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的思想(一)、如何做一個合格的領主
哭叫的人是穆拉的妻子阿法芙, 前些日子她被騎士隊帶到邊陲鎮做飯,惦記着這幾天丈夫就該跟着商隊的人回來,所以今天有騎士回青石城, 她就想方設法地跟了回來。
誰知道才回來就聽說穆拉挨了監工的鞭子, 被扔去了板棚裏頭,她連忙跑去看, 一進板棚, 就發現穆拉已經燒得滿臉通紅,怎麽叫都不醒,後背上的鞭傷濕粘一片,已經有了膿水。
阿法芙頓時就慌了。她見過受傷的人,這樣的傷口,如果沒有聖水來洗, 最後都會潰爛流膿, 而人則高熱不退, 直到死去。
可是,她去哪兒弄聖水呢?想找別人幫忙, 卻有奴隸悄悄告訴她, 穆拉是诋毀剛接回來的伯爵小姐, 才被監工抽了鞭子的。
诋毀伯爵小姐!阿芙拉都愣住了。她不知道哪來的伯爵小姐,但她知道诋毀貴族——尤其是奴隸诋毀自己的主人,割了舌頭或者吊死都是有可能的。監工抽了鞭子又把人扔在板棚裏不管不問, 恐怕就是要看着穆拉死的。
她也是個奴隸,她能做什麽呢?阿芙拉絕望地哭了起來, 正哭得傷心, 就聽見有人把半掩的板棚門推開, 走了進來:“怎麽回事?”
這事兒監工是知道的, 雖然抽穆拉鞭子的人不是他,但因為穆拉是诋毀伯爵小姐為女巫才挨的鞭子,跟他吵架的老奴隸把這事兒傳得盡人皆知,所以他自然也知道了,此時便不屑地說了這事,又道:“小姐別管他,這種人,割了他舌頭吊死都是應該的!”
陸希皺皺眉頭:“讓我看看吧。”
“小姐——”監工不明所以,“他敢诋毀小姐……”不管伯爵小姐是不是真的會煉金術,也不管她做出來的“煉金藥水”是不是很像女巫用的魔藥,但穆拉敢這樣冒犯伯爵小姐,就該打死!
陸希知道跟監工講什麽“罪不至死”是沒用的,人權啥的就更別說了,對他們來說奴隸等同于牛馬——哦不對,可能還不如牛馬,至少是比不上騎士們的半鱗馬的——根本就不算個人,更別說有什麽權利了。
這也就難怪教會有生存的基礎,至少人家還喊個“主的面前人人平等”呢,雖然這平等有多平,那就很難說了。
陸希心裏感嘆,臉上卻是淡淡的:“現在咱們長雲領缺的就是人,這樣的壯年奴隸可不能随便弄死,不然誰來幹活呢?”
這話監工倒覺得非常有道理:“小姐說的是。不過……”看這奴隸的樣兒,不像活得了的啊。
陸希已經走過去檢查穆拉了。其實都不用怎麽仔細看,一瞧那後背就知道是傷口感染了。陸希看着燒得滿臉通紅的穆拉,還有粘在他身上的發黴的稻草和那件不幹淨的衣服,忍不住按了按太陽穴:“找間幹淨的屋子把人擡進去。”
如果這時候有酒精就好了。陸希雖然明知道可能失望,但還是問了問琳。
答案果然令她失望了。光明大陸的酒基本上就是葡萄酒與麥酒,只有在黃金領這樣糧食産量特別高的地方,才有糧食酒的釀制,釀出來的酒倒是很“夠味”,但産量少,價格高,且因為酒坊都屬于領主,出的酒除了進貢皇室,基本都是自己珍藏,在宴客的時候才拿出來,以提高自家宴會的身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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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樣不缺糧食的大貴族也不缺錢,反而覺得什麽出産都拿來賣錢是商人的行徑,有失貴族身份。
至于長雲領,本來就缺糧,自然不會釀這樣的酒,都是從外頭買酒。不過因為馮特伯爵中了詛咒之後不合适喝酒,玫瑰城堡也不舉行什麽宴會,所以需要的酒也并不多。
至于說酒精——琳表示沒聽說過。
陸希不禁有點埋怨芭芭拉。老鄉穿過來一趟,怎麽不搞酒精的呢?別的不說,這些騎士們受傷也用得着嘛。
但是現在埋怨也沒用了,就城堡裏這點葡萄酒,用來提煉酒精根本不劃算,而且也來不及,陸希只能換個辦法。
“用,用鹽?”琳這麽沉穩的人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要廚房裏的精鹽?”
