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哈利最終在椅子上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手表告訴他現在是五點過一刻。鋼筆不知道什麽時候滾到了地上,漏出了一大灘墨,像墜崖的屍體。房間裏充滿寒意,窗戶一直漏風,門房說是“結構問題”,除非整個拆掉,否則修不好,這個問題就此擱置了下來。哈利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彎腰撿起那支徹底不能用的筆,包在手帕裏。

亞歷克斯在床上翻了個身,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抱歉。”哈利悄聲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壓低聲音,“你想我把臺燈關掉嗎?”

“到床上來。”

“我可以睡在椅子上。”

“別傻了,這是你的房間。”

“我很驚訝你還記得這件事。”

“過來。”亞歷克斯撿起枕頭邊那朵被壓得不成樣子的襟花,扔到地上,“我們以前經常這麽做,不是嗎?”

“那時候我們九歲。”

“有什麽區別嗎?”

太多了。哈利想這麽說,但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适的說辭。亞歷克斯往牆邊挪動,空出位置來:“普魯登斯先生,如果你再猶豫下去,我們都會凍死。”

哈利伸手關掉臺燈。

——

普魯登斯停了下來,靠着一塊岩石休息,檢查皮鞋上沾了多少沙子。大概是覺得受到威脅,一只海鷗突然沖他們尖叫,展開翅膀,向泛着泡沫的藻綠色海面滑翔而去。記者回頭去看他們走過的沙灘,海浪已經差不多把鞋印抹平了。療養院只剩下門廊的一小塊褐色。霧氣和海風沾濕了他的頭發,黏黏的。燈塔依然在遠處,一點也沒有變近,仿佛永遠也走不到。

“後來我直接把備用鑰匙給了他,免得他又大半夜來敲門。”普魯登斯在岩石上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下,記者跟了過去,“對着亞歷克斯,你總會妥協的,只是遲早問題。有了鑰匙之後他就常常過來,有時候是下午,有時候是晚上,我好幾次早上醒來才發現他睡在旁邊,連外套都沒有脫掉。如果我不在,他會把小禮物放在寫字臺上,葡萄酒、蘋果、半塊國王餅、一支新鋼筆。他很害怕獨處,盡管他從來沒有明确承認過,就算不來找我,他也不會老實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在牛津的第一年,人們已經開始悄悄議論亞歷克斯的‘朋友’們,有幾個姑娘,大多數是男孩,我見過其中幾個,但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這些人來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我從不問起,亞歷克斯也從來不說。”

“你可以想象,亞歷克斯的社交觸須布滿了牛津和倫敦,向周圍的鄉村俱樂部延伸。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從院長的女兒到沒人願意搭理的末日論信徒。他把我也拉進了他的社交世界,那些晚宴、沙龍和酒會,尤其是沙龍,聽起來很迷人,但其實就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争奪話語權而已,每個人都在高聲說話,互相打斷,完全沒人在聽,吵得像一群野鵝。我是亞歷克斯的影子,人們要不就假裝看不見我,要不就過度熱情。有一段時間亞歷克斯很喜歡去那些秘密的左翼集會,聽狂熱的學生讨論要怎麽拆解他們自己所在的階層。巴裏常常在家裏舉辦這種集會,對,‘中間是a不是e’的巴裏,他的全名是布蘭登·莫頓,後來在外交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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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記者皺起眉,“布蘭登·莫頓是個蘇聯間諜。”

“對,巴裏曾經在學校辦過左翼雜志,軍情五處早在1955年就把他放上了監視名單,但他還是安安穩穩地在外交部待了十幾年,事情到1972年才徹底敗露。巴裏想借道伊斯坦布爾逃跑,被擊斃在渡輪上。軍情六處一直到1991年才公開巴裏的檔案,後來還拍成了電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知道,就是因為那部電影我才知道莫頓這個人的,從沒想過他和盧瓦索先生有關聯。”

