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是個年輕的傘兵,應該是午夜前後跳下來的。降落傘纏在一棵矮小的橡樹上,他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經死了,機槍子彈射穿了顱骨和胸口,幾乎把他整個人撕開,折斷的肋骨從燒焦的皮肉裏刺出來,左半邊臉沾滿血污,仍然完好;右半邊不見了。男孩們在三四米外停住腳步,盯着屍體看了許久。然後不約而同地轉身,跑下小山坡,飛奔過無人的曠野,回到大宅裏,把這件事告訴了瑪莎。這一天停電了,瑪莎騎單車去警察局,整整一個小時之後,胖警察開着那輛噗噗作響的汽車,帶着她回來了,讓兩個男孩帶路。

汽車無法開上小山坡,瑪莎不願意上去,也禁止哈利和亞歷克斯再接近那棵挂着屍體的橡樹,胖警察一個人氣喘籲籲地爬上去,大汗淋漓地下來,不停地用衣袖擦額頭。随後他們一行四個人又擠進警車裏,到五公裏以外的郵局去,尋找一部還能用的電話。男孩們為此感到興奮,因為附近小鎮裏的商店仍然營業,可以買到糖果和冰淇淋。瑪莎給他們每人買了一小袋檸檬糖,但駁回了男孩們去看電影的請求。

“這不是郊游。”她板着臉,把他們趕回車上,“快,我們該回去了。”

兩個警員已經将裹在防水帆布裏的屍體擡了回來,放在碎石車道旁邊,等候處置。德國傘兵,大人們最後得出結論,又或者間諜,偵察兵,戰鬥機飛行員。廚師十四歲的小兒子被指派為信使,踩着借來的單車,在大宅和警察局之間傳話。亞歷克斯和哈利坐在樓梯上消耗糖果,透過欄杆的縫隙觀察門廳裏來去匆匆的人們。臨近傍晚的時候四個士兵出現了,從十多公裏外的皇家空軍基地趕來的,他們把裹在帆布裏的屍體擡上卡車,簡短地和盧瓦索男爵交談了幾句,上車離開。

入夜之後供電仍然沒有恢複,所有人都在廚房進餐,因為光線不容易透出去。壞處是,爐火的熱量和煙草燃燒的刺鼻氣味也不能。大人們争論着康沃爾海岸是否會成為轟炸目标,有人認為太遠,不至于;另外一些人認為德國人會瞄準附近的海軍基地。最終哪一方都能說服另一方。

答案當天晚上就揭曉了,第一顆炮彈在淩晨兩點前後落下。哈利猛然驚醒,披着毯子跑到窗邊,爬到扶手椅上。火光在東北面閃爍,照亮了升騰而起的濃煙。聲音姍姍來遲,一種低沉的隆隆聲,就像在水下聽到的雷鳴。玻璃窗震顫着,又一個火球在遠處綻裂,他看見了戰鬥機一閃而過的影子,太遠了,分辨不出是哪一邊的飛機。高射炮的轟鳴加入了大合唱,一聲,兩聲,一架戰鬥機拖拽着煙霧,墜向火光照不透的陰影。哈利沒看到它的結局,門砰然打開了,穿着睡裙的瑪莎沖了進來,把他從窗邊拉開,把哈利一路拖到酒窖裏。

亞歷克斯已經在那裏了。男孩們像兩只過冬的松鼠一樣蜷縮在兩個橡木桶之間,用毛毯搭了個窩。牆壁不時震顫,遠處爆炸所帶來的震蕩被層層泥土削弱了,但仍然清晰可聞。因為冷,他們緊靠在一起,聽着大人們模糊的交談聲。果然是海軍基地,廚師的聲音說,果然就是。

緊接下來的那一次爆炸如此接近,仿佛就在頭頂,震落了灰塵,灑在男孩們的後腦和脖子上。亞歷克斯瑟縮了一下,緊閉着眼睛。

“他們很快就會走。”哈利悄聲說,“燃油不夠。”

“你怎麽知道?”

“我們很少在防空洞裏待超過三個小時,我媽媽和我。後來媽媽不去防空洞了,空襲變得更長了,我媽媽說這是因為德國人現在可以從法國起飛。最久的一次是六個小時,我猜,我睡着了,警察天亮之後才讓我們出去。”

“為什麽你媽媽不去防空洞了?”

