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月。

海霧頻發,猶如雪崩,大團大團地砸在海岸上,翻滾着,吞沒了結霜的灰棕色田野。從窗戶往外看,仿佛除了大宅之外的事物都不存在了,連鳥叫聲也聽不到。日光室太冷,不能久留;廚房成了最理想的避難所,溫暖,昏暗,食物近在咫尺。亞歷克斯不理睬他之後,哈利恢複了一開始的游離狀态,在房間和房間之間游蕩,獨自在壁爐旁邊靠書本消磨時間。郵局的卡爾斯頓小姐現在每兩周才來一次,大多數時候并沒有信件和電報,只是過來聊天。從她那裏,哈利聽說超過一半從倫敦來避難的孩子已經在聖誕前後被父母接回去了。這個消息令他充滿期待,甚至偷偷去問卡爾斯頓小姐,能不能發一封電報到倫敦,後者面有難色,猶豫了好一會,還是答應了。哈利每天都側耳留意門鈴,希望母親馬上出現,帶他回家;然而時間一周接一周地過去,希望的氣球逐漸縮小,最後完全萎蔫下去了。

男孩仍然在書房裏一起上課,哈利在亞歷克斯的桌子上留各種小紙條,試圖道歉,問他關于一些雞毛蒜皮事的意見,畫小張的塗鴉,詢問某個法文單詞的正确上下文,再次道歉,乃至直截了當地問亞歷克斯要怎樣才願意理睬他,從來沒有任何回應。亞歷克斯的态度逐漸從視而不見轉換成一種冷冰冰的禮貌。哈利原本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就發現這比視而不見更糟糕,亞歷克斯對他說的話僅限于“早上好”和“請把鉛筆遞給我”,仿佛哈利是一個必須保持距離的陌生人。這讓哈利感到沮喪,這種沮喪随後又變成了惱火。男孩們開啓了一場新的比賽,看誰能表現得更冷漠、更諷刺,兩只虛張聲勢的幼犬,互相亮出小小的尖牙。男爵看起來沒有留意到孩子們之間的不妥,就算留意到了,也沒有插手的意思。

“你們兩個怎麽回事?”

這麽質問的是瑪莎,在一個下着雨夾雪的早晨。她戴着眼鏡在織一件注定又沒有主人的毛衣;哈利像往常一樣緊挨着廚房的大壁爐,躲在書裏。他假裝沒聽見瑪莎的話,但瑪莎不打算輕易放過這件事,放下毛衣針,輕輕從男孩手裏拿走了書,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什麽?”哈利反問,以便為自己多争取一點思考時間。他伸手想把書拿回來,但瑪莎把它推得更遠。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親愛的。”

“我們沒什麽。”

“你們兩個之前一秒都不願意分開,現在就像死對頭。”

哈利想告訴她筆記本的事,梅韋德一家,看不見的怪物,消失的長子;警告她這怪物仍然活在亞歷克斯的腦海裏,在陰影裏發出響尾蛇一樣的咝咝聲。但偷窺別人的秘密已經足夠糟糕了,再分享出去就是更惡劣的背叛。

“沒什麽。”哈利把這說辭重複了一遍,繞過桌子,拿起書,離開了廚房。

那天之後他就不再長時間待在廚房了,而是像只小烏鴉一樣,迅速掠過,偷了食物就逃回卧室。他正是在這段時間裏重新開始畫畫,用鉛筆和紙,不僅是因為蠟筆過于孩子氣,也因為紙和其他東西一樣緊缺,必須珍惜着用,反複擦掉再畫。哈利畫了沿着海岸行駛的火車,掃把一樣的小聖誕樹,扳道工的搖椅和小狗。然後,幾乎可以說不可避免地,他開始描繪梅韋德一家的怪物。哈利把很多時間花在這上面,想象了好幾個版本,其中一個是一團帶翅膀的、占滿大半張紙的陰影,另外一個看上去像長了爪子的蟒蛇,還有一個版本是一張長滿尖牙的嘴,嵌在扭曲的、沒有形狀的身體上。在他的畫裏,哈利揭開了梅韋德一家的屋頂,陽光和雨水一同灑落在形态模糊的怪物身上,它尖叫着逃跑了,一縷石墨組成的黑煙向畫紙的邊緣逃竄。

他想把這些畫給亞歷克斯看,但後者感冒了,沒再到書房裏來,瑪莎也不讓哈利到亞歷克斯的卧室去(“他發燒了,而且你最好不要被傳染,我可沒有精力照顧兩個生病的小麻煩鬼。”)。哈利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下定決心,打消決心,又重新說服自己,把攥得皺巴巴的畫塞進門縫裏。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慌和難堪懾住了他,哈利飛快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好像害怕畫在紙上的怪物會活過來似的。

