着時機差不多了,便微微笑道:“就去看看朱成钰而已,你緊張什麽。”
“我緊張?”徐朗低頭瞧她。
兩人這會兒正在花房裏閑逛,因這是特設的花房,底下有地龍,裏面有用上佳的炭火烘烤得十分溫暖,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參差有致擺放着的花盆翁缸裏,各色花兒開得正好。
肅殺凋敗的隆冬時節裏置身花海,能叫人的心緒暢快不少,琳琅仰頭嫣然一笑,帶着點撒嬌的語氣,“難道沒有嗎?我剛可瞧見了。”
懷中的嬌妻愈來愈明豔,如今置身花海,那妍麗群芳竟都成了襯托,她這樣菀然一笑,當真是如同明媚春光傾瀉四野,一瞬間讓周圍都鮮活靈動起來。徐朗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大方承認道:“好吧,你眼力不錯。”他也不是個忸怩之人,既然心中存着些微塊壘,琳琅又提起此事,便道:“陳相自己招了?”
“這也怪不得他,不說就是欺君,說了又怕影響咱們的感情,那個處境也算是尴尬了。”琳琅折一枝初綻的小朵牡丹放在徐朗手中,徐朗便幫她簪在發間,贊道:“好看!”
旁邊亦有空着的水甕,琳琅就着水波自照,确實也不錯,便道:“上次雖同你說了些事情,到底沒說完。那時候母親身故,我被接到江南的舅舅家,養在外祖母膝下,江南的那三戶人家你也知道,日常來往避免不了,後來……便嫁給了朱成钰。”
徐朗在旁微微點頭,想她前世孤苦,忍不住就擁入懷中。
“再後來朱家入主皇宮,朱成钰封了魏嫆做皇後,因為賀家和徐家極力反抗他們,朱成钰登上帝位後就對兩家下了死手。父親和祖父、伯父沒有人幸免于難,就連江南的秦家表哥,也逃不脫兔死狗烹的結局。二哥你知道嗎,上輩子我臨死之前,你曾率兵闖宮來救我……”
“當真?”徐朗有點意外,臉上浮起些微笑意,旋即便被黯然所取代——琳琅最終身死宮中,顯然是他救護不力。
琳琅倒是沒察覺這些微的表情變動,仿佛尋找依靠一樣緊緊環在徐朗腰間,“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心裏有多凄涼,多後悔……所以重活立誓要讓朱家一敗塗地。那時候想必你也察覺了我對朱成钰的憤恨,後來我挑撥沈朱兩家,回京後又刻意提起魏家的事情,就是想讓你們及早防備,再也不讓朱家得逞。二哥你沒有經歷過那樣親人離散的痛苦,你不知道,現在這樣,對我來說有多完滿,多幸福。”
不期然的,眼角便覺得溫熱,有淚珠滲出。只是不像以前那樣苦澀,反帶着溫暖的味道。
徐朗心中一痛,擁緊了她。他沒有經歷過,卻能想象,十歲的姑娘失去母親愛護,懷着對父親的怨怼遠赴江南,嫁人後卻又遭遇背叛和離棄,最終在冷宮凄慘收藏……這樣明豔嬌美的妻子,當時是如何承受了那一切?
“是我不好,不該提起這些傷心事。”他察覺她眼角的濕潤,忙不疊的幫着擦拭,甚至低頭去親吻。
琳琅揚起臉來,挂着笑意,“已經沒事了,你瞧現在爹娘俱在,你是皇上,待我又這樣好,這一切真的彌足珍貴。”她踮起腳尖在徐朗唇上親吻,“前世的事情,你會介意嗎?”
“是我想岔了。”徐朗坦然認錯,“因為在江南時你對朱成钰的态度太過奇怪,陳相那裏又只說了大概,不曾細述你的經歷,我一時頭昏……以後再不這樣了。”低沉的聲音緩緩吐出,徐朗的神色漸漸凝重,“記得那時候你曾問我,你若嫁了旁人,我還會不會喜歡你,原來是這個意思。”
想起那時候突然湧起的少女心思來,琳琅不由也是一笑,“我還記得你的回答。”
那個時候,他簡短而堅定的問她“為什麽不?”
