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陳年舊事
“小墨蛇。”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十指交扣, 秦墨靠在床頭,深邃的眸子裏看不出特別的喜怒。
“你再說一遍。”
沉青:“……”
他頓了頓, 平靜地道:“我在三百歲成年前一直待在母親身邊, 後來母親死了, 我就來到了人間——宋筱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人,我和他在一起了一段時間,後來他想抓我,我就跑掉了。”
“三百歲,”
秦墨道, “那還真是條小蛇。”
成年對于妖來說意味着靈智初開,從混沌的獸類到能夠化出人形, 有自我意識,與人類的青少年階段相仿。
“嗯,那個時候我并不太懂人妖之間的糾糾葛葛, 在和宋筱分開後又經歷了一些事情……再後來他忽然想殺我, 所以我把他殺了。”
[小墨蛇,我會再來找到你的。]
[你要記住我,好好記在心裏,千萬……別忘了。]
猶帶血腥的話語仿佛還在耳側,沉青無言地垂下了眼睫, 神色間有些厭倦。
秦墨道:“過來一點。”
沉青靠近他,被秦墨一臂攬過後肩, 緊緊地摟在懷裏。
“我捧在心上的寶貝, 居然還被人這麽作踐過……”
男人的嗓音沉沉, 暗含着風暴之前的陰霾,“小墨蛇,你這些話,聽了讓人不太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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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青:“……”
他張了張嘴,想說其實你很多年前就說過類似的話了。
秦墨:“所以讓我親一下。”
沉青:“……”
連說完那句話後接下來要說什麽都沒變。
他面無表情地想着,道:“不要。”
“那不行,”
指腹摩挲過青年蒼白的唇瓣,秦墨鋒銳的眉頭一挑,“都到我的手上了,還想逃開?”
沉青第三次:“……”
這些話的順序都不改一下。
他迎着男人略含戲谑的目光,不等他來得及做什麽就飛快地湊過去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碰了一下。
“好了,睡覺。”
做完這一切的沉青把自己窩進被子裏,絲毫不顧秦墨在旁邊的笑聲,閉上了眼。
“真是條小蛇。”
床頭燈被調滅,沉青感覺身側的床一沉,男人從身後擁住他,在他後頸落下一個淺吻。
有點癢……下次不讓他碰。
沉青這麽想着,被秦墨擁着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睡得昏昏沉沉的沉青被秦墨抱進車裏,帶到了李福潤的葬禮上。
“要起床了,”
他在沉青耳側低聲道,“小墨蛇,要我抱你進去嗎?”
“……”
沉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沒聽清秦墨的話就本能地說了句“不要”,然後就被秦墨喂了口剛剛熱好的牛奶。
牛奶香純濃郁,溫暖了五髒六腑。沉青喝完一杯牛奶,整個人也清醒了不少,不那麽困了。
他懶洋洋地撩起眼簾往葬禮會場那邊看了眼,道:“不要你和我過去,我會分心。”
“好,我在這裏等你。”
秦墨給他打開車門,目送他走下了車。
葬禮會場外,沉青意外碰到了杜昊安。
他神色恹恹,跟丢了魂似的差點一頭撞到沉青身上,被後者側身避開了。
沉青道:“你瘋了嗎。”
“……啊,是你。”
杜昊安無精打采地一擡頭,“沒瘋。”
他慢慢地從袍袖裏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沉青眼前。
“我昨天從爺爺房間裏翻出了李瞳的照片,”
他道,“後來又問了我爸一些當年的事情,被他給罵了……總之,我覺得李伯還有我爸在李瞳的死上可能都有一些隐秘。”
杜昊安手中的是一張十幾年前的老照片,照片裏的白裙女子靜坐在窗邊,目光空茫而沒有焦距。
沉青道:“比如李瞳其實并不喜歡你父親,是你父親強迫了她,而李福潤在裏面充當了幫兇——這種隐秘?”
