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司命有憶(十四)
『那天,我問洛神,當真會有人為了巅峰的功體,散去七情五感嗎』
『她說,情至深處、痛之極端。當忘記成為解脫、無情變成幸運,‘無名’也就有了存在的意義』
『我自覺醒天命,就誓将一生奉獻陰陽。所謂生命,不過是在天命掌控下行走的行屍走骨。直到死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那個為使我魂魄還陽,前往他山、卸去名字的人的,悲怆自憫的聲音』
何舍恒幹?何滞彼方?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江池月呼着他的名字醒來,卻是望進一雙冷寂淡漠的眼。他的模樣因傳承山鬼之力而發生了變化,鹿角、魔紋、翠眸,還有脫離塵嚣的森蕤氣息。可他還緊緊抓着她的手,像是最後一念掙紮,掙紮着待她醒來時,還記得她的名字。
“晏留靈?”她發現他的手,正逐漸用力。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卻在江池月喚他的一刻閃躲開去。
他放開了她的手,不言不語,靜默離開。
『他的肩上似乎背負了許多,因為他的背影,讓我覺得很沉重。那一瞬間,我對他心懷愧疚。可是呼之欲出的“謝謝你”與“對不起”,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或許一直是我走得太快,來不及看看背後,誰在等我回頭』
再見洛神的時候,已是風雲劇變。三家家主合力結印,将藏有逆水帝君神識的神龛封在無他人知曉的地界;帝君本體率森域大軍在桡川襲擊通玄,士卒死又複生、殺之無盡,南北宗主不幸重傷。
一向心堅不移的禦千鶴,在見到安然再生的江池月時,忍不住紅了眼眶。撲進她的懷裏,緊緊箍住她的腰,禦千鶴顫着音喜悅道:“太好了。江姐姐回來了,真的回來了。母親沒有騙我,江姐姐真的回來了。”
江池月一時不知所措,僵硬地提起手想抱抱她,但又怕逾越,終是放下。輕聲安慰道:“江池月回來了。”
禦千鶴埋在她的肩下,手中力道更勝,似是害怕一松開,眼前的人就又要化魂散去。“江姐姐,天燮真心歡喜。那日花姐姐回來讓我們去助你,結果在森域入口,發現了你衣袂一角。晏大哥不信,又尋了你許久,直到雲中君說,五元的聯系斷了。”
“。。。抱歉。讓少主與諸君擔心了。”江池月垂下眼簾,掩飾眸中的雜亂。
“大司命天命已了,往後來去,陰陽無權束縛你的自由。若你欲退隐,本座不會強留。”洛神肅威出聲,淡漠地聽不出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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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池月早已立誓要将此生奉獻陰陽。烽鼓不息,誓言不止。為中州,屬下願再盡綿力。”
『陰陽歧路、生死定判,原來一直牽引我走走停停的天命,了結地如此突然』
她知洛神因她功體削弱而憂她性命的用心,卻不知自己為何還想留下。是曾經活得太過倉促,沒有為自己的意願做過決定;還是因為原本淡泊的心增加了重量,重得她移不動離開的腳步。
禦千鶴緩緩松開箍緊的雙臂,望着洛神的目光,帶了幾分祈求。“中州與森域,當真不能和解嗎?陰陽已經失去了徐姐姐,也失去過江姐姐;縱橫的山伯伯為了中州慘死;溫大哥也因雙方仇恨謝罪自盡。這場戰争還要傷多少人心。”
洛神微微側過螓首,“若你真能促成好事,本座不會攔你,天燮少主。”明明是同樣平淡無揚的語調,卻讓江池月聽出三分縱容,三分無奈,三分輕蔑,一分諷刺。明明誰都清楚,帝君存在一日,中州便危險一日。天真稚嫩的想法,在弱肉強食的殘酷現實裏,異常脆弱。
待到禦千鶴離去許久,江池月的心境才逐漸安定下來。回想過去發生,神龛已封,神識與帝君應當不得聯系。如今局面,再探森域太過冒險。此刻天燮已有議和之意,觀其神态,森域中必定已有共識。。。仔細想來,森域虎狼窮兵黩武、勢不可擋,地界争奪未必會輸,而媾和之念的出現,說明內部确實已有問題。一般來說,“戰”與“和”的觀念同時出現并發生沖突,原因無非是前景堪憂、戰事不利,或是,領導者不存。。。所以在桡川攔截襲擊通玄的帝君,是有人可以假冒的。
借着逆水帝君的身份、擁有與帝君相同的能力,又能同時重創通玄南北宗主,此人身份絕不簡單。而重傷通玄最直接的結果便是加深雙方仇恨。不論是鳳顏息還是森域中人,若要主戰,不必多此一舉。先前動搖的猜想,此時确實證實。忽然出現的神龛,逆轉主次的雷水陣,萬化殿突現的三騎,森域入口相聚的七騎,襲擊通玄的假充帝君。。。暗中操控全局的第三方究竟是誰。
玉神機嗎?若真是他所安排,又怎會讓奂天覺察覺異常?
樓外忽傳嘈雜聲響,似乎大事不妙。不明所以之時,視野中走入一名通玄弟子,強壓着驚慌,對着洛神與四元,一一鞠躬道歉道:“實在抱歉,家中出了變故,若是打擾到諸君議會,還請海涵。”
面面相觑。江池月問:“如何變故?”