徐朗便也笑了笑,“我也記得,永遠記得。”
☆、94|94
第二天晌午過後天氣漸漸暖熱起來,因琳琅不方便去天牢中,徐朗便另外安排了地方關押朱成钰。那是一座守衛同樣堅固的地牢,四周的牆壁上皆是鎖鏈,頂上精鋼縱橫交錯,能将裏面的情況一覽無餘。
琳琅居高臨下,便見正中間盤膝坐着一人,雙手雙足皆被鐵鐐拷住,他垂首坐在那裏,在空曠地牢裏格外清寂。
畢竟是習武之人,哪怕是在這樣的困境裏,那一分警覺還在,聽見迥異于尋常獄卒的腳步聲,朱成钰擡起了頭。地牢中光線昏暗,頂上卻被燭光照得亮如明晝,他微微眯了眯眼,看清了站在那裏的女人——
熟悉而明豔的面容,華麗而尊貴的衣冠,靜靜的盯着他,神色莫辨。
在她旁邊站着的人身姿英偉,明黃的衣袍穿在身上,那身尊貴氣度無人能及。
徐朗!眼中驀然噴出火來,朱成钰赤着雙目,狠狠的瞪向徐朗。雖然成王敗寇,但朱成钰并不服氣,他手腳并用想要爬起來,帶得鐵鐐哐啷作響。
獄中的閑雜人早已被徐朗遣出去,朱成钰掙紮了半天,頂上的兩人卻半點都不為所動。甚至,旁邊琳琅的臉上還浮起了一抹嘲諷般的笑容。
“不過如此。”琳琅喃喃,冷聲嗤笑。朱成钰還是那樣容色驚人,哪怕是在這冰冷的牢獄中蓬頭散發,那張臉依舊令人矚目。只是畢竟經歷了許多磋磨,他的身上早就沒了以前的意氣風發和驕傲貴氣,和前世那個坐擁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那個喪心病狂的對徐賀兩家斬盡殺絕甚至以此為樂的混賬相比,天壤地別。
“咱們走吧?”琳琅握住徐朗的手,安穩而鎮定,已經沒有了半點情緒波瀾。
徐朗側頭看她,琳琅便微笑道:“親眼見證了他的結局,從此後就不再有噩夢。那些過往的事情,就真的可以如雲煙般散去了。”
“最晚月底,朱成钰必将伏法。”徐朗掃了一眼地牢,攜着嬌妻安心離去。
回到鳳陽宮中,琳琅已然恢複如常。近來她因偶爾閑着無趣,便往昭文館走了一遭,那裏因為要編書,彙集了天下奇書,琳琅挑了些帶到自己宮中,這兩天看得頗為沉迷。
徐朗那裏忙完了政務回來時,天色已是昏暗,鳳陽宮中各處明燭高照,琳琅正捧着一本奇談瞧得津津有味。聽得通報,她這才回過神迎過去,被徐朗嘲笑了兩句。晚膳照例都在鳳陽宮中,如今宮裏就他兩人相伴,雖有宮女環侍,談笑之間倒也能吃出滿滿的家常溫馨味道。
飯後照例裹了披風出去散步,琳琅惦記着秦蓁的事情,便問道:“朱家那邊是咎由自取,對于那些君家殘餘的人,皇上打算怎麽處置?”
“放任在外,雖然他們不敢有異心,難免被人扯着虎皮做大旗。甚至這次朱成钰的事情,也是有人慫恿才會鬧得這般急進。”徐朗目光微沉,“對這些人自然不能斬盡殺絕,遠支的倒也無妨,跟前朝皇帝血脈近些的,召上京來,加些閑職供養着就是了。至于為官入仕,畢竟是前朝皇室,還是不行。”
他能有這般打算,琳琅已深感意外,當即笑道:“被朱成钰這麽一鬧,你能留他們一條活路,已是很寬待了。”
“怎麽你很關心此事?”
