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揚沙落月(二)
話音落盡,君行歌取腰間翠管,在右手三指間微妙旋轉成環,潔白純粹的白澤尾毛随着急速旋轉,眨眼便生墨色。至此,君行歌手路再變,以虛化實,從無生有,書妙妙玄機于空無。行雲流水,瀝瀝澄源。
六行玄機畫畢,浮空水墨忽爍雷光。靈靈真個,頓時呼應月夜;風雲滾變,陡然交織成氈。“行天氈”成形一刻,萬物似有感應,得生生造化之勢,伴随一陣電閃雷鳴。正是天神驚,鬼神動。
“白馬照青衣,鴻鹄踏歌行。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恃文盜千載,無慚世上英。”
一筆勒山河,負手定乾坤。翠管綿延濃墨重彩,君行歌極墨再運,納空中玄色,踏輕靈之步,渡水風而上,直取“行天方氈”,頃刻升騰入雲。文盜千載果然飽學絕技而深藏不露。忘清明近處觀之,更覺精彩。幾息之後,只見一道雅貴絕世的影,踩一方繪彩宙宇的飛氈,如仙人乘鶴,淩雲而來。紅塵仰望,嘆為觀止。
君行歌伸出手,探往忘清明面前。緝一瞥明豪笑意,道:“走了。”
“多謝。”
待忘清明端坐,君行歌輕巧地轉了轉翠管,駕馭行天氈往深淵中去。行天氈由天然水雲為錦,普世虹光為緞,纖薄輕巧,能載千斤,凡物不拟。兩人前行極其平穩安然,只聞瑟瑟風聲過耳,已不知入淵幾丈。
“嗯?你怎樣了?”君行歌本細心留意周遭氣流變化,突然覺得身後忘清明一言不發,安靜得有些奇怪。這才回頭看去,借着越來越弱的月光察覺,眼前人面色微微泛白,一對澄明的眼眸極力壓抑着慌亂。看他胸口起伏,連氣息也出現紊亂;再見其雙手,雖是藏在袖中,也掩不住顫抖。
“啊,”忘清明恍然擡眼,一抹淺笑勾勒得有些僵硬,“小生無事。”
君行歌道:“朋友懼高?”
“不是。”
君行歌又道:“那是怕黑?”
“沒有。”
忘清明當然怕啊,這份懼怕他無論怎樣竭力掩蓋,都無法藏匿。他來蠻荒确實是帶了燈盞以防萬一的,但是這深淵風險未知,貿然點蠟恐會引起變故。現在還有些光芒,他急需冷靜下來,調整呼吸。
“哈,朋友你果然很有意思。既然無事,那便坐穩了。君某似乎聽到劍聲刀風了。”
忘清明五感已開始緩緩消弭,納他言入耳,便凝出月盈缺護身。君行歌無愧珍寶行家,只看一眼,便啧啧稱贊,于此同時,翠管溢出沁心墨香,滾滾玄墨自白毫湧出,不受地力管制,飄忽遨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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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默淵內暗藏陣法瞬時發動,剎那間便是鋒芒畢露。君行歌感知風向變動,一聿在握,揮灑自如。道道水墨結晶化刃,迅疾诋毀針芒,玉石俱焚,同歸于盡。鋒針無盡,墨刃不竭。君行歌聿畫山河,面對陣法而游刃有餘。
忘清明緊了緊雙手,強壓恐懼。初弦迸張,指掀濤瀾,以潺潺琴潮沖擊四面八方。《鎮魂》驚天,邪祟木滞。君行歌原本也不覺吃力,有了琴音相佐更是輕松不少。一刻鐘上下,此陣便過。
君行歌袖手一揮,白毫吸納浮律香墨。風雨歸寂,仍執筆在手,望着腳下萬丈黑淵。他道:“朋友,你發現沒有。”
忘清明十指按在微震的琴弦上,勉強調息,也答:“空氣中金解、森蕤的氣息極其濃郁,且變得焦躁不安。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雖淡卻渾的——土元之氣。”
這種金解氣息,與那日緝拿花茵舞的二人身上所散發的極為相似,純粹如斯,唯有钺帝。能與钺帝比肩的森蕤、土元,世上唯獨葳皇、峙君兩人。
那日從深淵中出現的人,是其中何人?他三人為何、且如何造成眼前這番景象的?