杜昊安:“……”
“我聽說李伯一個交往很深的堂侄子也死了,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那就是冤魂索命了 ”
他垂頭喪氣道,“這也無可厚非,只是厲鬼殺人,我身為捉妖師必須将她除掉。”
沉青道:“那你們捉妖師可真是懲惡揚善的君子呢。”
杜昊安:“……”
他郁悶地低着頭,跟在沉青身後進了靈堂。
李福潤生前和李家來往并不多,李家人除了已經死了的李建偉外也不太熟悉他的人際交往,因此在沉青說自己和杜昊安是李福潤故交之子時,李家人并沒有懷疑他們的身份。
靈堂內滿是走動的人,倒是聽不到太多哭聲。沉青一進靈堂就不知道去哪了,杜昊安則默默在遺像前站了會,彎腰拜了一拜。
在他起身時,一道細細的哭聲從一側傳來。杜昊安順着哭聲望過去,看見一個身披白紗的女子正低着頭站在角落裏,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着。
杜昊安無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快步走向女子,在還沒靠近時眉頭就已經皺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感覺女子的哭并不太像是哭,反而更像是……笑。
杜昊安走到女子身邊,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怎麽了?”
“……”
女子沒有說話,她恍若無聞地低頭“哭着”,直到杜昊安連問了好幾聲才緩慢地擡起了頭,露出白紗之下的……一張笑臉。
杜昊安一怔,心想這張臉怎麽這麽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是照片嗎?照片,照片……
杜昊然瞳孔一縮。
他記起了這張臉,這是……李瞳的臉!
“你!”
他出手要抓住女子的手臂,卻意外抓了個空。女子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了一會,轉過身體,竟是直接穿牆而出,消失在了外面。
不遠處有人尖叫一聲,可能是剛好目睹了這瘆人的一幕。杜昊安顧不得其他,趕緊掏出袖間的羅盤追了出去,羅盤指針飛快轉動,最後直指一個方向。
正西方,三百米。
杜昊安拔步就跑,誰料他跑得快,那只女鬼飄得更快,足足過了十多分鐘,杜昊安才氣喘籲籲地追到了……跪倒在墨發青年腳邊的女鬼。
“來得剛好,”
沉青道,“過來挖土。”
杜昊安:“啊?”
沉青點了點地面:“這地下兩米,是她的埋骨之地。”
女鬼低着頭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雙手緩慢而僵硬地挖刨地上的泥土。
她當然是碰不到泥土的,杜昊安掏了張空白符紙貼在地上,又取出朱砂筆畫下特殊的符文。
最後一筆落下,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了下去,不到半分鐘,一具森森白骨出現在肮髒的泥土之間。
女鬼見了那具白骨起身對沉青彎腰一拜,而後就憑空消失了。
杜昊安道:“她這是回到身體裏了?”
“是,看來李家兩叔侄也的确是她殺的,”
沉青道,“殘害人命,作惡多端,真是天理不容。”
“……啊?”
杜昊安愣了下,“你在說什麽?”
“她已經成了厲鬼,理應除去。”
“什麽?可是你剛剛不還是說——”
“殺人就是殺人,有什麽好說的。”
沉青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捉妖師嗎?斬妖除魔本來就是你的責任,滅了她。”
杜昊安:“……”他回想起沉青之前怼他的話,覺得眼前這個人簡直哪裏都不對勁。
“不是,等等,我覺得這裏面也許還有什麽隐情,我們不能——”
“事實擺在眼前,你卻偏袒一個厲鬼?”
沉青冷冷打斷他的話,轉向一邊,“你說是嗎——杜家主。”
杜昊安一驚,擡頭看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的杜如松正提着桃木劍大步向他們走來。
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聲音卻冷冷的,沒什麽起伏:“确實,犬子言行無狀,讓季先生見笑了。”
杜昊安:“爸!”
杜如松沒理他:“先生不必擔心,我會親手斬殺這只厲鬼。”
“既然是杜家主出手,那我就放心了。”
沉青點點頭,随後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杜昊安眼睜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一時還沒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
“爸,這是李瞳的屍骨!”
“正因為是她,所以我才要親手除去。”
杜如松道,“昊安,當年是她引誘了我,我才會背叛你和你媽。這筆賬我記了多年,如今她又出來害死了你李伯——”
“可是沒有證據!”
杜昊安道,“一個厲鬼在家裏殺人,我感覺不到,你還感覺不到嗎?”
“閉嘴!你身為捉妖師,怎麽能為一個厲鬼說話!”
