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菩提一夕(一)

葉上殊委屈道:“忘師兄你怎麽這麽咒我。”

孟思危道:“師兄一定事出有因。我這就去。”說完拔腿便跑。

忘清明滿意地點點頭,拖拉着葉上殊往屋裏走。開了門扉,本應冷繃着臉等好友回來的卻塵寰,竟然已經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睡着了。忘清明湊近了看他,也嗅到一股清甜綿軟的酒香,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他好可愛”的想法。搖搖頭,手中現出一件織絨披風,放輕了手腳要為他蓋上。“早上還道我貪睡,一轉眼卻是你先熬不住。”忘清明心底笑了一聲,餘光見到空蕩蕩的酒壇,頓時了然。汾酒雖不甚烈,但是就他來去一會兒的功夫,吞了一斤下肚,醉倒了也在情理之中。

他将披風掖好脖頸,免得卻塵寰着涼。正要收手,卻感手腕被抓得一陣疼痛。多災多難的右手腕,繼蒼鷹烈於赮之後,又被卻塵寰握了個實在。

“原來好友還醒着。”忘清明笑道。一邊想道,完了完了,這是真的喝醉了。怎麽自己不攔着,他也不節制呢。上殊在旁邊,要不然讓他去隔壁等着?

卻塵寰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言不發,安靜得很。葉上殊看了看兩人,看了看傾倒的酒盞,突然覺得有些餓了,桌上有些點心,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吧唧吧唧地吃得開心,口中塞了好幾種糕點,目光在兩人身上流連,雖不知是怎樣個橋段,卻是含糊嚷道:“師兄不必管我,我就填填肚子。”

忘清明正要說話,豈知卻塵寰忽然起身,手掌一推,将忘清明推到了牆上。

忘清明:“!!!”

葉上殊:“???”

感覺不妙。卻塵寰下手沒個輕重,不知還認得他否。忘清明揉着終于擺脫禁锢的手腕要走。只見卻塵寰右手一轉,名劍應玄虛耀三清白華,破勢而出。

忘清明:“???”

葉上殊:“!!!”

卻塵寰手持利劍,足下箭步,趁他還未反應,一下子到了忘清明跟前,舉起應玄虛,凝赫赫白光,疾雷迅電般直刺前方。

“師兄!”始料未及的舉措,葉上殊一心阻止,始終是追随不及。

忘清明不躲不閃,應玄虛已入牆半身,也貼在他的耳邊。

卻塵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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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卻塵寰比了個手勢,示意他靜止。“聽。”

忘清明問:“聽什麽?”

卻塵寰眉心微擰,好像有些生氣:“劍聲。”

忘清明心覺好笑,正要說話。

突然,門被大力推開,僵持在門框邊的兩個人自然躲不過命運,門板嘣地撞在卻塵寰後腦上,酒後的卻塵寰反映有些遲鈍,不及閃躲,挨了一記。他比忘清明稍微高些,但是方才鉗制後者的動作讓他彎了些腰,此時身形也沒穩住,他的額頭直接磕到了忘清明的額頭。

疼。忘清明如是想到。

誰開的門?除了孟思危還有誰會在這時候闖進來。此人前一刻抱怨同窗橫沖直撞,這時候立馬打臉,自己也風風火火地到處跑。“忘師兄啊你要找的人雲游去了!。。。诶?師兄不在?”孟思危打量了一圈,除了站在桌旁一臉驚呆的葉上殊,沒一個人影。

忘清明隔着劍,伸手将門板推開了去。孟思危聽見背後聲響,才見兩人正停在框邊,姿勢有些怪異。突然明白了什麽。

“果然不在。”輕嘆了一息,忘清明這才自卻塵寰肩前伸出腦袋,道:“現在上殊也吃飽了,思危跑了一圈也不冷了,趕緊的休息去吧。”

葉上殊見沒事,松懈下來又從碟裏摸了兩塊玉帶糕,咬了幾口在嘴裏嚼,道:“不啊我還沒吃飽,等。。。”

“晚上吃多了睡不着!”孟思危說着端起兩碟點心塞到葉上殊懷裏,随即拉着他往外走。不聽他烏魯烏魯地在說什麽,趕忙兒地退了出去,順帶關上了門。

忘清明:“。。。。”

卻塵寰貼得未免太近了。忘清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撫。卻塵寰很愛幹淨,今日奔波了一天,想必出過汗,粘糊糊的很難受。想到此處,輕聲道:“好友,你先将小生放開,小生去打熱水給你洗沐好嗎?”

他覺得這勸話的語氣有些熟悉,想了一番才回憶起來,曾經他被指去教養一個六歲娃兒,那娃兒是一個小家的公子,執拗得很,每次吃飯睡覺都要花費好大功夫。後來娃兒懂事了、歷練夠了,就被接回家裏去了。說起來,小公子名叫什麽來着?

