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哈利沒有被扔出窗戶,而是被推出了正門,亞歷克斯的三個朋友跟在後面,就像防止哈利半途逃跑的火槍手。亞歷克斯輕車熟路地在狹窄的、散發着青苔氣味的巷子裏鑽來鑽去,把哈利帶進一間名叫“海雀和三叉戟”的小酒館。
“海雀和三叉戟”是一棟歪斜的木石結構小屋,吧臺後面挂着一幅畫,鑲在發黑的銅框裏,背景是花束環繞的三叉戟,一只海雀泡在啤酒桶裏。酒吧理論上來說有二樓,但因為地板被白蟻蛀穿了,加之傳聞鬧鬼,從來沒有人會到樓上去。釘在門邊的一塊木板告知顧客:酒館五月到八月營業到晚上九點,九月至次年四月下午五點關門。超過這個時間,據說——又是據說,無人證實——繼續逗留就會有意外發生,至于是什麽意外,如何發生,版本實在太多,而且沒人願意查證。
“都是編出來吸引顧客的,我敢肯定。”亞歷克斯挑了一張靠近窗戶的桌子,打發了最壯碩的那個“火槍手”去買啤酒。
哈利笑了笑,“沒人會被鬼故事和詛咒吸引來的。”
“我會。”亞歷克斯沖他眨眨眼,朝擠滿人的店堂打了個手勢,“這些人顯然也會。”
矮壯的“火槍手”帶着四杯啤酒回來了,一手各抓着兩杯,溢出的泡沫一路淌到他的手腕上。
“這是迪格比,他爸爸是個海軍上将,估計這就是為什麽他很習慣聽別人的命令。”亞歷克斯介紹道,除了哈利以外的人都笑了起來,包括迪格比自己,“這個是巴裏,中間是個a,不是e,”一個雀斑男孩和哈利握了握手,“還有詹姆。”亞歷克斯指了指系着墨綠色領帶的那個學生,詹姆戴着一副玳瑁邊眼鏡,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二十歲,“士兵們,這是哈利·普魯登斯。”
一場審訊開始了,至少哈利感覺像審訊。“火槍手”們先以一種好奇而禮貌的姿态問他在哪個學院,是否已經知道導師的姓名;随後詢問哈利是不是碰巧從伊頓畢業的,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就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中間是個a不是e”的巴裏富有技巧地問起了哈利的父親,想知道尊敬的普魯登斯先生是不是在白廳工作。哈利告訴他尊敬的普魯登斯先生只是一個謙卑的銀行經理,巴裏和他碰了碰杯,恭維了這份工作。亞歷克斯自始至終沒有插嘴,只是看着哈利,帶着半個心不在焉的微笑,就像人們觀賞未經訓練的馬駒笨拙地跳過障礙一樣。
第二輪啤酒上桌的時候訊問短暫終止,亞歷克斯把話題引向了賽艇,迪格比和詹姆開始争辯過往三年牛津和劍橋的比分差距。哈利猜想這群哈羅公學的“火槍手”們正在消化剛剛挖掘到的新信息,評估哈利應該被擺在社交階梯的哪一檔,以便采用相應的态度來對待他。
“你覺得明年的比分會怎樣,哈利?”詹姆問。
我又不是預言家。“我一般不作事前猜測。”哈利回答。
“一個邏輯學家,你們都該學學。”巴裏插嘴。
“原諒我的好奇心。”詹姆從外套口袋裏取出煙和火柴,點了一支,“你和亞歷克斯是怎麽認識的?”
“我們一起過了一個夏天。”
詹姆扯松了領帶,呼出煙霧:“是個不錯的夏天,我希望。”
“可以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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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格比聳聳肩:“至少從今年開始,我不用再被丢到可怕的皮埃蒙特山區去過夏天了。”
“我喜歡皮埃蒙特。”亞歷克斯從詹姆手上拿走煙盒,也點了一支,“那裏有什麽不對嗎?”
“山。”
“也有賣奶酪的迷人意大利姑娘,你只是不會探索而已。”巴裏一口喝完了杯子裏剩餘的啤酒,“有人想去麥卡利斯特的地下室嗎?”