監工也張大了嘴合不攏。精鹽,那可是只供貴族用的鹽啊!就是他們這些監工管事什麽的,家裏吃的還是粗鹽,更不用說奴隸們了——豆子湯裏能加把苦鹽已經是好的。
那精鹽都是用神術提煉出來的,一小瓶就值幾枚金幣呢,用這個精鹽來泡在水裏,給這個奴隸洗傷口?一個奴隸才值幾個錢呢!
琳也是這麽想的。而且廚娘把精鹽看得比自己的肉都重要,除非伯頓管家發話,否則誰問她要她都不會給的。但是如果告訴伯頓管家,管家會答應嗎?
“他會答應的。”陸希一邊檢查穆拉的傷口,一邊說道,“另外,給我拿幾根針來。告訴管家,我在試驗治外傷的辦法,也許可以替代聖水呢。”不用聖水來治外傷,這可不只是奴隸能用,騎士們也能用的。
琳于是飛快地跑了,陸希又指揮人去燒開水,再去河邊扒了柳樹皮來煎上,另外準備幹淨的布,頓時衆人好一通忙亂。
過了一會兒,琳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果然帶了一瓶精鹽和幾根縫衣針。把東西交給陸希的時候,她都有點手抖,精鹽固然很貴,這針也不便宜啊,她在城堡裏做幾年的工,都掙不到這些呢。
阿芙拉端着一盆燒開之後又晾涼的水,一進板棚,就看見陸希把縫衣針在火上燒了燒,然後去戳穆拉的傷口,頓時就哆嗦了一下。
“端穩了,別灑了水。”陸希用眼角餘光飄了她一下,手上絲毫不停,把已經嵌在傷口裏的布絲一根根挑出來。
莉斯連忙過去接水盆,順便離開穆拉身邊。穆拉那後背血肉模糊的,她連看都不太敢看,更不知道小姐是怎麽能面不改色地撥開傷處,又準又快地将裏頭那被膿血浸透了的布絲挑出來的。
小姐以前在農莊上,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沒有多少閱歷的小女仆忍不住想——難道天天都在給人挑傷口嗎?
陸希可不知道小女仆在胡思亂想什麽,挑幹淨傷口裏的雜物,她就兌起生理鹽水來——現在既沒有碘伏又沒有過氧化氫,也只好上鹽水了,就是穆拉要多受點罪。
果然,鹽水往傷口上一沖,穆拉即使在高燒昏迷中都掙紮起來。阿芙拉淚流滿面,女仆們扭着頭不敢看,連被陸希叫來按住穆拉的監工都覺得後背發緊。唯有陸希不為所動,翻着傷口又沖又洗,直到污物膿血都被沖幹淨,傷口處的肉都有些泛白,她才終于停手,用開水煮過又烤幹的新麻布輕輕包住傷口,再把煎出來的柳樹皮水給穆拉灌了下去。
監工看着那瓶用得幹幹淨淨的精鹽,忍不住咧了咧嘴——又是精鹽又是新麻布,哎喲,這錢都夠買三個奴隸的了!
