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揚沙落月(三)

忘清明笑道:“自然算。君兄洪福齊天,連帶小生也受眷顧。小生真心感謝。”

兩人拍散身上塵土,不約而同地觀望起四周。此時天光明朗,和風薄霧。他二人身處一處廢棄的庭院中,往昔山石涼亭已不堪摧殘。此處空氣極其清新,空曠的草地連接着一片山林,滿載漆樹。青山不高,弧度也極為緩和,讓人覺得與天地十分親昵;溪水清澈,在距兩人十步之外彙聚成潭。

忘清明耳尖,聽到了魚龍嬉水之聲。便緩緩向前走去。

君行歌道:“看這景象,你我是被那氣旋轉移至他處了。竟不知這是哪裏,回究竟樓要多少功夫。”

“此處為英鞮山。”忘清明望着眼前微泛波瀾的潭水,看清其中無憂的魚兒。十來條魚,脊部泛紅而魚肚為白,蛇首六足,目如馬耳。正是冉遺魚。認得稱謂,連接滿山漆木,心中便有答案。

就《山海奇觀》記載,冉遺魚生于英鞮山的涴水,随北流而入陵羊澤。但觀眼前景象,溪水南流,已是逆行。看來是有人轉變了水流方向,阻止冉遺魚外行。中州修真世家,乃至平民百姓皆知這種神話怪魚具有祛魇禦兇的作用,因而大肆捕殺。

在中州、蠻荒各地,冉遺魚早已絕跡,最近聽說,也是蠻荒制香的魚骨而已。忘清明了然,過去屠戮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它們誕生的速度,種族已瀕臨滅絕,此地主人才設下此法,保留殘餘的生命。

根據《昔比》敘述,钺帝栖身“金陵谷”,葳皇栖身“綠蕤仙跡”,滄氏栖身“風雪故人歸”,赫王栖身“赤血邊城”,峙君栖身“英鞮山”。

永晝深淵內三種混雜的氣息,土元之氣最為微弱,不具擺陣效用,以刁難來者。葳皇的葉陣,懂的取舍的人也可無虞通過。而葉陣之後突然出現的氣旋,由于不帶任何三王氣息,所以忘清明、君行歌二人毫無察覺或是防備。反而是金解之氣,雖然強勢,但并沒有侵襲來人。如果葳皇所為是為了保護淵底或者引出英鞮山,钺帝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此番引人入局,莫非是峙君有何不測?

恰在此時,粘着在他袖中的葉片驀然飄出,帶着微弱的光輝,渙散出些許森蕤氣息。綠葉有靈,無風飛旋,遠去方向似有目的。

兩人察覺此狀,衡量之後決意跟随。

靈葉繞過回廊,轉了宮角,連拐了□□個彎,飄入一座慘敗的殿堂。浮雕上的神人獸物早就沒了棱角,或圓或方,長的短的,勉強能夠想象個布局圖樣來。或許從前,這座宮樓雕欄玉砌、金碧輝煌,然而暴露在歲月之下磨洗,終是歸土歸塵。

滿裹塵埃的王座上,兩個觸目驚心的窟窿,仿佛是這座宮殿的哀吼。

無助,無能,無望。

可憐,可悲,可嘆。

Advertisement

一具殘破的屍體,染着幹涸的鮮血倒在王座前,異常慘烈。獻血噴灑在座上、階上、牆上,四面八方都是觸目驚心的腥紅。靈葉在屍身上徘徊了幾周,伴随不住的顫抖,仍是不信曾經良善仁德的王者,最終是這般模樣。算得上壯烈犧牲嗎?你曾稱謂的兄弟,卻成了奪你性命的兇手。

蒼翠的光輝,化為熒點,輕靈落下,落在染塵含冤的屍體上,恰如好友為他苦狀而流下的悲痛之淚。痛哭之後,葉片緩緩飄零,融入死者身軀,陪他最後一程。

琴者、商人,随後趕到,對這滿目瘡痍,不免心生唏噓。

兩人一眼發現殿上殘缺的屍體,上前查看。卻見死者身首異處,斷頸處鮮血流盡,王首獨落角落。

忘清明探查了傷口,感受到一點微弱到将近虛無的氣息。也确定,這是峙君。

早已死在百年之前的峙君,不該如此模樣。看屍首、血跡情形,他的亡期就在三日之內。另外,修者死去,真元七日之內出現渙散之态,而峙君體內土元之氣已經極其虛弱,就像是——被人吞噬之後留下的渣滓一樣。

是了,就是吞噬。

看峙君穿着,昔日的錦繡華服被洗禮得只留淺淡不一的灰色,衣角、袖口等磨損得極為厲害。忘清明随即翻看了手腕、胸口、腳踝等多處,發現他的四肢皆有長期被鐐铐、鐵鏈束縛的痕跡。但是現場并沒有此類禁锢。

