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司命有憶(四)
四月十二,正是薔薇開得最好的時候。湘夫人邀了大司命、天燮來花苑品茶,蝶飛花舞隔絕外界焦慮姿态,三人難得空閑相聚。徐绾樽是水鄉女子,口味清淡,意趣高雅,文秀儒雅,心思細膩。為招待衆人,取了柳樹下埋藏許久的月露和新鮮的花兒來泡茶。志趣相同的人,倒是頗有口福。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你真真是好興致。”江池月笑她懂得享受生活。
徐绾樽莞爾,将一疊點心朝她挪了挪。“這雲糕是拿我家鄉的米粉做的,又以芙蕖花蜜為佐,入口清糯,你嘗嘗,可還覺得新鮮。”
“徐姐姐,我想念牛乳茶了。”禦千鶴看着紫砂杯裏飄着的一片白花瓣,嘴角有些抽搐。這種除了淡淡清香和古怪滋味的作品,她實在欣賞不來。
徐绾樽掩唇輕笑,“少主還是最喜歡甜食。好在妾身已讓小童備下。”說着招來童子,奉上一盞香甜醇厚的奶茶。
禦千鶴嗅着甜味,忙笑道:“徐姐姐貼心。”
三人用了茶點,禦千鶴指了指一碟空盤子,又誇贊道:“徐姐姐手藝又精進了,這碟蝴蝶卷,真是讓人回味無窮。下次我一定讓母親也嘗嘗。”
“那妾身稍後再去多做些,讓少主帶走。”徐绾樽聽了贊譽,有些羞怯。
江池月左右顧盼,确認無人,才小聲道:“洛神這幾日都在主殿中,一步不離。想來已經接見了縱橫的使者。”
禦千鶴“咦”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錯過了許多東西。嚼着奶糖,狐疑地問道:“縱橫何時派來使者了?”
江池月回答:“洛神确信本家混入了森域之人,為了陰陽內部安定,此事也只有我們幾人知曉。洛神無心與森域謀和,但也要借機觀察段非淵的态度,要避免打草驚蛇,連給縱橫傳消息都是小心翼翼的,除了我們三人,無人知曉。我想縱橫的使者為掩人耳目,會喬裝成陰陽弟子混過森域眼線。而洛神身處主殿多日,也是接應的方式。”
稍作停頓,江池月又道:“之後洛神的動作,應是以不涉俗世紛争為由,拒絕逆水森域結盟、并承諾絕不出手援助縱橫。而從縱橫獲取想要的報酬之後,便會指令弟子僞裝成縱橫之人支持天浮山戰役。”
徐绾樽聞言,打趣道:“所謂‘弟子’,恐怕又是讓大司命出馬。真苦了你到處奔波。”徐绾樽位列“五元”之一,修為過人,但從不單獨出戰。“湘”,諧音“襄”,襄者,助也。她的作用,是以陣制敵、以陣護航,若是與敵軍正面交鋒,實屬劣勢。
江池月卻正色道:“若有益陰陽,何來‘奔波’一說。”
“兩位姐姐為陰陽盡心盡力,千鶴銘記在心。可是——”禦千鶴提高了音量,“我實在想不出,如今的縱橫能拿出什麽誠意,打動母親與他們合作。”
江池月想,誠意如何并不重要,他們有心拉攏,就是給了洛神一個理由。洛神既為中州正道,本就不可能與森域合作。森域事實上已迫使陰陽入世,此後本家再無動作,反而難以保全。兩者非要選其一,結果自然是縱橫。“洛神的心思,可懂,也不可懂。我等還是不要琢磨了。繼續品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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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三人被召往主殿議事,洛神給予逆水帝姬的答複,與江池月的猜測八九不離十。鳳顏息聽後,十指緊緊按着扶手,靜如死海的雙眼讀不出一點心緒。
“在雙方有共同利益的當下,陰陽與森域卻不能皆為摯友,顏息深感遺憾。”鳳顏息對洛神說道。
洛神道:“陰陽志不在天下,也不願過早涉入塵世。本座也深覺可惜。而帝姬此行,怕是不能如願了。”
鳳顏息輕笑一聲,翩然起身。“既然如此,顏息也就不叨擾了。告辭。”話落,轉身便走。
洛神望着數十階梯之下走向殿外的異族少女,一眼清冷無感,只說一聲:“千鶴,送帝姬一程。”
禦千鶴走後,江池月仰望站在高處的陰陽家主,面露猶豫。
“大司命,有話不妨直說。”洛神道。
江池月道:“洛神,素來成王敗寇,縱橫未來如何尚難斷定。陰陽暗中相助,是否會得不償失?不知洛神提出怎樣的條件給縱橫?”