杜如松怒斥道,“再多說一句就上家法,現在滾回去!”
杜昊安:“……我不!”
杜如松挑劍要刺向那堆屍骨,被他用覆着符紙的手緊緊抓住。
杜如松先是一僵,随後冷笑起來。
“連我都敢,忤逆了,”
他道,“也好,反正你也是要……”
後半句沒有再說下去,杜昊安一頭霧水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爸,你們對李瞳做了什麽?”
“你該問她對我做了什麽!”
寒光從杜如松袖間一閃而過,杜昊安胸前濺開了血光。
削薄的刀鋒割破皮肉的劇痛讓他一時懵了神,隔了幾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流血了,被自己父親踹倒了。
杜如松騎在杜昊安身上,手中匕首就橫在杜昊安脖前。
他的神色猙獰,眼中閃爍着兇惡的光。
“為什麽我會失憶,為什麽我會法力法力盡失,為什麽被她救起來後我就成了一個廢人!她趁我失憶的時候引誘我,不就是為了日後能進我杜家的門嗎?這個賤人,她毀了我!”
“你……你法力盡失?!”
杜昊安道,“你不是好好的嗎——等等!”
無數念頭從他腦中閃過,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李瞳的孩子被你——”
“是啊,”
杜如松陰森森地笑了,“一個孩子不夠,還有兩個,兩個不夠,還有第三個——你!”
他的手陡然用力——
“瘋子。”
一只腳踩上他的肩膀,墨發青年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單腳一踹。
杜如松一口血狂噴,被踹飛數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深溝。
杜昊安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摸脖子,摸到了滿手的鮮血。
他望了眼去而複返的沉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是故意引他出來……他想殺我,”
他喃喃道,“我爸是真想殺我……”
沉青撿起地上的匕首,劃破了昏死過去的杜如松的衣服。
“你不是他第一個要殺的孩子,過來。”
杜昊安木然地走過去,只見杜如松身上有兩塊凸起,勉強能辯出是嬰兒皺成一團的臉,已經腐爛了大半。
沉青道:“煉嬰。”
煉嬰是一種極其陰毒的禁術,以血脈相連且未出世的胎兒為祭品,為施法者提供強大的生命與法力。
“……”
杜昊安臉色一白,後退了一步。
杜如松在這時艱難地轉醒,看見沉青後臉色劇變,被後者一腳踩住了肩膀。
“煉嬰必遭反噬,在你時日不多的時候,有人找上了你。”
青年微微俯身,墨發落下幾縷勾着蒼白下颌,唇角微勾,帶着一點冷冰冰的惡意。
“那人告訴你只要留住攝魂鈴的主人就能幫你,所以你按他的話做了,但在那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
杜如松:“你——”
“知道你秘密的李福潤突然死了,你以為當年的事情洩露,于是手忙腳亂地殺了同樣參與過那件事的李建偉。可這依舊無法阻止你被反噬,所以你決定試一試,對你僅剩的的血脈動手。”
“咳咳咳!”
杜如松劇烈地咳血,臉上流露出驚恐之色,“你,你怎麽知道?!”