陸希其實也有點無奈,鹽太貴了啊!要是換她那時候,幾塊錢一大袋,還不随便用?這可倒好,清一次創幾枚金幣,就算她不肉疼,那也得有那麽多精鹽給她用啊。
就這次從海風郡買回來的鹽,供給城堡裏廚房的當然是精鹽,但分到給監工管事們這一檔的就是顏色有些灰黃的粗鹽了,再往下,就只剩下了那種成塊的,味道甚至有些發苦的苦鹽,這些鹽分給平民們,如有剩下的,奴隸們的飯菜裏也能見點鹹味。
馮特伯爵這個做法,陸希也是很難評價。商隊買鹽,然後分給平民,這等于是他自己出錢來供應整個長雲領的領民了,雖然說他的錢也是收稅收來的,但在貴族當中,他真已經算個“愛民如子”的異類了。
可問題在于,長雲領老這麽死水一片的,就算領民人數再少,他也供應不過來啊。哎,要是白浪灣是長雲領的就好了,那鹽還不是源源不斷……
然而白浪灣至少現在都還不是長雲領的,陸希也只能把這念頭抛下,轉頭吩咐監工,照着老約翰的标準,給穆拉供應熱水熱飯。
監工一張臉拉得不能再長了,甚至都想去把鞭打穆拉的那個監工叫來,這些花費合該他出才對!可是照這樣子,以後奴隸都不能責罰了,責罰完了還要花更多的錢給他治傷,那奴隸們豈不要反了天?
陸希也知道這樣不行:“治傷歸治傷,責罰歸責罰。”穆拉敢說她用的是女巫的魔藥,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女巫,這可是能把人送上火刑架的罪名!
但是,之所以穆拉會這麽說,其根本還在于教會的宣傳,不,應該還不只是教會,王室和貴族也是這麽說的,穆拉不過是個被洗腦的愚民,一方面他只是嘴上說說還罪不至死,另一方面,就是他死了也沒什麽用處,反而損失了一個勞動力。
當然,對陸希來說,穆拉最大的用處,是用他的傷,來給大衆做個科普——不需要聖水,也能治病。
之前老約翰的病算內科,現在穆拉的傷是外科,把他們兩個都治好,至少在這些奴隸們當中,就會發生觀念的改變。之後再把這種方式向平民中推廣……
啊,還不行,因為平民用不起鹽……
陸希一陣頭痛——鹽都用不起,簡直恨不得立刻向馮特伯爵提議,把白浪灣據為己有算了。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想想而已。陸希看看監工黑得仿佛剛蹭過地面的臉,只能咳嗽一聲,先囑咐阿芙拉按時給穆拉喝煎好的柳樹皮水,然後——起身回城堡,有啥事兒都明天再說吧。
折騰這一下午,天都已經黑了,陸希還以為其他人應該都已經用過晚餐,誰知進了餐廳,竟發現馮特伯爵還坐在桌前,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麽。
“伯爵大人?”陸希有點詫異。馮特伯爵每次出來用餐都跟完成任務似的,吃完就走,一分鐘都不帶多留的。今天這是怎麽回事,看起來倒像是在等她。
“傷治好了?”大概是被腳步聲驚動,馮特伯爵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
“應該差不多了。”陸希不敢說得太死,“我明天會再過去看看。”
其實穆拉的傷主要在淺表,徹底清創之後再消炎就應該沒有問題了。但柳樹皮煎的水到底不能跟陸希以前用過的消炎藥比,所以陸希還是要謹慎一點。不過好在光明大陸的人應該也沒有什麽抗藥性,所以如果不出意外,明天穆拉就可以停了口服藥,等鞭傷自己長好就行了。
“明天還需要用鹽?”
“也許……吧……”陸希含糊地說,“其實再用也用不了多少——”她這次清創很徹底,即使後面再需要清洗傷口,也不至于這麽麻煩。
馮特伯爵輕輕地哼了一聲,問道:“你知道今天你用掉的鹽值多少錢嗎?”