一瞬出神,被拔劍聲拉回心思。卻塵寰收劍入鞘,一臉不高興。不對,好友明明是面部神經失調,自己是怎麽看出人家不高興的。忘清明見他委屈又很不願的模樣,笑出聲。“從前為方便洗塵淨心,開劍陣劈地心的那位偉哉道人去哪裏了?”

卻塵寰冷哼一聲退開,徑自躺到榻上睡覺去了。鞋子未脫,衣物未褪,發冠未摘。忘清明愣了好一會兒,跟上去給他卸了鞋襪繁冠,拖過被褥蓋好。卻塵寰呼吸安穩,一動不動,想是真的睡着了。

忘清明覺得屋子裏有些悶。開了一小縫窗後熄了燈,自己出門吹風去了。此時通玄小築中的燈火才是全部熄滅了。幽靜的院裏吹着幽靜的風,忘清明想了想,還是化出盞燈籠照明,出了庭院。

忘清明是怎樣一個人?他沒什麽名揚天下的意向,也沒任何武道頂峰的追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斬草除根。總而言之,他自認不是一個主動的角兒,逍遙自得才是他的大智慧。但如今看來,他是得意不起來了。

心裏壓着事兒的沉悶感,他很不喜歡。走了幾步,又陷入沉淪中去。

到了轉角,也就是白天裏差點撞上素牆的地方,忘清明止步了。甚至将手中的燈熄滅。

右側路徑上,一道美人影映在青石上,緩緩拐入一間庭院。

挽靈姬?為何那麽晚才從外歸來?蘭陵君不該留她那麽久。忘清明注意到,往日随她蠱惑萬生的清靈飄鈴,已被一一摘下。

次日,忘清明覺得手臂被壓得發麻,翻覆掙紮了幾下,終于睡意全無,從桌上醒來。一襲柔軟的披風自肩上滑下,落在地上,被人耐心撿起。

卻塵寰見他意識清晰了,道:“為何你睡在此處?”

忘清明動了動酸麻的胳膊,先望了一眼窗戶——已經關上了,這才道:“昨晚散步回來有些累,偷懶不脫衣物,将就着睡了。”他是不記得自己抱着怎樣的想法回來的,但是看到榻上正經的道長不太正經的睡姿,他決定讓好友睡得舒适些。畢竟這是中規中矩的卻塵寰頭一次——放飛自我?

卻塵寰打量了他一番,總感覺是自己的問題。沉默許久,才問:“吾昨晚喝酒。。。是否傷到你了。”

原來是看到了牆上的裂縫,看這幹脆利落的痕跡,明顯是他的應玄虛所損。忘清明搖搖頭。随意整理了衣衫,将原委說來,卻塵寰臉色有些陰沉。

“诶呀好友,你放心,小生不會說出去的。”雖然思危和上殊也在場。

卻塵寰道:“吾只是怕你受傷。”

“好友雖是醉得意識不清,但從未做過傷害小生的事。”忘清明笑道。

待到忘清明洗漱完畢,此時,木門輕輕叩了兩下。外邊是孟思危的聲音:“忘師兄,卻前輩。已經辰時三刻了,你們醒了嗎?”

忘清明有些驚異,投向好友的目光分明在問:那麽晚了?

卻塵寰去開了門,正是孟思危端了食盒來送早膳。陽光乍然湧入,刺得忘清明不禁眯起眼睛。

“多謝。”卻塵寰道。

孟思危忸怩地笑了笑,接着就被葉上殊喊去洗衣服了。

到昨日為止,百家議會也正式結束了,各家家主領着一尾子精英相互告別。卻塵寰先一步去了赤壁,忘清明則不得不随着通玄與別家客套一番。畢竟臺面上,他是作為通玄南宗主的親傳弟子。

忘清明往人群中掃了一眼,洛神不在。陰陽“五元”只來了引路人挽靈姬,此時正跟蘭陵君調笑。與其說是她對蘭陵君很感興趣,不如說是兩個話本界臺柱交流經驗。九襄君不知去了哪裏,不過人多的地方,一定沒有他的身影就對了。忘清明餘光始終掃在段非淵身上,現在此人看起來沒任何不妥。

直到颍川熙攘散去,忘清明才擇了好馬前往蠻荒。颍川在中州版圖東北部,距離蠻荒實在有些遠。直至正月二十四,他終于入了蠻荒地界。

忘清明在枯都尋了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酒樓,找了個位置坐下。樓中生意極好,酒客甚多。劃行酒令的,舉杯共歡的,高談闊論的。鄰桌圍坐着七八個年輕人,其中一人神情亢奮,一腳踩在桌上,激越高論。

樓裏每桌都擺放了一套茶具,也有茶水,忘清明見小二還在忙活,先為自己倒了一杯解渴。水質清澈,看來蠻荒水源問題暫時解決了。忘清明靜下心來聽,雖那人口中故事應有誇大,但講的便是枯都西邊的永晝沙海,無光了。

小二哥過來時,大約已經是他在此的一刻鐘之後了。隔壁依舊誇誇其談,忘清明向小二要了一間上房,以及一些酒菜。

忘清明見他要走,伸手拉住,塞了額外的碎銀子給他:“小二哥,別急着走,在下初來此地,不甚熟悉,能否請你逗留片刻。”

小二看他大方出手,又見他穿着氣質不凡,自然樂意。喊來一人交接了活,便湊到他身邊,客氣地問他想知道什麽。

忘清明給他倒了杯水,請他坐下,文儒道:“那桌先生所說的‘永晝沙海’,聽其描述極為壯觀神聖,在下很感興趣。本想前去一觀奇跡,又聞沙海光明不在。不知小二哥可知其中詳情?”