沉青:“猜的。”
杜如松:“……”
他一口氣沒緩過來,差點把自己活生生嗆死。
沉青直起身,不鹹不淡地道:“但你沒有想到這麽多年來李瞳一直無法解脫,她一直在找她的屍骨,也向我暗示了真相。”
“真相……”
杜昊安臉上不見一點血色,空白而茫然地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沉青道:“我告訴過你了。”
——當年的真相,被許多只手血淋淋地掩蓋住了。
多年前,一個叫李瞳的普通女孩救下了一個失去記憶的男人,她把他暫時留在家裏,卻沒想到那個男人居然就這麽喜歡上了自己。
恰巧這時李福潤來李瞳家做客,因為偶然的機緣他曾見過杜如松一面,所以立刻認出了這位杜家長子,并看出他喜歡李瞳。為了攀附上杜家,他使了一點手段,讓杜如松如願以償地和李瞳發生了關系——在李瞳并不喜歡杜如松的情況下。
事情發生後,李瞳暴怒下将杜如松李福潤趕出家門并準備把他們告上法庭,但天降橫禍,她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連遭打擊的李瞳一度想要尋死。這時候李福潤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機會,于是派堂侄李建偉出面安撫了李瞳,又為她父母操辦了隆重的葬禮。杜如松也趁機再次接近李瞳,安慰她,對她噓寒問暖,貼心照顧——終于,不久後李瞳發現自己懷孕,她心灰意冷,徹底放棄了生活,接受了杜如松的存在。
之後杜家找到了杜如松并恢複了他的記憶,在記憶恢複的同時這位杜家長子驚恐地發現自己竟法力盡失,成了一個廢人。
杜如松曾是杜家的天之驕子,現在卻一無是處——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他對李瞳的愛消失殆盡,甚至把仇恨發洩到了她身上。
他報複性地将李瞳帶回杜家,讓她看到自己和妻子恩愛纏綿,又為保住自己在杜家的地位暗施禁法,在李瞳絕望自殺時剖開她的肚子,用那個剛成形的胎兒換回了自己的法力——而幫他做這些的,正是李福潤李建偉兩叔侄。
“你手上沾了四條人命,一條是你的幫兇,兩條是你的孩子,還有一條,是你愛過的人。”
“愛?!”
杜如松怒道,“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碰了那個賤人,髒了我自——”
杜昊安猛的沖過來,撿起桃木劍劈頭蓋臉地朝着杜如松一通砸,将他生生砸暈了。
沉青:“……”
做完這些後,杜昊安就脫力地倒在地上,把臉埋進了手肘間。
沉青看了他一會,道:“你現在可以哭一哭。”
“……不哭,幫個忙,”
杜昊安掏出手機,頭也不擡地悶悶地遞了過去,“打電話給我二叔,讓他過來把我爸帶走。”
捉妖師不得傷人,杜如松手上有幾條人命,早已違反了捉妖法,應當由妖居委帶走審判。
沉青接過手機發了條短信給杜鶴,又把手機放回杜昊安腳邊。
“發了。”
“……”
杜昊安沒有拿回手機,他一聲不吭地低着頭,像是已經睡着了。
不遠處開來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沉青又在原地靜待數分鐘,杜昊安始終沒有什麽動作,他于是轉身獨自離開了。
轎車後排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沉青微微蹙眉,聽見駕駛座上的陸戈回頭道:“先生臨時有點急事,他讓您不用擔心他,馬上就會趕回來。”
“嗯,”
沉青道,“送我去杜家。”
“好的。”
陸戈啓動車子,筆直地向前開去,半小時後穩穩地停在杜宅前。
杜宅大門敞開,外院蕭瑟冷清,空無一人。
沉青穿過外院,來到客廳裏。溫婉端莊的貴婦靜坐在沙發上,淺金的陽光灑落,勾勒出一幅娴靜的美人畫。
“季先生,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嗎?”
薛淑雅微笑道,“我吩咐廚房熬了稠稠的小米粥,等會就可以喝了。”
“不用了,”
沉青在她面前坐下,彬彬有禮道,“我來這裏是想問夫人要一件東西。”
薛淑雅道:“先生幫了杜家這麽大的忙,只管說就是了。但凡我有的,您都可以拿去。”
沉青道:“那麽,另一枚攝魂鈴——我的蛇骨也能給我嗎?”
“……”
短暫的沉默後,薛淑雅臉上笑意不變,慢慢地攏了攏肩上的披肩。
“既然是季先生的東西,那當然應該原物奉還,”
她道,“請您稍等一下,我給您取過來。”
她優雅地起身去了二樓,等到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小盒子。
“這是您要的東西。”
“多謝,”
盒子輕輕落在手心,沉青慢條斯理道,“對了,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薛淑雅道:“嗯,您問吧。”
“你之前殺了李福潤,又為了抹掉自己的嫌疑在我面前演了一場戲。”
沉青道,“你這麽做,是因為你的孩子嗎?”
“……”
又是一輪沉默,過了片刻,薛淑雅迎着沉青平淡如水的目光,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
“您可真是……”
她道,“說得不太招人喜歡。”
沉青道:“因為我說的是事實。”
“那好吧。”
保養得當的纖白雙手交疊,薛淑雅坦然與沉青對視,輕聲細語道:
“人是我殺的,那又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