不會吧,不會吧?陸希震驚——堂堂的伯爵大人,不會為了一瓶鹽專門在這裏等着她吧?而且她都已經讓琳帶話了,一個奴隸不算什麽,重要的是不需要聖水就能治療外傷的方法啊。
“但是這個方法,騎士是用不上的。”馮特伯爵對她伸出手,“你可以用刀劃我一下。”
陸希無語地看了看桌子上擺的銀餐刀。其實她明白馮特伯爵的意思,騎士——或者說覺醒者,身體素質已經超出常人,像穆拉被抽上十鞭子這種傷,普通騎士的恢複速度要比他快得多,如果換成馮特伯爵這樣的大騎士,有去稻草堆裏打滾的時間,這點皮外傷大概就恢複好了。
但騎士才有多少,這世上還是普通人多啊。
“他們有什麽用呢?”馮特伯爵淡淡地問。
“他們怎麽會沒用?”陸希險些跳起來。她也是普通人,照馮特伯爵這麽說,她也別活了呗?活着也是沒用。
馮特伯爵卻擺了擺手:“你跟他們不一樣,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脈。”
這真是——陸希都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了:“在光明大陸上占大多數的人,您覺得他們沒用?”
“大多數?”馮特伯爵輕嗤一聲,“那又怎麽樣呢?”
他擡擡手把陸希即将出口的反駁給壓了回去:“你知道拜爾男爵嗎?”
陸希根本不知道什麽拜爾男爵,馮特伯爵也不用她回答:“他是個煉金師,最擅長做各種魔像,不但能做守衛,還有能充農夫和鐵匠的。”
嗯?陸希忽然就想起奴隸們說過的話,會種地的魔像!
“拜爾男爵這些魔像,不單是造價高昂,還要消耗魔晶。”馮特伯爵看着陸希,“當時很多人都說他瘋了,明明能讓奴隸和平民去做的事,他卻要用魔像,這些魔像再買多一倍的奴隸都夠了。可是拜爾男爵說,用這些魔像來幹活,就能讓奴隸和平民從繁重的活計裏解放出來,有了更多的時間。煉金術的目的,就是要代替人來幹活,節省人的力氣和時間。”
陸希脫口而出:“這話說得其實沒錯。”
馮特伯爵露出了諷刺的笑容:“沒錯?他讓奴隸和平民用這些時間去祈禱,教他們學習文字,甚至親自為他們念誦教義,希望這樣能讓更多的人得到神恩。可是——”他輕輕敲了敲桌面,“這些人裏頭,根本沒有出過一個神恩者。他想用這種方法來證明,奴隸和平民也能得到神的恩賜,但他失敗了。這些奴隸和平民非但沒有達成他的心願,反而因為游手好閑而滋生出許多毛病,偷竊、鬥毆、賭博……沒有幾年,那些魔像就把他的家産掏空了,而他沒有得到半點回報。”
“在他死後,他的兒子毀掉魔像,讓那些奴隸和平民重新回去種地。可是他們懶惰已久,早已不服管教,還說教義教導他們衆生平等,貴族也無權淩駕于平民與奴隸之上。”馮特伯爵說到教義兩個的字的時候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些賤民在農田裏放起了火,整個領地的麥子都被燒毀,連拜爾男爵的房子也被燒了。最後是當地的領主派士兵殺死了這些賤民,而拜爾家也就此消失了。”
陸希輕輕抽了口氣。馮特伯爵看着她,淡淡地說:“你明白了嗎?有仁慈之心沒什麽錯,但不應該給這些人超出身份的待遇。你跟他們不一樣,是因為你的血脈,而不是因為你也在農莊上幹過活。難道你是在農莊上學會煉金術的嗎?”
他站了起來,顯然是準備結束這番談話了:“你該記住,領主要做領主該做的事,而奴隸和平民則要做他們該做的事。不要聽信教會的那套宣傳,不然你可以去問問,不要說教皇或是紅衣主教,就連一個牧師,也不會覺得他跟一個奴隸是平等的。露西,如果你要做女伯爵,就該明白你的身份。你該不會以為,你的領地和爵位是靠着奴隸和平民才有的吧?好好想想清楚,如何做一個合格的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