“還記得咱們去江南的時候,我那舅家表姐秦蓁吧?走的時候她還和當時睿郡王的世子君瑞來送咱們。”見得徐朗點頭表示記得,琳琅便續道:“當時他們兩家就有些苗頭,只是後來朱家謀反天下易主,我舅舅就有些不樂意。誰知表姐心志堅決,這兩天半點都沒動搖過,是非君瑞不嫁,如今君瑞能安然無恙,我自然要替她高興。”
徐朗對秦蓁之流自是沒什麽印象,只是一介官家貴女對姻親利益耳濡目染之下還能有這等堅持,倒也難得,便道:“叫君氏入京的旨意過兩天就會頒發,你那表姐遠在江南,也不知會怎樣選擇。”
“舅父拗不過她,已經答應了此事,恐怕過不了多久,我就能見着她了。”
“到時候讓她進宮來,正好陪陪你。”雖然臂彎裏的姑娘已然長成,徐朗的笑容中還是有幾分寵溺。
随着朱成钰的入獄,徐朗布下的網也全然收起。涉事的男丁自然交由刑部發落,只有一樁,朝臣們委決不下——敦王徐奉良及其子徐勝也牽涉其中,他們可是實打實的皇親,沒人敢碰,只能來請示徐朗的意思。
徐朗不偏袒也不窮追,只吩咐刑部認真審理此案,不得偏私也不得趁機誣告挾私報複。待得月底時審問結果呈上來,一部分人被處斬刑,一部分人被流放,而敦王父子,則被廢為庶民。
敦王府被查封那一日,一直潛藏其中的莊嫣扮作路人想要溜走,卻被盯了她許久的徐湘給捉住,帶到了琳琅跟前。徐湘可不是什麽寬柔大度之人,是恩是怨分得清清楚楚,當初莊嫣設計意圖拆散徐朗和琳琅,還仗着身份橫行霸道,這些她可都記着呢。
彼時琳琅正陪着幾位太嫔在看戲,因楚寒衣那邊興致寥寥沒過來,倒便宜了琳琅得自在。
瞧見徐湘神秘兮兮的笑着進來,琳琅便已猜着了幾分,兩個人咬着耳朵說了幾句話,琳琅有點無奈,便跟她出來,往一處閑置的宮室裏去了。
長公主府的女官們都是徐湘精挑細選訓練出來的,看押莊嫣自是不在話下。兩人進去的時候莊嫣就屈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旁邊四名女官守着四角,氣勢迫人。而正居中的莊嫣則垂頭喪氣,見着琳琅的時候擡頭微微看了一眼。
“瞧什麽呢,不認得嗎?”徐湘信步走過去,“怎麽都算是故人,莊姑娘記性竟這麽差。”
“是草民有眼無珠……”莊嫣聲音微弱,面對這兩位她曾經瞧不入眼的人,她這話說得有些艱難。徐湘帶她來的這宮室她還頗為熟悉,當初她以郡主的身份往來宮中,這裏以前住着位長公主,她還常來找她玩耍。如今舊地重游,卻已該換了天地,她胸中湧起無限悲哀,忍不住擡頭,期期艾艾的看向琳琅。
還是那張讓她看不順眼的臉,五官無疑都是很好看的,哪怕是莊嫣對她厭惡之甚,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張臉卻是很漂亮。可這份漂亮,她忽然想要冷笑,曾經她作為郡主的時候錦衣玉服,不也是豔色照人嗎?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徐湘開口道:“別不服氣,成王敗寇自古如是。知道今天特意帶你進來,是為了什麽嗎?”
莊嫣茫然瞧着她,徐湘便道:“你本就是負罪之身,如今又攪進朱家舊部的事情裏,按理來說,該和那些人一樣,或是流放或是問斬,最輕也是個發配為奴,你明白吧?”