“她不能,她替紅十字會開救護車。本來是隔壁巴特勒太太的工作,但她和兩個護士在康頓街被燃燒彈擊中了。這就是為什麽媽媽要把我送走。”清晰的圖像浮現:疏散用的火車,眼眶發紅的孩子們擠在一起,車廂裏充斥着機油和嘔吐物氣味。哈利往上拉了拉毯子,裹住肩膀。

亞歷克斯靠在哈利肩上,沒有再說話。接連兩下爆炸,都在比剛才稍遠的地方,聽起來就像有什麽渾身帶刺的龐然大物在泥土裏打滾。哈利看着一只蜘蛛從磚縫裏出現,細長的腿猶豫不決地輕點着磚塊,随後,像是突然察覺到哈利的目光,飛快地往上逃竄,鑽進木梁的縫隙裏,消失不見。亞歷克斯挪動了一下,頭發掃過哈利的耳朵,癢癢的。沒有人再說話,廚師坐在地上,背靠着酒桶,閉着眼睛。瑪莎倚在牆上,雙手環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赤腳。在她旁邊,披散着頭發的年輕女仆悄聲禱告。

我們安靜等着,媽媽總是這麽叮囑哈利,在擁擠滞悶的防空洞裏,我們祈禱。

轟炸在淩晨四點前後終止,酒窖裏沒有任何能判斷時間的工具,但當盧瓦索男爵打開門,讓所有人回去床上睡覺的時候,哈利聽見大廳裏的座鐘敲了四聲。幾小時前那個離他們特別近的炸彈把一公裏外的小禮拜堂變成了冒煙的瓦礫,幸而那地方早就廢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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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有亮,哈利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戶。他很希望能開燈,但即使沒有停電,此刻開燈都是一個壞主意,也許還有德國飛機在上空徘徊。哈利猜想櫥櫃裏會有蠟燭和火柴,但他不想離開溫暖的毛毯。

輕輕的敲門聲,哈利坐起來。門打開了一道縫,先進來的是燭光,然後是亞歷克斯,踮着腳,影子随着他的腳步晃動。他放下燭臺,爬到床上。

“我睡不着。”

哈利轉過身:“我也不。”

“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個傘兵。”

短暫的沉默,男孩們躺在那裏,聽着對方的呼吸,竭力不去想那個缺了半張臉的傘兵。

亞歷克斯碰了碰他的手,“你會講故事嗎?”

“什麽故事?”

“我不知道,随便。”

“我不會。”

“說說倫敦。”

可是倫敦沒什麽好說的,倫敦是父母和學校,是灰暗的早晨和烈焰焚燒的夜晚,是瓦礫和防空警報,堆在街頭巷尾的沙包和備用的擔架。他發現自己開始講巴特勒太太,講那架燒成空殼的救護車,屍體根本無法辨認。巴特勒先生參軍去了,連隊駐紮在南安普頓。他們唯一的兒子是海軍,死在敦刻爾克。因為無人應門,前來通報壞消息的警察只好把死亡證明塞進普魯登斯家的信箱裏。媽媽把這張薄薄的紙放進五鬥櫃抽屜裏,和父親寄回來的最後一封信擺在一起。

蠟燭快要燃盡了,殘餘的小小火焰在融化的蠟裏垂死掙紮。亞歷克斯趴在旁邊,半張臉埋在枕頭裏,金發被蹭得亂蓬蓬的,哈利原本以為他睡着了,事實上并沒有。亞歷克斯用一只眼睛審視着他,像是在評估哈利的可信程度。

“寄到村子裏來的第一封陣亡通知書是給波頓先生的,開戰第二個星期——波頓先生是郵差。”亞歷克斯開口,“肉店老板的太太一早發現他在路上哭,抓着信,單車扔在一邊。波頓先生的兒子理查是個列兵,我想,跟着連隊一起去了,”他思索了一下地名的發音,“去了卡昂。肉店老板把波頓先生扶到家裏,給他白蘭地。那天之後波頓先生就不送信了。埃琳娜·卡爾斯頓接替了他。”

“波頓先生現在怎樣了?”

“他死了。”在昏暗中,亞歷克斯的眼睛看起來是灰綠色的,“爸爸說我們不應該談論這樣的事,但我聽見他們在廚房裏聊天,碼頭工人發現波頓先生漂在港口裏,瑪莎認為他是喝醉了摔下去的,但其他人都覺得他是跳下去的。”

蠟燭熄滅了,但是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微弱的光線,天亮了。

“哈利。”

“嗯?”

“萬一喬治也回不來呢?”

哈利想起了父親,他穿軍服的樣子很不自然,像是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當他彎腰把哈利抱起來的時候,連氣味也不一樣了,父親聞起來應該像須後水和舊文件夾,但是那天在月臺上,軍服散發出一種僵硬的漂白劑氣味。沒有人知道他們确切要去哪裏,有人說樸茨茅斯,然後從那裏坐船去卡昂;另外的說法是他們會先在考文垂受訓,然後再分配到別的地方。哈利最遠只去過蘇塞克斯,去見當時還沒有結婚的康妮姑媽,他試着想象“卡昂”、“瓦讷”和“勒阿弗爾”,所有這些陌生的地名,但只能組裝出輪廓模糊的灰色`圖像,就像噩夢的背景,父親淹沒在裏面,杳無音信。

“他會回來的。”哈利回答。

亞歷克斯點點頭,在毛毯裏蜷縮起來,閉上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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