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菩提一夕(二)

“叩靈山?嗯。。。”

小二見他有思慮的模樣,好奇道:“莫非客官認得?小的來這酒樓也不久,究竟咱們老板跟禪師有什麽淵源,也就不怎麽清楚。客官要是有興趣,可以見見咱們老板。不過前幾日他出了遠門,樓裏的帳啊活啊,都是他故友幫忙料理。”

忘清明道:“在下曾在書中見過這個名字,靈山禪師憑一己之力平定西戎,被冠‘龍淵照膽’之稱謂。禪師憐憫世人、心系蒼生,曾靜坐菩提樹下數甲子,悟得超凡通圓的智慧,為迷惘的人指點迷津。從他常說的‘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情淺情深情作古,人來人往人不歸’中,能窺見他也是位有段凡塵故事的人。”

小二迎合地笑了幾聲,有所感應地擡起頭,見到一人正踱步走來,忙起身鞠禮。完畢了還向随他擡眼的忘清明介紹道:“這位便是小的方才所說,樓主的知交故友,君行歌。”

那人手持賬目、腰墜翠管,清新俊逸、氣質非凡。面皮白淨、面相機敏,嘴角眉梢總是擒着三分笑意,看起來是個乖覺明銳的人物。轉眼行步面前,忘清明亦起身作揖,一示友善。

“文盜千載君行歌,歡迎先生光顧‘究竟樓’。小二,你去忙吧,這位客官由我陪同。”他揮揮手遣下小二,言行舉止皆十分得體。

忘清明回道:“微山清弦忘清明,幸會先生。”

君行歌笑道:“哈,兩個将要形成友誼的人,互稱‘先生’太過見外了。”

忘清明道:“閣下怎知你我會是朋友?”

君行歌回答:“因為你不是本地人,因為你對永晝沙海感興趣,因為君某是這究竟樓的代理主人。就你理解,‘究竟樓’的名稱來自一段佛緣——說的也不錯。不過此樓除了供應酒菜,還做一樁買賣情報的生意。這不也很符合‘究竟’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忘清明請他坐下,倒了酒。一邊想道,君行歌突然說這話是不是帶了別的用意,比如知曉他來此蠻荒是帶了目的的。掃了一眼周遭雜氛,又問:“難道這些人皆是來做這樁買賣的?”

“當然不是。君某喜歡錢、喜歡做生意。但是誰的錢、誰的生意,君某都是挑過的。這酒樓之中知曉‘究竟樓’第二樁業務的,也不過幾人而已。”君行歌打量他一番,繼續道:“你有疑惑,就需要找明白人詢問。蠻荒之內,最真實最穩當最及時最有效的信息,盡在此樓之中。再者,樓中對客人提出的問題都會對外保密,甚至可按客人需要,隐去客人來去蹤跡。就這些條件,君某能肯定的是,朋友你将來會多次造訪此地。久見生情,何愁你我不會成為交易上的好友。”

忘清明道:“如你所言,解答疑難的代價必定不菲。”

君行歌道:“诶~凡是首次光顧的客人,小樓一概不收費用。況且朋友你所問是,蠻荒人衆所周知的東西,雖說商人圖利,但這占人便宜的事兒,君某為之不齒。适才見朋友費了不少碎銀打賞小二,作為補償,君某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務。”

聽來此人眼力極佳,又善于從細節看出他人性格,着實是個不容輕看的角色。忘清明如是想道。“還請閣下不厭其詳。”

君行歌向他招了招手,令他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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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聲道:“君某要告知朋友的,便是——”