“明白。”莊嫣臉色蒼白,咬了咬唇。
“可是呢,你雖然驕矜霸道,倒也誤打誤撞的做過一件好事。雖說居心不純吧,到底人家念着舊恩,不忍讓你落入那樣凄慘的境地,猜猜是誰?”
所以是有人出面保她不死?莊嫣有些意外。她的舊交不多,以前關系親近的姑娘們在改朝換代的那一刻便已失勢,剩下的牆倒衆人推,嘲笑奚落避如瘟疫者不可勝數,能如常待她已算不錯了,竟還會有人出面保她?
疑惑之下,她瞧了眼徐湘,沒得出答案。再看下琳琅,就見她也有一瞬的驚訝,旋即便露出了然的神情。如此說來,那個人琳琅也是認識的……莊嫣畢竟不算愚笨,一瞬間就想起了那件事情——當初為了讓裴明溪幫她作畫,她曾出力讓裴明溪進了畫院。那對她不過舉手之勞,但對當時的裴明溪來說,卻可以說是改變命運的變化。早就聽聞裴明溪和琳琅交好……
“難道是裴姑娘?”莊嫣脫口而出。
“總算你記性還不錯。”徐湘上前一步,“今天費這樣的事情把你帶進宮裏來,并不是為了折辱你,而是想叫你看清形勢。”
莊嫣詫異不解,琳琅便道:“如今徐家坐擁天下,天子勤政朝廷清明,乃是人心所向。這回你跟朱家牽連,若不是有明溪求情,別說你自己,恐怕連你的家人都要受牽連!你若還是跟以前一樣糊塗,那可是自尋死路。”
徐湘深表同意,站在琳琅身邊,一齊看向莊嫣。一個是獨寵六宮的皇後,另一個是天子親妹,這宮苑深深,已然是她們的天下。莊嫣瞧着兩個尊貴的女子,反觀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那股挫敗之感愈來愈強烈,最終伏低道:“罪女謝皇後和長公主寬宏大量。”
伏得極低的身子,透着無盡疲憊的聲音,這個心有不甘的前朝郡主,終于認輸。
琳琅又道:“既然進了宮,這裏面也有你的舊人,不如你也一并去瞧瞧吧。”說着遞個顏色,錦繡自然會意,親自帶着莊嫣去見了一個人——魏嫆。
和莊嫣不同,魏嫆那裏可沒人會幫着說話,加上她傳遞消息涉事極深,根本就沒有回旋的餘地。除夕的那天琳琅就已讓慎刑司嚴加審問,不過幾日便定了罪名,将魏嫆發配做苦役去了。
莊嫣見到魏嫆的時候,她正戴着手铐腳鐐,木然坐在柴草堆裏舂米。曾經也是風光富貴的尚書府千金,獲罪進宮後雖只是個低等宮女,到底一應衣食俱全,還能有閑心打扮裝點。而在此時,那張年輕的臉上卻已布滿暮氣,仿佛意志被擊塌,只剩一個軀殼在那裏,漠然無神的重複着那個動作。
逆着光瞧見莊嫣,魏嫆有一瞬的驚愕,随即便迎來身後管事嬷嬷的一通皮鞭。她複垂下頭去,再不敢亂動。
莊嫣是木然出宮的,臉色比來時還要慘白,徐湘遠遠瞧見,滿意的點頭,“還是你的招更有用,見過了魏嫆,恐怕她這輩子是再也不敢亂動了。”
“如此,也就不負明溪兩次幫她了。”
☆、95|95
月底的時候,朱家舊部伏誅,朝堂中也迎來了一次小規模的調整。倒不是為了清理跟朱家有關的人員,而是徐朗主政已有将近一年的時間,各項事務逐漸爛熟的同時,也對朝中百官有了考量。
新年新氣象,正好裁撤了幾個與朱家牽扯的官員,徐朗的威信與日俱增,就勢将幾個屍位素餐之人挪用,選拔有才之士主政。這次調整以才量人,但凡有才幹能主事,不論出身寒門還是貴戚,都力求人盡其才。一時間朝野上下頗為振奮,将官場中遺留的積弊改了不少。