小二忙活一天來不及休息,口幹舌燥,接了忘清明一杯水,咕嚕一下便吞完了。忘清明又為他倒了一杯,聽他說道:“客官果然是初來乍到。咱們蠻荒別的沒有,就是奇跡多。”

“哦?”忘清明故作質疑。

小二見他不信的神情,頓時來了精神,誓要令這異鄉客折服驚嘆。“枯都沙海以‘永晝’為名,是因為那裏有不落的太陽。”

“鬥轉星移,自然法則。華曦再好,也逃不過日薄西山。‘不落的太陽’是說,沙海夜間會出現如金烏一般的光芒,是嗎。”

點點頭,道:“那種從地下亮起的光,耀目威嚴、無邊無際,好像埋下了一整個太陽。但是就在幾天前,沙海的金光消失了,連‘精靈樹’也凋零了。枯都裏暗傳,是蠻王無道,神才收回沙海的榮耀,作為警告。”

忘清明想到幾個月前見到的彈壓山川的蠻王,“無道”二字與他實在靠不上邊。此話不說,而道:“竟是如此。。。嗯,何謂精靈樹?沙海之光又為何突然消失?”

小二道:“客官您若早來十天半個月,見到鎏金的樹幹、發光的葉子,就知道‘精靈’一詞是多适合。關于這神樹,還有個故事。傳說很久之前,沙海不是‘沙海’,而是‘泉海’,太平景象,自是民熙物阜、粟紅貫朽。為求永世安樂,泉海國度內每年都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劊牲會’,由抽簽的方式選出三百罪孽深重的人,殺之以祭神明。”

“既然是‘劊牲會’,怎麽會是殺人?還是以抽簽這樣粗糙的方式判罪?未免荒唐殘忍。”忘清明道。

小二道:“确實是荒唐殘忍,但是大多的王室成員卻樂在其中,而這個落後暴虐的習俗,唯有國度尊貴的祭司有權改變。祭司的産生極為嚴酷,承受泥黎十八酷刑之後依然存活的女子,便可擁有極高權力,甚至能左右國主的決策。但是這樣的人,往往百年不出一位,祭司一職也常常空着。當時皇族中有位公主,不忍百姓受難,多次祈求她的父王取消這種後進可怕的盛會,卻屢遭拒絕。她決定一試泥黎酷刑,可惜在受到第二關時便重傷昏迷。而蘇醒之後,她要求繼續。國主終究不忍,只好暫時将她遠送佛寺,使其冷靜。身處異鄉的公主依舊為民苦日夜煎熬,也是在這段時日中,她遇到了一位僧人,‘佛跡’。”

上菜了。忘清明盞了兩杯酒水。小二早就餓了,見忘清明要請他吃飯,忙不疊地道謝,吃了一口熱菜,更加踔厲風發地講起故事來。“僧人‘佛跡’是個啞巴,他無法用言語安慰公主什麽,便只好日日陪伴。而一個月的相處,竟使兩人皆生情愫。之後便是老套的套路,第二年的‘劊牲會’,國主設計選中了前來傳教的‘佛跡’。得知消息的公主乞求無用,只好再闖泥黎,但當她真正挺過十八刑時,‘佛跡’已經死了。屍體被抛在荒野上,任風雨肆虐。悲痛的公主将他埋葬,在他墓前種下菩提種子,以淚澆灌,年複一年。公主死去時,最後一滴淚水滴落,菩提瞬時長成參天大樹,沐浴金光。感到公主生命的消逝,菩提樹一息之間落盡枝葉,将她與‘佛跡’連在一起。”

忘清明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泉海公主的果敢大義,令人肅然起敬。聞其結局,也使在下哀恸酸辛。”

小二嘆道:“後來泉海消失了,只留這神樹。好不容易枝繁葉茂了,一夕間竟又掉光了。精靈樹樹根深入地層三千丈,我想地底下的光或許就是樹根交錯的緣故。誰知到呢,沙海又挖不得。”

忘清明想了想,又道:“這家酒樓提名‘究竟樓’,‘究竟’為三菩提之一,悟自在教化衆生之作用,與‘實相’、‘實智’合為‘三德’。想來此樓也有佛緣。不知是哪位聖僧?”

小二聽了問話,抓了抓腦袋,想了好半天,終于換得靈光一閃:“好像是什麽什麽一夢。。。哦!想起來了,是禪昙一夢,叩靈山!”

作者有話要說:

①禪昙一夢·叩靈山:詩號“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情淺情深情作古,人來人往人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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