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司命有憶(八)
南山漢家一夕滅亡、風馳雲卷,連洛神也來不及調将支援。消息一出,震驚中州。
縱橫連營之內,一苗幽幽晃晃的燭火,将大司命有致的面孔映出半邊陰影,有暖意,也更襯托了涼意。從糧草中忽現劇毒、八騎據點驚敵、縱橫家主獨擒宰川,到南山小家被滅,一連串的變故,讓江池月不得不開始懷疑。假設下毒的是十三騎,那麽玉神機必然料到縱橫之人會潛入取藥,也會趁機設計。依照當日八騎不全、戒備如常的情況,顯然他們不知此事。她早該想到這一點。
此時江池月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來:段非淵。
如果是段非淵下毒,那麽所謂“細作”的問題,就行得通了。以他的能力,抓個森域的普通士兵輕而易舉。再在适合的時候将他放出來演上一回,經花茵舞确認其武學來自逆水森域,立刻将其擊斃以免多事,“森域暗算”一事便成了。爾後再率幾人前去竊取解藥,設法驚動八騎,獨自面對宰川。擒回宰川後誘使他産生進攻南山的想法,再由他傳遞,使得八騎矛頭轉變。此番過後,一來落個善體下情、己饑己溺的美名,二來暫解縱橫危機,再來以南山慘案引發中州小家共鳴。
倘使這就是真相,段非淵的目的除了保住“玄海硫帖”,還有什麽?而真性不羁如花茵舞之屬,也會願意成為同謀?
江池月取出先人手記,就着枯黃的燈光翻閱起來。窸窣的翻書聲響,襯得氣氛更加寧靜。突然,驀然風響掃滅光暈,背後遽地傳來一聲清冷孤高,卻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洛神诰命。
別無他人的營內,忽然溢起清河月下的純淨水汽,神秘而聖潔的月輝從虛無中生來,照映一方清高倩影,清和肅穆,莫不靜暢。江池月不疑有他,轉身行禮。而屬于她的一方黑暗,此刻已是儀靜綽态、曳裙輕散,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惹人浮想她之瑰姿豔逸。
“大司命,你還在疑惑漢家變故。”影子出聲,非是疑問。詞調之間頗有威嚴端肅,一派大家領者之風。
江池月道:“屬下已有猜測,只是沒有證據。”
洛神“嗯”了一聲,“此事本座會處理,你不必理會了。已過半月,你應該已有消息要帶給本座。”
江池月毫無保留,将近來所知與想法盡數告知洛神。洛神聽罷,疑惑一聲:“哦?本座怎不知縱橫的先人原來還有個記事的好習慣。逆水帝君進犯中州,第一選擇是縱橫段家。派遣十三騎,自己卻留在森域之內,看來三昧造成的創傷已有複發前兆。若要中州永絕後患——倒是個好機會。嗯。。。那本手記,在你手上?”
“是。”江池月将矮幾上的書冊遞上。
牆上的影子,剎那間變得極為柔軟,如一塘池水,在清風月露下泛起陣陣漣漪。圈圈波紋之中,柔荑素手緩緩伸來,撅着點點神光。争輝皎月的光落在書冊之上,只見後者受銀輝沐浴,衍出另一個體:正是洛神施展奇法。
洛神将一模一樣的手記取走,沒入影中,頃刻,陰影又歸平靜。“至于钺帝,段非淵自會出手。陰陽,束手坐視便可。”
“屬下明白。”江池月摸出洛神的意思。又問:“逆水實力不容小觑,假若真結百家為盟,陰陽是否參與?”
洛神道:“那是自然,不僅是參與,陰陽還必須成為提出者,本座也會提前邀通玄兩位宗主一會。你不必記挂,只要按照本座的意思,永遠心向本家、不違背自己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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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池月靜靜聽着。南山血案,雖洛神之話語情态冷若冰霜、似有如無,實際已是觸及她的底線。這些年下來,森域屠戮的城池也不占少數,人間的血腥味、硝煙味,早就熏染得那些出世的仙家變了顏色。更何況如今,作為中州三足之縱橫的家主,段非淵的目的不純,動作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就在此時,洛神話鋒一轉:“陰陽入世在即,未來恐多有變數。司天女預言,‘引路人’很快就會出現,而‘山鬼’或是‘山鬼無名’——無論哪者,皆是人心考驗。”
“若是‘山鬼無名’,這世上便要多一個,無情無心的人。當真有人,會為巅峰的功體,散去七情五感嗎?”江池月忽然覺得胸口沉悶,不名悸動,莫非那個無情人,是自己在乎的人。自己在乎的是誰?她又能在乎誰?原是心底的自言自語,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豈圖安命遠塵間,存亡從來應皇天;飛花春來拂還有,人去他山鬼卸名;天倫殘夢錐心苦,百年回首葬歌吟;紅塵何處歸安寧,颠簸無鄉折舟易。”洛神念着無名的詩歌,聽者不知它之出處。“情至深處,痛之極端。當忘記成為解脫,無情成為幸運,‘無名’也就有了存在的意義。”
在江池月看來,洛神此時似乎露出些情味,或許是想起了故去的東皇,若能忘卻那段刻骨銘心又一彈指頃的愛情,也不必對着一潭再也映不出舊人模樣的死水,徘徊不前。洛神最喜歡的花,是東皇親自為她戴在右耳邊的,扶桑花。每年花開時分,洛神總是一個人對着滿眼的雪白出神。扶桑扶桑,扶桑的女子,堅強挺立。
“浮名浮利,虛妄虛行,清河清夢。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幾時歸去?吉兇未蔔,不知他年甲子,朝朝暮暮。”洛神輕嘆一聲,第一次,江池月感到她辭藻中的憐憫無奈。為她自己嗎?還是為那個即将卸去名字的人?