更另忘清明愕然的是,峙君胸口有兩處致命舊傷,看形狀是由兩把不同的劍貫穿。而這兩個貫體的傷口因特殊藥物的填塞,并沒有導致峙君喪命。但其中痛苦,唯有他自身知曉。

列位五王的峙君,究竟為何落得如此下場。

君行歌以氣護體,攆了一些藥物在指上,端看許久。道:“此藥材料研磨極其粗糙,但都是極品的藥料。這種貫體劍傷,直接填堵的确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能救峙君、或是殺峙君的,黃泉之上不多。

但救人與殺人的,會是同一人嗎。

忘清明開始厘清幾日所見,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兩人挑了塊好地,将峙君屍身埋好,立了墳。此後,忘清明又返回殿宇,在一堆要傾不傾的書架間,翻看書冊,尋找線索。

君行歌了然,從另一邊查找起來。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當他從某個書架中抽出某本雜書時,地面忽然抖動起來。或者說是整個宮殿都在顫抖,天花板上,無數的沙礫塵埃落下,石塊與支柱都松動地要倒塌一般。

一陣糟亂後,此處終于歸寂。王座向後移動了幾尺,留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通道,通向未知的地方。

兩人各自站在通道一邊,望着浸入黑暗的階梯。

沉默良久。忘清明道:“風險不明,小生一人下去便可。勞煩君兄在外等候少頃。”

君行歌雖是求之不得,但想起入永晝深淵時,忘清明那副緊張的模樣,猜出他有幾分懼怕黑暗。正要開口陪同,已是晚了一些,忘清明早已入了其中。

階梯共有一百三十二階,每下一步,他有扶着牆數數。終于踏上實實在在的土地,一籠極其微弱的燭光,靜止在密室書案上,不恍不惚。人魚脂膏所制的蠟燭,可燃千年。這樽散發微微腥香的蠟燭在此照明百餘年,也等不到主人歸來。

忘清明緩緩靠近那團光暈,借着燭光,看清書案上的擺設。那塊黑墨被用了許久,已經短了許多;紫毫還擱在一邊,沒來得及收拾好。燭前一本積灰的書冊開在最後一頁,已經是寫好了字句。

密室內的景致還停留在當初,只有着灰塵訴說着流年的現實。

此去經年,恍如隔世。

『钴武丁醜年三月十七。今日是小花生辰。明明是個大人了還喊着要吃糖。算了算了,叔寵她。買』

『钴武丁醜年三月十八。叔撿了只小狼崽。嘿,叔被咬了』

『钴武丁醜年三月十九。狼崽子被小花抱走了。為什麽不咬她?』

……

『钴武己卯年八月十五。赫王那臭小子抽什麽風。沒事跟人逆水帝君打架,回來一身傷。還好他閨女懂事——小花真的懂事。叔很欣慰』

……

『钴武辛亥年四月二十。小花哭了。因為狼崽子不肯醒過來,赫王也不肯醒過來』

……

『钴武乙卯年正月初三。叔警告钺帝很多次,不許打赫王真元的主意。但是他還是動手了。“争天”有那麽重要嗎』

『钴武乙卯年正月初四。今天叔也勸誡了。钺帝不聽,還打傷了滄藍。小花第二次哭,叔很愧疚』

……

『钴武乙卯年九月初九。本以為今天這樣的日子只有小花和滄藍肯來,沒想到钺帝也來了。但是咱們五王終究不能圓滿,風雪故人歸出了些事兒,滄藍來不了了;臭小子赫王也永遠不會來叔這山旮旯了』

忘清明一目十行,等到閱盡,腹中情感交織。憑這一段時間,就這一本書冊,演繹了一個仁慈純善、真心待人的峙君的半生。日記中的“小花”是峙君對葳皇的昵稱,“滄藍”是滄氏的名字。自钺帝、葳皇拜訪英鞮山之後,他的故事便再也沒有續集。

可想而知,那日兩王為峙君真元,将其算計重創。随後因某種原因,葳皇出手醫治峙君,并與钺帝聯手将其關押、立陣。為免外界質疑,便稱峙君暴斃。又為防止關押期間有人闖入英鞮山,兩人設法将入口轉移。

那麽幾日前的變故,便是幹擾吸收真元的阻礙消失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殺死。得手之後土元易主,引發一系列異象。

“争天”要素是搶奪他人真元,以自身運載五行。究竟是怎樣的誘惑,能惹得五個知交厮殺搏命。

峙君如此,赫王、滄氏的死,甚至葳皇的失蹤,想必也另有玄機。

但钺帝如今受困舊傷,顯然還不是“争天”的贏家。

當忘清明重出密室的時候,君行歌還在原地等他。

“久等了。”忘清明道。

“不久。趁你進去的這段時間,君某已四處走走。”君行歌道。

“看君兄輕松的模樣,想來回究竟樓也是眨眼的事了。”忘清明輕笑道。

君行歌摘下腰間白澤聿,手指律動,形态逍遙。“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氣旋種種,倒是節約時間的好方法。若無別的事,咱們這就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蘭庭君:峙君!一個出場就死了的帥大叔!

峙君:這明明是個很悲傷的故事。謝謝小兄弟替叔收屍。

忘清明:呃。。應該的,應該的。。

第三卷 森羅唯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