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叡庭每天上午都會和梁瑞廷見一面,有時是交流案子,有時是聊點別的。梁瑞廷已經和茅子俊的家長取得了聯系,茅子俊也同樣是停課在家,他的父母看上去比他要講情分得多。

茅子俊媽媽還記得她當時見到的那個小孩子,想着人都十九歲了,還那麽小一只,看着就讓人心疼。她聽梁瑞廷說完了情況,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也沒什麽,畢竟子俊也有錯,但他的眼睛對他很重要,現在突然看不了東西,每天在家裏鬧,脾氣變得很暴躁,我們也沒辦法。”她說,“要真鬧得上法庭,這事也不光彩,還影響學校聲譽,他爸爸也是學校的教授,不想看學校被人議論,所以我們也一直在猶豫。”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私下解決當然可以,但賠償我們還是想再斟酌一下。當時的醫藥費後來也是那孩子補上的,他身上沒多少錢吧?還得上學過日子,逼得太緊的話,就顯得我們很不是人。可子俊是要動手術接受長期治療的,錢不是小數目,我們還是希望他們能負一定責任。”

一個巴掌拍不響。梁瑞廷聽出來了,她想這麽說。茅子俊是有不對,他違背諾言在先,言語中傷在後,甚至擅自盜取別人的作業,如果換作別人,脾氣沒有梁叡庭那麽能忍的,他傷的地方可能就不僅僅是眼睛了。

正因為梁叡庭忍了,茅子俊的家長才想着能撈一點是一點。他們受着良心的譴責,不好意思為難一個年輕的孩子,但人的貪欲無盡,良心的譴責只是一時,時間拖得越久,他們越覺得茅子俊遭遇的事有梁叡庭一半,越想讓他賠償的多一點。

就算看在鄭韞的面子上,陳思給梁叡庭走了個後門,打了折後折,價格也絕不會低到哪裏去,對梁叡庭來說也一定還是個大數字。如果再讓他掏腰包付賠款,他可能連飯都吃不上了。

梁瑞廷想,這件事情不能讓張思端繼續置身事外,再怎麽樣,他和梁叡庭也是兄弟,就算異父異母,也是一起生活過的,總不能一丁點情分都沒有。

梁瑞廷告別了茅子俊的父母,一邊往車場走一邊給闫溫臨打電話。

闫溫臨最近清閑得很,有事沒事就往梁芷汀工作室跑,一泡就是半天。可以算是梁芷汀衆多追求者中很走心的一個了,然而梁芷汀依然心如止水,待他的态度沒有絲毫變化。

“瑞廷?”闫溫臨那邊很吵,肯定是在哪個酒吧裏,“這個點你不是應該上班嗎,有事兒?”

“你們系那個小孩兒的新宿舍還沒批下來?”梁瑞廷把聲音開小了點,免得自己耳朵受罪。

得知梁叡庭一個人在外面住筒子樓時他就跟闫溫臨說了,讓闫溫臨出面幫忙申請一下新宿舍,原來的宿舍待不下去,換個新的總可以吧。

他是這麽想的,也想過中間手續會很麻煩,但沒想到這麽久過去了,闫溫臨那兒還是沒消息。

“沒,我回頭再催催。”闫溫臨和身旁人碰了碰酒杯,又往熱鬧處擠了擠,“我回頭幫你看一下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以前沒見你對哪個當事人這麽上心啊,看上了?”

“別貧嘴。你在哪個酒吧?追我姐呢還泡吧,印象分不想要了是吧。”

Advertisement

“我沒有泡吧啊,就是過來喝喝酒。你還說,我追她時你怎麽就沒助攻一下呢?你樂意看你姐單身一輩子啊?”

“她樂意就行了呗,這是她選擇的自由。”

“行行行,你們姐弟倆都是如出一轍的态度,給她選擇的自由好吧?”闫溫臨沖着舞池那邊的人揮了揮手,“我玩去了,挂了。”

梁瑞廷本想勸他早點回去,想了想還是算了。闫溫臨這人性子他摸不清楚,當初說要開事務所的是他,最後不開了的也是他。過無數花叢不留一片葉子,看到闫溫臨追梁芷汀時他還以為這家夥收心了,現在看來只是暫時安分而已。

闫溫臨是本□□鬧騰,定不下來,所以才到現在都沒正經談過戀愛。

梁瑞廷就與他不同了,他也曾經掏心掏肺地對過一個人,只是後來心意都被人踩在了地上成了碎渣,不管怎麽說,那段往事直接促進了他性格的轉變,以至于他現在對待感情非常慎重。

他已經有些拎不清了,自己究竟是心疼梁叡庭,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叡庭的碼你知道嗎?”梁芷汀把電話打了過來,她正翻着自己的設計稿,“我這兒樣衣已經過了,馬上要投入生産,數量有限啊。你把碼跟我說一下,我讓工廠單獨加一件。”

“碼……”梁瑞廷卡了一下。他并不知道梁叡庭穿多大的衣服,只記得他很瘦,便說道:“最小碼就行了。”

“行吧。”梁芷汀把畫紙收到一起,卻沒有挂斷電話,梁瑞廷一般都是等她挂了才挂,這會兒正奇怪地在那邊叫她。

梁芷汀重重敲了下鉛筆,聲音沉沉的:“瑞廷,你還和祝之遠聯系嗎?”