“大學、白廳和唐寧街是個很小的圈子,我們都多多少少有些關聯,不管我們想不想。”

三個抱着厚毛毯的游泳者從前面走過,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把毛毯鋪在冷冰冰的沙灘上,脫掉寬大的毛衣,露出下面的泳裝,瑟縮着,向海水走去。記者和普魯登斯帶着一種旁觀飛蛾撲向火焰的神情看着這幾個游泳者。他們嬉笑着,互相推搡,撲進冰冷的水裏,發出不知道是痛苦還是興奮的叫聲。

“也只有布列塔尼人能這樣。”普魯登斯評論道,直起腰,拍了拍岩石,像是在向它道謝,繼續向燈塔進發。

“還有多遠?”

“三十分鐘上下。你需要額外的休息時間嗎,年輕人?”

“不用,謝謝。”

一條木板鋪成的小路在沙灘上出現,向防波堤延伸。木板浸透了水,變軟發黑,腐爛嚴重,但至少比走在沙子上舒服些。海風呼呼作響,記者擔心錄音筆無法清楚錄下普魯斯特的聲音,暗自後悔沒有把筆和線圈本帶出來。

“亞歷克斯喜歡布列塔尼,不過在我們那個時代,旅途非常費勁,我們一般會坐從康沃爾出發的夜班渡輪,在布列斯特下船,換火車去聖馬洛,兩天時間就這樣耗費了。那是我成為《視點》外派記者之前的事了,之後我太忙,連抽出一個下午都很難。很多人不知道《視點》除了巴黎之外,在波恩也有一個辦公室,我在兩個地方都待過。你留意到亞歷克斯往德國寄了不少信嗎?那個地址就是當時的《視點》報社,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九十年代再回去的時候,那裏改造成一個超市。一個超市!看在上帝分上。”普魯斯特搖搖頭,“公平而論,當時去康沃爾也不輕松,喬治舉辦婚禮的那個夏天——那是1953年7月——我和亞歷克斯冒雨在坑坑窪窪的鄉間小路上颠簸了一天半,我們兩個都不是熟練的司機,車是巴裏借給我們的,一輛引人注目的亮藍色布裏斯托400,可惜半路上壞了,無論如何無法發動。我們在荒郊野外走了八九英裏才找到一家令人生疑的小酒館,渾身濕透,酒保看了我們一眼,開口說打一個電話要收兩英鎊。”

這兩個年輕學生別無選擇,只能付了錢。在亞歷克斯向車行的一個帶着濃重蘇格蘭口音的修理工描述問題時,哈利脫掉滴水的外套,打量着這個陰暗的地方。唯一的顧客是角落裏一個趴在桌子上的男人,戴着髒兮兮的無指手套,看起來似乎沒在呼吸。雨水敲打着布滿污垢的玻璃窗,酒保審視着他們,多半是在琢磨還能從他們身上榨出多少錢。

亞歷克斯挂掉電話,搖搖頭:“我們要在這裏過一晚了。”

酒保懶洋洋地報了一個價錢,因為太過荒謬,哈利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些錢足夠我們買一個游泳池的汽油了。”

“要不就是這裏,要不就外面,你們自己選。”

客房在樓上,低矮的天花板擦到哈利的頭頂。兩張單人床并排放在窄小的氣窗下方,床墊像個流沙坑一樣凹陷,鋪着發黃的被單。壁爐點燃之後,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刺鼻的煙味。唯一一盞燈沒有燈罩,投下閃爍不定的昏暗黃光,兩人走動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免得撞上滾燙的燈泡。行李都還在車上,他們裹着粗糙的、散發出黴味的羊毛毯子,等爐火把鋪在椅子上的衣服烤幹。

“要是我們半夜被十八世紀裝扮的土匪割開喉嚨,絞碎做成狗食,這全是巴裏的錯。”亞歷克斯對壁爐說,在毯子下面蜷縮成一小團。

“也許這裏并不是提起兇殺的好地方。”哈利打量着牆上的一塊噴濺狀棕褐色污漬,“你覺得這是水漬嗎?”