洛神嗤笑一聲,清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別忘了縱橫家主是怎樣一只狐貍。天浮山一戰無論成敗,對段非淵來說又能有多大的影響。真正的枭雄,無論困境,都有複出之時。陰陽要謀利他的益,何必急于一時。況且本座既答應出手,無論成敗,縱橫都欠陰陽一個人情。”
天浮山戰役若勝,對段非淵而言自然再好不過,陰陽取得的東西也就更多;若敗,森域跨過阻礙進犯本家,就得面對拼死絕殺的縱橫全員弟子,絕不會比先前輕松。就算本家被破,段非淵也可卧薪嘗膽轉入分家,以他舌燦蓮花的本事,再集結中州百家抵抗也非難事。眼前的中州确實一盤散沙,但是唇亡齒寒——屆時必有聯盟應對。
逆水十三騎已展現出其強悍的力量。唯一的問題就是,逆水森域是否有隐藏實力,又或者,帝君有多大的能耐。一朝錯,全盤皆輸。洛神不是自負的人物,她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但這自信究竟從何而來,她對森域了解有多深刻,她還藏有多少秘密。江池月如是想到。
“洛神有沒有想過,萬一中州百家也難以抗衡全力以赴的森域,屆時陰陽該如何是好?”
洛神道:“此事你不必關心,只需聽從本座吩咐便可。你拿着信物,今日便動身前往縱橫本家。讓‘五元’之一的‘大司命’支援,本座給足了他面子了。”說着,洛神水藍垂袖一揚,在江池月手中凝出一塊黑白佩。
江池月收好信物,忽然感受到一股關切目光。不由擡起頭,與湘夫人四目相對。
“一路小心。”徐绾樽叮囑一聲。
江池月點點頭,随即告退。
出了主殿的江池月,正欲回去換一身便裝掩人耳目,不料路上被一人攔下。攔路的青年發梳帽巾、身着家袍,很中規中矩的打扮,唇若塗脂、面如冠玉,削薄輕抿的唇将心思都堵在口中,将語不語,不願盡數吐露。眉眼倒是和順溫緩,只是他那一雙眼,總讓人覺得蒙着薄霧,将他自己包庇起來,與外界隔了些距離。
突來的阻攔讓江池月不免郁悶。“你有何事?”
晏留靈回答:“弟子是羅生堂的門生,有疑惑想請教大司命,不知司命現在可還方便?”
羅生堂的弟子,難怪瞧着有些眼熟。江池月想了想,洛神方才讓她‘今日動身’,依她的心思,也不會希望自己去得太積極,現在尚且午時,動作慢些倒也無妨。況且羅生堂的弟子前來詢問,應不是小事。于是便答應下來。
“多謝大司命,此處不便深談,若不嫌棄,請讓留靈帶大司命往別處論道。”
江池月沒有多想,微微颔首。
兩人一路并行,至書閣內才停下。
“大司命,請看。”晏留靈從書架最高處抽出一份細長古樸的錦盒,在江池月面前打開,赫然是一卷畫卷。
“哦?原來是《天問圖》。”江池月小心展開因時間蹉跎而泛黃的畫卷,掃過畫中五人,認出它的名字來。“此畫乃陰陽初代家主所作,你有何疑惑?”
晏留靈一一指過,道:“畫中五人,以提燈者為首,此人微微開口,似有與天地萬物交流交心之态,是‘五元’中的‘引路人’;而‘引路人’身後生着鹿角之人,左持手杖、右看懷表,所到之處皆生綠意,應是‘山鬼’;再往後的男子,衣着穿戴以藍白為主,足下雲霧翻滾,是‘雲中君’;之後的刀者,飒爽利落的穿着與其餘人截然不同,低頭而仰目,雙手按在佩刀之上,作全然警戒模樣,是‘大司命’;最後霓裳羽衣的貴人,正伸手要接天降落葉,發飾以杜若為主,正是‘湘夫人’。”
江池月點頭:“确實如此。”
晏留靈繼續道:“弟子不解之處,是初代家主的題字——‘贏’。《萬法鑒》中記載,中州曾發生過內戰,此戰因一仙門變故而起。為懲除奸惡,初代家主與其餘三人親自讨伐,出征之前,繪下此圖。但若繪圖目的是為記載當年功績,這圖中便不應是‘五元’。所以豐功偉績非家主想要表達。既然如此,為何在這樣巧合的時候,有此創作?”