不過要整肅官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徐朗一力所能促成。即便是坐擁天下的皇帝,面對朝中錯綜複雜的關系,想要掃除宿弊也頗艱難,是以朱家舊案一結,徐朗就又忙碌了起來。
好在他不像徐奉先那樣拼命,不會為了革新政務而荒廢身體,有琳琅偶爾撒嬌賣癡,倒也知道享受樂趣,閑暇時陪着琳琅看戲聽曲,或是兩人一起看書練字賞花,頗有情致。
這一日已是初五,隔日就是韓萱兒和徐朋成親的日子。徐朋雖然年輕,但他在漠北時就久經征戰,加之如今上進得力,徐朗早早就冊立他為世子,将來可繼親王之尊位。如今他大婚,徐朗便着禮部去安排,後宮裏面,楚寒衣素來瞧得上徐朋,加之琳琅對韓萱兒也頗有好感,便也派了女官去內院主持事務,給王妃幫忙。
到得成親的正日子,帝後親臨賢親王府,做了這對新人的見證。宮中太皇太後和太後也都賜了極豐厚的禮,竟讓這裏成了新朝裏最有排場的婚事,徐朋一整天都挂着笑容,琳琅出宮的時間有限,因賀璇玑和韓萱兒交好,還特特的和賀璇玑見了一面。
跟之前變得有點沉默的樣子比起來,賀璇玑已然恢複了最初賀家長女的那股明朗氣質,眼角眉梢隐然笑意,顯然是婚後相處得如魚得水。
琳琅如今是皇後,自然也不能再跟從前那樣貼到她懷裏去撒嬌,只是姐妹重逢,那股親密勁頭是從來都不會變的。兩個人坐着說了好半天的話,直到女官催了幾次,琳琅才和徐朗起駕回宮。
寬敞平穩的鳳車駛入宮城,那兩扇專為帝後而開的紅漆金釘大門轟然合上,便又将外面市井的熱鬧隔離開來。琳琅靠在徐朗的懷裏,因為今日喝了點酒,加上見着姐姐後心裏高興,就有些懷念以前在外面的日子,喃喃道:“從去年進宮到現在,這竟是我第一次出宮呢。”
“想出宮玩了?”徐朗親了親她的耳垂,有點心疼。她的性情他如何能不知道,以前在家的時候總跟着賀衛玠出去玩,丹棱巷、百裏街、珠市、硯臺店……那些地方來去自由,何等逍遙。如今入宮封後,雖然身份尊貴,到底成日困在那四方宮牆之中,終無法觸及那市井的歡聲笑語。
可這就是尊貴榮華的代價。哪怕他再心疼,卻也不能縱容放任,且不論太後那裏不會答應讓琳琅随意出宮閑逛,就是那些朝臣們,若是得知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行止荒唐總想着往外跑,案上的折子還不堆成山了?到時候琳琅那裏必然也是吃虧。
不過這也不是死局,他伸手将她抱過來放在膝上,“等三月裏花都開了,咱們去行宮住一陣子,或者帶你去打獵可好?”
“當真?”琳琅喜出望外。皇家的地盤當然不止限于那一座宮城,莫說那幾處風景絕美的行宮,就是京郊那幾處游獵用的皇家宮苑,就已讓人垂涎欲滴。琳琅畢竟也出身高門,以前騎馬踏青,遠遠瞧見過那些風光,只是身份有限不得入之,遺憾了許久。她興奮之餘,也有點不信,“你之前不是說,新朝初立,不宜做這些鋪張的事嗎?若是專程帶我去游獵,不怕被人說成昏君?”
“那又如何?”徐朗渾不在意,“為君者,最重要的就是治理天下。朝政上我自然不會松懈,但也不能為此荒廢了你的年華,琳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