未及再慮,突然眉間有股酸楚。忘清明聽得君行歌未及喝完的“小心”,翻手轉琴,及時霍去奪命極刺。利刃失勢,頓化翠葉,無力飄零。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再起。君行歌、忘清明再度配合,墨灑琴心。
卻不料,清曲縱世、圭墨橫空,只引刀陣攻勢更加兇猛。刀鋒疊疊,烈風旋勁,葉刃瞬息萬變,森羅萬象,形成困獸牢籠,命人不得前進,不得後退。
戰勢惡劣,忘清明霍然掃弦,月盈缺山音飛羽;君行歌揚袖奉天,白澤聿墨蘸精靈。奈何奇術困戰,兩人真元愈提,來襲更是瘋狂。細密汗紗氤氲朦胧,忘清明這才想起昨日落入淵內的石塊。
眼前陣法殘虐肆利,如果膺懲一塊普通的石頭,後者絕無可能不化飛灰。而它安然墜落崖底,顯然沒有觸發任何陣法。就此想來,此陣中森蕤氣息磅礴浩蕩,較之前更甚,應是由葳皇主導。莫非是遵循造化自然之理。。。
忘清明道:“君兄,此陣應來者功體強弱而變,你我各封功體,理能突破此陣。”
君行歌道:“哦?你怎知曉?功體一旦封閉,我等便再無護體能為;再遇挾殺,兇險之極。你有十分打算?”
忘清明将經歷說來。自然萬化,一業多果,多業一果;善惡之報,如影随形,是為因果。
“既然朋友你那麽篤定,君某就舍命陪君子好了。”君行歌翠管回囊,直點胸口兩處穴道。毫不猶豫的動作,爽脆得令忘清明意料之外。
兩人功體一一封閉,千萬刀刃頓感威脅消失,齊化飛葉消散。而行天氈失去君行歌真氣駕馭,雖能維持形體,卻漂泊得再無方向。
正當兩人感到危機已過時,劇變再起!
驀然出現的氣旋,扭曲光陰年輪,如混沌惡獸吞噬萬物靈氣,直将行天氈撚得粉碎。暫失真元的兩人防不勝防,雖是極力掙紮,也不及此等算計。
面臨出乎意料的變局,忘清明身扛巨大吸力,躍身崖壁之上,反手拉住同樣身陷險境的君行歌。冰冷石崖,摩得五指染血。忘清明緊攀峭壁,握着君行歌的手又用力幾分。
君行歌深思熟慮了一會兒,道:“朋友,君某先前不知這是那麽危險的業務。事後能加錢嗎。”
忘清明啞然,道:“抱歉,小生拖累你。是我未做防備,不知陣後尚有殺機。。。”葉刃之陣确實得以破解,說明他的方法确實沒錯。但是之後這一遭,忘清明也是無法預料。
無可奈何,天妒英才。氣旋張狂貪婪,終究克制兩個無有反抗能力的人,将他二人一并吞沒。混沌颠倒中,一片翠葉幸運地飄進忘清明衣袖中,不至煙消雲散。
忘清明在世二十四年,入世十年,第一次産生這樣的想法:順應天命吧。
不知昏厥多久,忘清明的五感首先恢複的,是聽覺。
他聽到泠泠山溪,石濺波瀾,鳥語燕歌。恍如他帶着迷茫,出現在那名女子面前時聽到的,一般無二。
『你回來了。。。旭的傻同懷,終究還是将你放在第一位置』
困惑在記憶深處的東西,他似乎想起了一些。
這一念,只是瞬間,也是亘久。
“青葙子,你在想什麽。”
卻塵寰将劍随意擱在桌上,看到他發呆許久,身前的書頁一直停留不動,連冬風攜來的霜竹葉落滿桌臺,也絲毫不覺。想了想,卻塵寰笨拙地伸出手拎起書冊,往外邊抖了抖,再原模原樣地擺到他面前。
帶着微微不滿的少年音掠入耳中,青葙子恍惚的神思終于回到現實,眼中映入一張俊俏僵冷的面目。青葙子似是才知他歸來,恍然道:“好友,你回來了。我只是想起半月前那名孩童。”
當時與他言談,青葙子便發覺他極其聰慧成熟。那娃兒手環舍利,應是個有佛緣的,問他姓名來去卻答不知。青葙子很喜歡小娃娃,但是自己又不懂照顧,便詢問了他的意見,将他送到一所禪寺裏去了。
卻塵寰早聽他詳細說明此事,青葙子為了讓那小子得好些的環境,還添了許多香火。想到這裏,卻塵寰有些賭氣,他懷疑青葙子對誰都那麽好性子,不差他一個。
“咦,好友不開心了。”青葙子合上書,彎起月牙,笑得潤澤文質。
果然是個很好看的人。
其實卻塵寰的表情很單一,笑就是笑,怒就是怒,更多時候都是冷着個臉。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的心思其實也很單一。
卻塵寰微斂劍眉,卻道:“吾沒有。”
“耶?可是好友都将眉頭皺起來了。”
卻塵寰伸手揉了揉眉心,一邊仍道:“吾沒有。”
青葙子順他言語,笑道:“好吧,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吧。好友你常在外走動,今日可有新發現?”