這似乎是他們常去的一個聚會地點,因為迪格比和詹姆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亞歷克斯拒絕了,聲稱他父親打算今晚和他吃飯,要是他想在晚餐時間前到達倫敦,最好盡快出發。迪格比付了所有人的賬,把外套甩到肩膀上,和另外兩個“火槍手”一起離開了酒館。哈利提議陪亞歷克斯一起去火車站,但後者搖搖頭,示意他留在原處別動。
“我編的,沒有什麽晚餐,爸爸在康沃爾,而且他痛恨倫敦。”亞歷克斯站起來,坐到哈利旁邊,挪開了巴裏用過的酒杯,“只是不想和他們去打桌球而已,一旦有人開始抽煙,麥卡利斯特就變得像個毒氣室,那是家愛爾蘭酒吧,順帶一提。”
“你的朋友們都很,”哈利斟酌了好一會措辭,“活躍。”
“我不喜歡他們,所以你可以不使用外交辭令。”亞歷克斯直截了當地說,把煙頭丢進殘餘的啤酒裏,“我們都是在哈羅認識的——不是個準确的說法,因為我們的父親全都認識,去哈羅之前我們就聽過對方的名字了,還不止一次。我敢打賭他們也不怎麽喜歡我,至少迪格比肯定是不喜歡的,但他不想得罪喬治——你還記得喬治,對嗎?——我們也不想得罪他的上将父親。巴裏的父親是駐以色列大使,很可能是下一任外交大臣,這種事沒人說得清楚,所以最好有所準備。詹姆的老爸是個法官,你看,親愛的哈利,這是一場多邊政治聯姻,原諒我這個比喻。”
“你是故意把我扔進狼群裏的,也請原諒我這個比喻。”
“非常故意。”
一個滿臉疲态的侍應端着空托盤過來,收走了沾着啤酒泡沫的空玻璃杯,問他們還需不需要別的東西,亞歷克斯搖搖頭。
“我應該發一封電報回家。瑪莎很想念你。”亞歷克斯看了哈利一眼,“我們都想念你。”
“大家都還好嗎?”
“聽聽你在說什麽,哈利,‘大家都還好嗎’,像個五十六歲的遺産律師。是的,謝謝,大家都很好。萊拉嫁給了一個牙醫,假如你不幸需要根管手術,可以打電話給她。喬治還在RAF,定期飛柏林,好像打了一場仗還不夠似的,還想接着打第二場。爸爸不太高興,但也不能怎麽樣。我比較不幸,他控制不了他的長子和長女,只好來監管我,你知道爸爸是怎樣的,感謝上帝我今年終于離開了康沃爾。哈利,你還沒有談過你自己,這不公平。”
“我相信我在過去的一小時裏都在談自己,你的朋友們應該去做審訊官。”
“你可以從‘車駛出門外’說起。”亞歷克斯擡手把侍應叫回來,那個可憐人現在看起來更累了,“兩杯茶,假如你們供應茶的話,我們應該會在這裏待很久。”
他們确實在那裏待了很久。八月,“海雀和三叉戟”營業到晚上九點。他們回去的時候建築物的陰影已經拖得很長,繼而在遲來的暮色中徹底融在一起。門房看見的他們的時候大聲招呼說“晚上好,盧瓦索先生,普魯登斯先生”,與其說是禮節,不如說是警告:我記得住你們什麽時候出去,和誰出去,所以最好小心。
亞歷克斯的房間在哈利樓上,只要沒有人在開醉醺醺的派對,或者演奏飽受折磨的小提琴,哈利能聽見他的朋友在樓上走動的聲音,陳舊的木板發出幹澀的嘎吱聲。這個靠近樓梯的二樓房間是個噪音收集箱,能清楚聽見樓梯上最謹慎的腳步聲和最輕的談話。巴裏有一次試圖帶兩個姑娘進來,哈利不得不聽了四十分鐘惱怒的争執,一度還有玻璃摔碎的聲音。哈利自己極少參與這類小型冒險,主要是因為他沒有受到邀請,他幾乎不認識任何人,然而其他人似乎早就互相認識,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了。
降臨節前的深夜,有人砰砰地敲他的門。哈利當時正在讀維吉爾,說是片段,但也有超過十頁,而且他不得不慢吞吞地翻字典。一開始他沒有理會敲門聲,因為時不時會有喝醉的學生找錯房間,或者在樓梯上唱歌。然而敲門聲沒有停下,外面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要進來。哈利随手把鋼筆夾進字典裏,起身開門。
“晚上好。”亞歷克斯不待邀請就走了進來,關上門。
“你喝醉了。”哈利指出。
“一點。”
“你不能一直這樣,你知道的。”
“一直怎樣?”亞歷克斯扯掉領結,他還穿着晚宴禮服,哈利能聞到他身上雪茄的味道,應該是別人的,亞歷克斯并不抽雪茄。
“喝醉。”哈利回到寫字臺邊,翻開字典,“而且你的房間在樓上。”
“也許我更喜歡你的房間。”
“美中不足的是有人會半夜來敲門。”鋼筆有點漏,必須用一個特定的角度握着才不會把墨水滴到紙上,哈利心不在焉地蹭掉沾到手指上的黑色墨水,“你去哪裏了?”
沒有回答。亞歷克斯在他床上睡着了,壓皺了的襟花落在枕頭邊。哈利猶豫了一會,站起來,替他的朋友蓋上了毛毯。離天亮還有漫長的七小時,他今晚也許真的能把這段枯燥晦澀的長詩讀完了。
tbc.
注:降臨節(Advent)是聖誕節前的第四個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