月光聖氣散盡,燭火再度飄起,無風自動。輕悠悠,靜悄悄。
第二日,連營議會。第五雍容已經平安歸來,只是氣血兩虛,此時臉色甚是蒼白。蛇尾娲皇不負神草之名,溫辭雲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此時他已能扣着心上人的手,說出他躊躇了多年的情意。山蒼子的手臂确實好了,動作自如,經脈無堵,修為與從前還是一樣雄厚。
段非淵坐在主位上,神色肅穆地表明他的打算。
“諸位,逆水森域豺狼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往昔中州百家選擇寬容相待,不料他們不知悔改,引得八方烽火,更是在數日前血洗附屬于陰陽的漢家。為未能及時提供救援,段某深感歉意。也為防此類悲劇再次發生,段某決定號召百家同盟、抵禦入侵。不知在做的各位,有何看法?”
滿座自是無人反對,目光交流之間,又各自看出為難。
此時,第五雍容曰言:“眼下森域面對縱橫已不能如願進犯,假使有一天突破本家,也是精疲力竭。中州兵多将廣、張袂成帷。其他仙家只要在那時團結一致,也能擊退森域,甚至還能占我縱橫地界為己用。再來,如今修行之人多以潔身自好為理念,從而産生坐收漁利的想法。所以到時,家主恐怕未必能如願。”
段非淵道:“鬧中着一冷眼,便省許多苦心思;冷落處存一熱心,便得許多真趣味。雍容疑慮不差,但凡事都要心存善念,段某相信在患難時期,仙者皆上下一心。萬不可将我中州修道之人,看得如此冷漠。況且,要斷絕憂患,首先必須殲滅十三騎,為減少無謂犧牲,中州必須找到能克制功體、修為高深的能人與他們對抗。若不聯盟,這個條件,難以成全啊。”
山蒼子略感欣慰,又言:“家主想法不錯,再多疑難也無用,不如就先請陰陽、通玄等各家掌事一同讨論。成敗如何,試過才知。要說對戰十三騎,請把那談璎珞、樂正卯宿交給老朽。”
段非淵豪然笑說:“師尊喜挑戰巅峰,做弟子的當然明白。只是師尊同時占去兩将,搶了中州各位正道展現武修的機會,這可就——哈。”
山蒼子聽出關切之意,笑道:“老朽感懷家主關心,聽從家主安排便可。”
至此,江池月也道:“君尚卿聽說,中州已有不少小家主張集結‘重鳴萬家’,而陰陽洛神就南山滅宗一事,已與森域反目。若能與陰陽皆為永世盟友,相信也是段家主所樂見的。”
段非淵點點頭,“如此也好。那就派遣使者,通知各家,征求意見。另外,還有一事,關于逆水帝君,詳情如此。”
半刻鐘後,段非淵言罷,營內衆人,有人沉思疑慮,有人柳暗花明。
“只可惜幾日來,君尚卿尚未尋得說服钺帝援助之法。”江池月秉着洛神的交代,如是感慨。
段非淵卻是溫言安慰道:“君姑娘不必喪氣,钺帝未必是隔岸觀火的人,也許他聽聞森域為禍,自會出手相助。不曾擁有嘗試的勇氣的人,就不配擁有幸福,也永遠得不到幸福。”
坐中傳來一聲伶俐飒意,正是花茵舞。“家主所言正中其理。金陵谷一行,就讓香燭丹雪前往吧。”
江池月訝然花茵舞的決定,畢竟縱橫醫師以她為首,而她的醫術也是最為極致的。倘使再有如溫辭雲一般的重傷,屆時手足無措,如何是好?
而更令她驚愕的是,段非淵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即便坐中也有困惑不解。
是因為天浮山的八騎還在南山一帶嗎?
以那場雷厲風行的屠殺,看來十三騎是聚齊了。。。
江池月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随之而來一陣銘心镂骨的心驚。
森域的目标如果根本不是縱橫的“玄海硫帖”,而是陰陽的“四儀生字卷”呢。
作者有話要說:
蘭庭君:新年快樂新年快樂(遲到了)這幾天比較忙,所以一直拖着沒更新XD已經寫到(七)了,無奈啊。“四儀生字卷”終于上線啦:D不過“寒鲛骨”還沒連接服務器(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