弟子聽得,胡亂地抹了抹面上薄汗,忙忙呼呼回複,語出驚人:“是水煙兒。水煙兒投水自盡了。”
一室寂冷,各自懷惑。洛神應了一聲,放人退去。自是有心性的人,誰也不道其中故事。
此時,一只玲珑白雀喙銜白卷、輕靈掠影,落在洛神擡起的指上。洛神取下紙卷,揚手催得鳥兒飛去,簾開來看。一掃過後,洛神指凝月華,點在白紙黑字之上。瞬時間,紙卷沐彩,幻化赤色巨骨。“大司命,勞你以此骨鑄就章莪三鎖。”承載一生罪孽的獸骨,唯有判官與閻王之力能夠裁決。
江池月接過細看。此骨觸之溫熱、觀之流彩、嗅之聞香,正是畢方脊骨。畢方載火木兩息,正克玄水。“洛神欲以畢方鎖封印森域?此法會不會太過倉促?而今森域矛盾太多,貿然鎖之恐怕——”卻是遲疑。
然則,洛神如是道:“肅清森域的時機還不成熟。若此時不選擇将之封印,不出四年,中州不存。就算拒絕是你的第二個要求,本座也不會答應。”
“屬下不敢。只是不知,何時才是清除森域的時候?”江池月問。
回答:“三十年後。”
又問:“若無此三十年,中州将是如何不存?”
洛神道:“三王争天,兩君破天,魔佛滅天。”
三王與魔佛尚且不知,而兩君其一,應就是逆水帝君。洛神選擇此時封印森域,看來是為了阻止預言中的六人同時出現。江池月領命退下。
旬日,功成。适逢鳳顏息重傷,森域為取“蛇尾娲皇”而至陰山。縱橫、通玄與附屬小家前往阻止,欲奪生機。陰陽無謂沉浮,與之同往。要塞議會,江池月一道畢方鎖玄機,只待森域要領回歸集合,便可啓動封印。為保成功,通玄提出“議和”,并示出誠意,放任鳳南星以血澆灌神草,救治帝姬。而前去談判的人選,定為玉樓白弟子,有風自南喻南風,以及洛神親女,天燮禦千鶴。
“洛神,雖說森域之中也有和聲,但難保他們別有謀算。少主此去未必平安。”是夜,江池月實在挂心,又尋洛神,請她多做考慮。
四下無人,洛神望着天邊一抹凄涼月色,靜無波瀾的眼底不知壓抑着怎樣的情緒。
“森域中存在的‘第三方’,一直設計惡化中州與森域的關系。少主此去,怕是兇多吉少。天燮少主是洛神唯一的女兒,洛神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骨化形銷?”
洛神沐在慘淡月色之下,仙逸的白衣此時卻沉重得如同缟素。阖上眼,掩去眼簾下,前所未有的悲怆。壓着聲,卻只吐出一字:
“是。”
那一刻江池月便知道,曾鎖去洛神一魂的無常鬼,又找上了門。禦千鶴終究過不了她的死劫。畢方鎖鑄成之後,洛神命江池月身載其一。原本只以為是因為功體不全,洛神想助她恢複,才做此決定。直到此刻,她意識到,洛神在阻止她插手禦千鶴的命劫。
“江池月鬥膽,懇請同随少主前去談判。”
洛神冷笑一聲,“你以為,你是在救她?時間的累劫,會随着歲月的點滴,越來越重。”洛神終歸不忍心天燮因徘徊得太久,而受到更大的痛苦。
『延遲的歲月,終究不是永恒的』
江池月渾噩地踏進門檻,才發現室內已經點好了燈燭。山鬼無名一人立在桌邊,手中還提着一個食盒。見她回來,才将它打開,列出一碟碟香糯的點心來,末了,還有一杯牛乳茶。類似的場景,也發生在不久前。只是此時心境不同,人也不同。
“抱歉。再有。。。謝謝。”躊躇許久的話語,在當下,終于說了出來。
“你對我,是愧疚和感激嗎。可你,不欠我的。”山鬼無名側過蒼翠欲滴的眼眸,将眼前人的面目倒映其中。
聞言呆滞,繼而心底莫名翻起一陣酸楚。“對不起。”
“我說了,你不欠我的。”山鬼無名重複一遍,皓白的指尖沿着杯壁微微滑動。“你去見了洛神。少主會死,而你束手無策。對嗎。”
江池月不知如何作答,心裏無限回複着,她一定會想辦法救她。
“你無能為力的。但我可以替你,陪她走最後一程。”
『那時,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響起。留住他』
『。。。可我沒有』
『後來,少主死了,他。。。也死了』
當日,江池月與段非淵、九襄君各持一鎖,只等禦千鶴、喻南風、山鬼無名離開森域,便啓動陣法。然而意料之外的變數,竟是段非淵提前發動機關。帶回死訊,洛神盛怒之下重傷江池月,當場宣布退出“重鳴萬家”,并與縱橫段家永無了結。
『天時怼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我與洛神演了一場戲,給中州看,也給森域看』
『戲中的人,哀痛自知』
作者有話要說:
蘭庭君:此次便當x2 分別送給山鬼無名、天燮·禦千鶴!你倆把武器都放下!!
晏留靈:雖然早在上卷我就知道會死,但是我還是想砍一下蘭娘娘:)
禦千鶴:山鬼大哥按住她!老娘給她紮上一針,說不定她就能把便當收回去了(掏出升級版靈樞九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