卻塵寰眨了眨眼睛,收回按在眉間的手,用慣用的冷傲音調回答:“有啊。你看。”說話間,手掌一揮,列出許多腦袋大小的壇子來。
五六個壇子,都用紅紙麻草封得極好。但憑這模樣,青葙子認出,這是酒。
卻塵寰道:“吾聽人說這是‘好東西’,拿來給你看看。你猜這是何物。”
青葙子故意問道:“不知。還請好友不吝告知。”
卻塵寰盯着他許久,似是在确認什麽。
“我真不知。”青葙子笑道,一副很期待的樣子。
卻塵寰随即掀開一壇,頓時濃烈酒香騰然四溢,熏得青葙子忍不住皺起秀眉。
“他們說這是‘酒’。”卻塵寰道,“現在這個叫‘關外白酒’,是豪傑壯士專飲的酒。你要試試嗎。”
青葙子不會飲酒,他也從不飲酒。眼見卻塵寰遞來的一大壇,連忙道:“不可。”
“嗯?為何?”卻塵寰問。“吾覺得不錯,才特地帶給你的。”
好友有心,用心純然,他方才毫不猶豫地拒絕,确實很傷人心。青葙子感到好友有些委屈,又道:“青葙子自然相信好友品味。只是喝酒要用酒杯,你看。”
青葙子取出兩只犀角杯,接過白酒,各自倒了一半。
卻塵寰道:“是這樣嗎。你說的一定沒錯。就這樣好了。”
“嗯。”青葙子應了一聲,看着卻塵寰拿起一盞,湊近了嗅。
然後,昂首飲盡。
一口幹。
果不其然,首次接觸酒水的卻塵寰被灼烈的白酒激得面頰泛紅。
“好友你!”青葙子也是大驚,趕忙去順他背脊。卻塵寰在他面前總是沒輕沒重。
這一刻青葙子開始擔心,擔心自己一不留神,好友又把自己折騰壞了。
卻塵寰感到腹中燒得厲害,口中喉中都火辣火辣的。只這半杯,他清世無塵的身上便染上了酒味。
“吾無事。”卻塵寰壓□□內古怪的感覺,接着又開了第二壇。
青葙子:“。。。”
卻塵寰沉默地看了那壇酒液許久,再次做出驚天駭世之舉。
這一回直接捧着壇子飲了!
青葙子:“!!!!!”
好不容易分開這一人一酒,卻塵寰已經不大好了。步伐輕飄,皚皚白雪也踩出棉花一般的質感。青葙子知曉他這回是醉了。
卻塵寰覺得自己還能再喝,但是那壇酒已經被青葙子收去了。自以為深思熟慮之後,他閃身撲向桌上。青葙子料他一先,橫身阻攔。卻塵寰來不及停下動作,撞了滿懷。
青葙子問:“。。。好友你當真喜歡?”
卻塵寰不鬧了,擡起頭望着他,有些憋屈。
“喜歡啊。”這個東西真的能讓他不去想煩心的事。“所以你為何要攔着吾。”
“。。。這些酒水參雜了許多東西,不似原本純真。好友若真心喜歡。。。青葙子可以學着釀給好友。”
雖然他是“一杯倒”,但是慢慢練習,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卻塵寰抓着青葙子的衣襟,将它蹭得有些亂了。
神游八極,卻還是回答:“好。”
忘清明動了動手臂,覺得一陣酸痛。勉強撐着自己,卻見不遠處,君行歌也緩緩坐了起來。
“诶呀,朋友。咱們這算不算是,‘同生共死’過了。”
這是君行歌醒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蘭庭君:兒砸,快來給大家描述一下“行天氈”!
忘清明:。。。阿拉丁神毯?
君行歌: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