江池月引晏留靈到窗邊,借着陽光,《天問圖》更清晰些。“‘贏’字,可拆分為‘亡’、‘口’、‘月’、‘貝’、‘凡’,象征成功所需的五種必備條件。‘亡’,代表危機意識,成功是失敗的誘因、劫難的源頭,而未能渡過劫難的人,信念、生命,甚至靈魂,都将面臨考驗。司命司命,監督善惡、主掌生死、掌控命運,正代表了‘亡’的審判。‘亡’這便是生死判官‘大司命’的前身。”
稍作停頓,江池月又道:“而‘口’字,可以理解為溝通能力。所謂溝通,不僅與人獸,更與天地。與人,表達情感想法、态度決心;與獸,抒發維持自然和諧、友好統一的願想;與天,說明人世間貪嗔癡怨、喜怒哀樂;與地,請問未知的變數、未來的方向。而通曉萬界萬物的使者,有足夠的能力帶領其他人尋找繁榮的方法。由此,‘引路人’順時誕生。”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難全之月,是瞬息萬變的事物,也是過而不複的時間。‘贏’中的‘月’字,說明所謂順利,必須把握機會,否則白駒過隙,什麽都留不住。而《赤壁賦》中又道,‘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不論蜉蝣是否已經死去,時間永遠停不下它的累積。想要成功,歲月的積澱也是不可缺少的要素。機會、時間,這就是‘月’。紅塵之中,水積而成海,砂聚而成山。無盡的堅韌積累,加上覺悟與機遇,便可造就‘山鬼’。”
“在久遠前,人們以貝殼為錢幣,越多的貝殼象征越豐厚的財力。然而財力的來源,有正大光明,有歪門邪道。以後者所得,終有一天會散盡家財;而若是前者,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但家財總有用盡之時,在謀生之術上,将‘才’作為資産,方能長久。而‘雲中君’所代表的‘飄忽回還’,與此相互契合。積雲成雨,雨即是水,水為萬物之源,得到甘露澆灌的生物,能長得更好;經歷風雨洗禮的人,才能更加成熟穩重。”
“最後的‘凡’,指的是人情。賭與不賭,是人情;助與不助,是人情;喜與不喜,是人情;驕與不驕,是人情。對于‘贏’,有的人馳神遙望,卻是祈之不來、盼而不見,這份心情,也是人情。而‘凡’的第二種理解,便是平常心态。面對關卡挑戰,态度決定着結果:自勵自信是成,自負自卑是敗,成敗不過一念之間。這些細膩纏綿的心思,正如‘湘夫人’。”
江池月一一細說,将畫卷朝晏留靈遞進了些,好讓他看得清楚。“征邪路途,使得初代家主悟出生死良善、試問天地、時機歲月、虛無還真、人情世故,從而勘破天命。再照天命意念繪圖,以‘贏’化出‘五元’,代代傳承。”
晏留靈品味一番,終究覺得有些出入。只好道:“大司命見解,應當與洛神相屬。但恕留靈尚有困惑,暫時不能認同大司命說法。”
江池月聞言便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若有自己的理解,我應該為你高興。”
“留靈會好好體悟,若有感知,能否去武場再尋大司命?”晏留靈小心翼翼地問道。
江池月道:“可以。不過近期之內我有要事,三個月之後,若你勘破奧妙,便來武場找我。”
“多謝大司命。”
江池月将《天問圖》卷好,交到他手上,轉身便要離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去問:“你叫什麽名字?”
認真道:“西樓提葉,晏留靈。”
江池月記下了。天色不早,回去跟禦千鶴等人見了面,說了幾句,便換了衣袍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西樓提葉·晏留靈:歸屬陰陽,羅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