是日入夜,忘清明靠在廂房窗邊,直至子時,黑鴉歸寂。忘清明換去素日青白的羅衣,一身墨色融入暗夜。

此去西方三刻鐘,便可到達永晝沙海。腳下止水靜風,無痕玄步作用下,前行無阻,極為迅捷。就在他疾疾奔走之時,驀然聽聞铿锵打鬥,且越來越近。

幾裏外,枯木下,沉然美人一身落拓不羁,提掌納元間,驚起飛沙走石。滾滾煙塵鼓動豔色裙擺,昂然身姿如柏木不傾,盡顯飒爽意氣。兩道神秘黑衣,各提元力,默契配合彼此的同時,一招一式直逼對手。

兩道黑衣一左一右,各自挾起極招,欲夾殺美人。只聽美人低喝一聲,雙掌收納葳蕤真氣 ,以對臨來殺局。四掌交接,聚力更甚。雙面受敵的美人突感體內氣息一滞,雖是瞬時,但黑衣靈敏捕捉,趁機而動,內元再運,促使美人漸處下風。皓足湮沙,重心下陷,仿佛敗象已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美人黛眉不斂分毫。下一刻,被牢牢鉗制的雙手萦出一股清新森木的澀香,聞之似可窺見浩瀚林樹、峥嵘萬木。黑衣嗅得,不敢大意,再揚一手、凝金輝襲來。卻見美人手腕微拱,一擊,退卻左右兩方敵殺。

兩人穩住疾退的身形,一息的目光交流,便雙雙拔出凜冽鋒刀,裂石刀光,猛然劈斬而出。但見美人擡臂做出格擋姿态,素手融芒,一會合擊威能。雙強交接,餘威爆破,雷虐風饕!電閃雷鳴的一刻,雙方再度交手,勾掠回納,只以一雙無塵清白的手,接下百招千招。祭出巅峰武學而無果之後,兩人橫刀在前,虎視耽耽。

一人道:“就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另一人回答:“咱們殺不了她,她也殺不了咱們。大不了跟她耗,耗到她沒力氣反抗為止。我就不信還拿不下區區女流。”

兩人霍舉鋒芒,吸納飛石狂沙,引駭世風暴進逼。

恰在此刻,黃沙大地忽浮翠色,為這死氣荒野,徒添勃勃生機。圈在翠色中的三人,同時感到體內真元凝滞,舉手投足皆不受自身控制,停滞空中不得動作。

靜止的殺局中,驀地閃入一道墨影,掠走美人離去。

忘清明借玄步效用,短短半刻鐘,已離原地數裏。兩人終于在一片枯木林中停下。

“花茵舞前輩,你無事吧。”忘清明道。

花茵舞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道:“香燭丹雪豈會因兩個龍套雜病出事。只是功體所限,傷不了他們、也脫不了身就對了。方才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花茵舞道:“看你指附薄繭,是個經久練琴之人。而再觀你氣度,也不像凡人,可是歸屬通玄家?”

回答:“是。小生通玄南宗主門下,微山清弦忘清明。”

“忘清明。。。”花茵舞又道:“我早已雲游多年,感我過去作為也不是能流芳百世的。你又是如何認出我的?”

忘清明道:“曾聽長輩說起縱橫的花茵舞前輩仁心仁術、着手成春,更身負崔巍功體,可挑天下威雄。前輩氣質如蘭,常人不可比拟;而剛才與那兩兇徒一戰中,所展現的海納百川之力,亦使得小生心折傾倒,也因此更加确定今日有幸相遇的正是香燭丹雪。”稍息停頓,又問:“小生也聽聞前輩秉性上善若水,怎會與他人起了沖突?”

花茵舞明朗一笑,爽利回答:“你的贊譽,香燭丹雪收下了。方才那兩人,是钺帝手下,探知我在此地,便來擒捉。”

忘清明在遠處觀戰許久,确實感受到那兩人體內濃郁的金解氣息,若說來自金陵谷也并不無可能。“钺帝為何偏要擒拿前輩您?”