她知道這個話題、這個名字對梁瑞廷來說殺傷力有多大,無異于往他腦子丢了一個連的炸/彈。

但她必須要說,這些年她一直慣着梁瑞廷,見他避而不提,自己也不去談及,但一根鋒利的刺如果永遠都卡在心尖上,梁瑞廷還怎麽接受別人?難道要她看着自己的寶貝弟弟一直一個人嗎?

“沒有了。”梁瑞廷輕聲說,“一直都沒有。”

“我聽說他現在已經實習了,你們沒有碰見嗎?”梁芷汀坐下來,“我只是覺得——”

梁瑞廷屏住呼吸,等着她把最後的轟炸放出來。梁芷汀揉了揉眉心,輕聲嘆道:“我聽思思說了,你前段時間去見鄭韞了,對不對?”

梁瑞廷沉默。

當鄭韞一個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想讓他接梁叡庭的案子時,他之所以沒有拒絕,不僅僅是因為鄭韞是梁芷汀的發小,更是因為鄭韞曾是他的心理醫生。

鄭韞對他的最後一次心理治療出了點意外,把給的藥弄錯了,導致梁瑞廷那段時間時常會出現幻覺,被梁芷汀盯着照顧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複過來。盡管後來鄭韞不斷道歉,梁芷汀仍然拒絕和她見面,兩人就此斷了聯系。

除開那一次意外,鄭韞無疑是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梁瑞廷不會那麽快從困境中走出來。

最近他察覺到自己又隐隐有了焦躁的趨勢,便抽空去見了鄭韞,鄭韞和多年前比沒有多大不同,聽說他的症狀,也只是和他聊了聊天,讓他放寬心。

“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嗎?”臨走時,鄭韞這樣問他。

梁瑞廷想了想,說:“我知道。”

“那我就不擔心了。”鄭韞笑起來,“你自己知道症結在哪裏,就自己去解,我和幾年前一樣,都只能引導你。”

“姐。”梁瑞廷握着手機,感覺手心裏在出汗,他已經走到了車邊,卻有點懼怕車內窄小的空間,手遲遲沒有伸出去。

“我沒問題。”他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你放心吧,別擔心。”

梁叡庭把半張臉都埋進了圍巾裏,站在校門口等梁瑞廷。他今天要和梁瑞廷一起商量賠款的問題,梁瑞廷先去和茅子俊的家長争取,再過來和他談。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銀行卡,有點擔心裏面的錢很快就要空了,連忙搖了搖頭把這些念頭趕出去。再擡起頭時,梁瑞廷的車已經停在了面前。

“今天想去哪裏吃?”梁瑞廷似乎是在發呆,他上車坐了有半分鐘才開口。梁叡庭覺得奇怪,但眼前人依然是笑着的,看不出什麽不對勁。

他從小察言觀色慣了,隐隐猜出梁瑞廷可能是心情不太好。梁叡庭咬了咬下唇:“我在學校吃過了,我們去附近的公園吧,那邊的園林很漂亮,适合談……呃,錢的話題?”

梁瑞廷沒忍住笑了出來,身體已經搶先做出反應,摸了摸梁叡庭的頭。梁叡庭像是被吓到了,僵在位置上半天沒動,埋在圍巾裏的耳朵根卻已經紅了起來。

梁瑞廷沒注意到這些,只覺得心情稍稍好了一點,開着車到了公園附近,停好後他就和梁叡庭一塊兒往裏面走。

“賠款解決了,他們是不是就不會再找我,也不會再找我哥了?”

“嗯,他們要帶茅子俊出國治眼睛。”

“那我——”梁叡庭咬了咬下唇,整張臉都快埋進圍巾裏了。梁瑞廷一看就知道他老毛病犯了,又一個勁兒地低頭,連忙伸手在他下巴處托了托。

梁叡庭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那我是不是也不能見你了?”

“為什麽不能?”梁瑞廷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拉了梁叡庭坐他邊上,“你想找我玩可以的,不過我們差了七歲,可能有代溝。只是我不是你的律師了,不會經常和你見面而已。”

“沒有代溝。”梁叡庭把圍巾往下拉了拉,“你很好,和你聊天的話,我覺得很開心,很有趣。”

“天天聊正事,聊別的也是你在學校的情況,哪裏有趣了?”梁瑞廷失笑,“我姐還說,感覺我最近心智回到了學生時代。”

話不是梁芷汀說的,是他的感覺。他每次和梁叡庭待在一起,都會不由自主地去照顧這個名字和自己讀音一樣的男生,會放下很多彎彎繞繞,像少年時那樣敞開心懷。

可心扉是鎖着的。

這就是他再次去找鄭韞的原因。

“你是在變相地說我幼稚吧。”

“哪兒啊。”梁瑞廷伸手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幼稚的人是不會待人處事小心翼翼到你這種程度的。”

“才沒有吧,我已經有進步了。”梁叡庭反駁他。這段時間張思端忙着工作,沒時間來給他找茬,他的校園生活平靜了不少,打工時遇到的同事人也很好。

他也在努力地改正自己那些不好的習慣,最近已經有起色了,連輔導員都發現了他的改變,這段時間說話的口氣都比以前好很多。

他并不是不會做,只是從來沒人教過他應該怎麽做,他憑着自己的經驗摸索出來的方法就是不斷地忍,讓自己不被別人注意到,這樣被找麻煩的幾率也小了。

這時忽然起了風,梁叡庭的圍巾被風吹得直往他臉上撲,梁瑞廷怕粗糙的毛線劃到臉,伸手給抓住了。

他們的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像是隔了千裏水萬重山,把歲月的痕跡走了一圈,于起點處忽然重逢時一樣。

一個在看過去,一個在看将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