“最好是。”亞歷克斯拍了拍枕頭,躺下,“就算修理工明天一早趕到,我們也會遲到十二個小時以上。”

“我們明早可以打電話解釋。”

“遲到也不完全是件壞事。”

“為什麽?”

“減少社交時間。相信我,哈利,不是每一個盧瓦索都和我一樣有意思的。”

“可以想象。”哈利看着天花板,雙手交叉墊在腦後,“你還沒有介紹幸運的新娘是誰。”

“老實說我也沒見過她,是父親介紹給喬治的,姓哈特福德,她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有個不值一提的爵位,但是地産多得多。可憐的姑娘,她應該還沒有發現喬治真正愛着的是飛機。”亞歷克斯沉默了一會,兩人各自躺在那裏,聽着壁爐裏的木頭燃燒的噼啪聲,“你還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嗎?沒想到他在聖誕節前回來了?”

“我記得。”

“有那麽一段時間,”亞歷克斯清了清喉嚨,“小時候有那麽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其實和飛機一起墜毀在海峽裏,回來的是個幽靈。喬治只是看上去很苛刻,但從來不是個嚴肅的人。你該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一個套在空軍制服的苦行僧。”

“我記得你寫了個故事,一只大鳥吃了人什麽的。”

“我不能相信你可以把故事扭曲成這樣。”

“你就是這麽寫的。”

“哈利。”

“什麽?”

“這裏太冷了,我能過去你那邊嗎?”

“如果我說‘不能’,你會乖乖待在原來的地方嗎?”

“不會。”

哈利嘆了口氣,“過來吧。”

這不是個安穩的夜晚,雨擊打着這棟日久失修的小木屋,樓下的酒吧時不時傳來金屬和玻璃碰撞的叮當聲。只要門外傳來木板嘎吱的聲音,哈利就會猛然驚醒,擔心會有拿着刀的影子潛進來。亞歷克斯,劫匪理論的提出者,反而沒有這樣的顧慮,一次都沒有醒來。

他們天剛亮就離開了小酒館,拒絕了昂貴的蛋餅和培根,餓着肚子回去找那輛故障的車。一夜暴雨之後,布裏斯托400現在深陷在泥漿裏。修理工差不多中午才到,花了三個小時敲敲打打,換了一個輪胎,最後和他們合力把車推出了泥坑。兩人總算在下午茶時間繼續出發,趕在日光完全消失之前駛上了那條通往大宅的碎石路。

像往常一樣,瑪莎等在門廳裏,比哈利印象中更蒼白一些,而且比他矮了一個頭。她一看見哈利就捂住了嘴,感嘆他“長大了這麽多”,然後質問他們為什麽“一副被揉皺了的樣子”,聽完亞歷克斯的解釋之後把他們趕進了廚房。

廚房和哈利記憶中一模一樣,長桌、大壁爐和圓形氣窗,連放土豆的藤筐也還在原處。為了準備婚禮,這裏堆滿了腌漬待用的肉類和未完成的花環,一盆鮮奶油放在桌子上,亞歷克斯沾了一點,放進嘴裏,被瑪莎用勺子敲了手背。他察覺到了哈利的目光,眨了眨眼。

瑪莎把哈利安排在他以前的房間裏,西翼二樓。哈利把行李箱拖進去,放在地毯上,走到窗邊。扶手椅比他記憶中小,木頭看起來脆弱不堪。他推開窗戶,外面的栗樹在暮色之中變成了一叢剪影,霧氣籠罩的田野泛出渾濁的灰褐色,新建公路的燈光在其中閃爍。

床單和枕頭有些微肥皂和灰塵的氣味,哈利挪開枕頭,下面當然什麽也沒有,也許他可以問問瑪莎有沒有見過母親的手帕,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擰亮臺燈,重新打量這個小房間。整整十一年後,他再次到家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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