花茵舞道:“只因一樁成年老事。從前钺帝為蠻荒所傷,身中毒患不得化解。香燭丹雪前往醫治,救治七分之後才知,蠻荒襲擊實為自保。”

“嗯?聽來是钺帝主動進犯蠻荒。但,他目的為何?”忘清明問。

花茵舞道:“他為奪取蠻荒一件至寶,寶物為何,我不知。但他入侵在先,造成後者死傷慘重,若我将他醫治完全,使他又有能力搶奪殺伐,豈非助纣為虐。只是當時,香燭丹雪有求于人,便将他醫好了九分。剩餘的一分毒素潛藏在他體內,随他功體增長,直至近期,毒傷日漸嚴重而被他發現。放眼這天下除了蠻荒本族,也只有我能解開。蠻荒不可能助他,所以他只能派人将我緝拿。”

忘清明聽罷,其說法與猜測有些出入,但誰對誰錯誰真誰假,尚難定斷。也或許,他與她都是對的。江池月懷疑過她的來歷,而忘清明對她也有存疑。

忘清明道:“原來如此。料想钺帝的追捕尚未結束,前輩如今依舊身陷危機,追兵恐怕也很快就會找上您。小生知一處安全之地,可提供前輩暫時的庇護。”

“何處?”

回答:“枯都‘究竟樓’。”

花茵舞想了想,問:“此樓有何特別之處?”

忘清明道:“此樓能以萬物萬事作為物品進行買賣交換,其客人可在交易時要求隐去行蹤。小生想其中樓主定是有什麽特殊的能力,可将人物藏得瞞天昧地。若您能作為顧客造訪,樓主定能保護前輩。”

又是微微思慮,花茵舞問:“此地何在?”

“此去東行半個時辰。”

花茵舞作揖道謝,翩身離去。忘清明見她身影已消失天際,心有所想,繼續前往永晝沙海查探。

一茏蕭疏古木散去熒熒光輝,将枯槁醜陋的皮相暴露在蕭索荒風中,放棄了掙紮,任由塵沙踐踏它曾被捧在神聖之上的尊嚴。猙獰交錯的枝幹如三途河中、水鬼的指爪,凄冽嫉憤地伸向天星,誓要星河陪葬沉淪。

忘清明在距樹十尺外停下,聽風過耳,聽樹顫抖無葉的枝幹而發出的災歌。

這真是他人口中的精靈樹嗎?

不是。真正的精靈樹,在泉海公主死去的那一刻,随她作古。

這只是一棵背負着殘忍與禍害、卻披着美好聖潔的皮囊的,罪惡之樹。

“衆生念念在虛妄之相上分別執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難知是假,任複念念不停,使虛妄相于心紛擾,故名曰妄念,言其虛妄之相随念而起也。”忘清明不由感嘆一聲,“既為妄念,又怎能長久。”

就在此時,地面出現劇烈震蕩,隆隆低吟自百丈沙土之下傳出,似是有山龍在地下翻雲覆雨,下一刻就要沖破障礙。

忘清明覺此異狀,驚疑同時不敢大意,足定千鈞,穩住身形。

但在十餘息之後,轟動漸停,腳下黃沙竟現回光返照之象,從散軟無章的沙礫,迅速蛻為岩石地表。忘清明凝神斂眉,步踏玄詭退出數尺。果然,異相再生,猛烈振動再起,這一回,地裂石摧。惡樹頓陷絕境,落入地表突現的萬丈深淵中。

又待一刻,餘威方散。忘清明步步試探,謹慎靠近。一塊碎石落入深淵,竟在十八息後才響起回聲。

“此淵應異相而生,恐怕內有玄機。但其中險峻不知,又難以深入。。。有人?”忘清明感到人息動靜,迅影退去。此地荒蕪,無處躲藏。從淵底而來的人,是從什麽地方潛入了,還是原本就在地底。忘清明不知,為不打草驚蛇,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那人樣貌打扮。

只好先回究竟樓,明日尋得方法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①文盜千載·君行歌:詩號“白馬照青衣,鴻鹄踏歌行。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恃文盜千載,無慚世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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