——

普魯登斯在小鐵箱裏摸索了一會,挪開一沓舊信,從最下面翻出三四張折成方形的紙,展開,撫平。畫紙布滿折痕,邊緣已經泛黃開裂,但鉛筆畫出的笨拙線條還是清晰可見,出自一個九歲孩童的手。房子是歪斜的,屋頂像鍋蓋一樣揭開了,膨脹的太陽之下,形似飓風的黑色線條從中逃離。

“亞歷克斯告訴過我,他還留着許多這些沒用的小東西,我從沒見過——因為懶惰,不是因為他故意藏起來了。我和他後來在杜松街一起住的公寓,大小和一個火柴盒差不多,我的行李箱和便攜打字機占了最多的空間,沒法收起來,你知道的,我随時都要出發跑新聞,經常是淩晨。亞歷克斯喜歡工作到淩晨,所以電話響起的時候他往往剛睡着,他恨我的編輯,你可以猜到是什麽原因。我們吻別的時候他總是會說‘再見,水手’。這是他最喜歡的玩笑,‘再見,水手’,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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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登斯忽然不說話了,站起來,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雨,用指節擦了擦眼睛。記者移開目光,假裝沒有留意。他拿起杯子,試探着喝了一口半溫的茶,皺起眉,往裏面倒了一勺砂糖。

“雨似乎沒那麽大了。”普魯登斯說,聲音聽起來沒什麽異常,只是虛弱了一些。

“我想是的,普魯登斯先生。”

“以前來過布列塔尼嗎,裏弗斯先生?”

“只去過聖布裏厄,度假,連下了五天雨,整個假期都是靠威士忌、電視和撲克牌度過的。有一天我們冒險到海灘上去了,吹壞了兩把傘,淋得透濕。那是七月份,順帶一提。”

普魯登斯沖玻璃笑了笑,推開了窗戶。潮濕的冷風像一列失控的火車一樣撞進來,雨滴滴答答地灑在地毯上,壁爐裏的火焰顫抖起來。記者打了個寒顫,一手按住被吹得嘩啦作響的筆記本,另一手抓住了茶幾上快要被吹跑的畫紙。

“我把畫塞進卧室門縫裏,像之前一樣,不期待亞歷克斯有任何反應。但瑪莎第二天早上交給我一張紙,對半折起,邊緣參差不齊,是從筆記本裏撕下來的。裏面是亞歷克斯的怪物,他自己的版本,像只猙獰的火雞,在我看來。就是你手上的第二張紙,裏弗斯先生,你可以看看。”

“趕走帶爪子的怪物之後還有另一個問題:如何把梅韋德家的長子找回來?我們交換了更多的塗鴉,有時候用文字,讨論一個營救方案。瑪莎是我們的榮譽信使,在兩位獵人之間傳遞小紙片。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過紙條的內容,應該沒有,對小朋友之間的送信游戲不感興趣。”

“亞歷克斯的想法是,怪物有一個巢穴,很遠,他其實沒有确定巢穴的地點在哪,有時候說在山上,有時候說在海峽的另一邊,無論如何,梅韋德家的大兒子就是被帶到那裏去了。必須留神的是,怪物很可能不止一只,它們像儲存肉幹一樣把受害者儲存在岩洞裏。他的感冒好了之後,我們把書房裏所有的地圖冊都翻了出來,尋找怪物可能的藏身之地。不過我們最終沒有完成這個計劃。”

“為什麽?”

“分神了,然後忘記了。41年初雖然空襲的威脅減少了,但卡爾斯頓小姐又帶來了新的流言。德國人據說已經用U型潛艇把間諜送上我們親愛的島嶼,而且還有傘兵,淩晨時分悄悄空降的。人們說德國間諜可能躲在廢棄的修道院和磨坊裏,準備偷襲碼頭和機場。園丁賭咒發誓他某天晚上曾經見過可疑的降落傘從天而降,消失在海灘附近。肉店老板夫婦也說他們‘好像’曾經目擊陌生人在荒野裏活動,帶着鐵鏟。孩子們被小心翼翼地鎖在家裏,胖警察組織了一次大搜索,把周圍的教堂、谷倉和牧羊人小屋都檢查了一遍,除了貓頭鷹巢和一些兔子洞之外,什麽都沒有發現。即使如此,所有人都覺得不能掉以輕心,志願消防隊多了一個新任務:觀察海灘,以防有人偷偷上岸。”

“亞歷克斯沒有重寫梅韋德一家的故事,寫着救援計劃的小紙片很多也被我們擦掉,重新畫上了別的東西,另外一些弄丢了,再也沒有找回來。有一段時間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了戰鬥機,爬到屋頂上,等着‘噴火’和‘飓風’從頭頂上掠過。你可以說我們之間的第一場危機和平解決了,安全起見,我等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才提出,能不能看他寫的其他故事,假如他還在寫的話。亞歷克斯答應了,把我收編為他的第一個讀者。覺得冷嗎,裏弗斯先生?”

“非常。”

普魯登斯關上窗戶,把風雨和海浪聲鎖在外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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